梅香便也上前:“是爷往日最喜欢的鲜鱼胡辣汤,厨下今早做糟银鱼和富贵螺,给您都盛一碟子上来?”
芸香就带了小丫头端着铜盆上前,伺候他洗漱。
褚翌看了满屋子的莺莺燕燕,皱眉道:“把东西放下,你们都出去。”
天天身边围了各怀心思的人,做什么也没心情。
荷香脸色一暗,咬了咬唇恭声道:“是。”带着其他人都一起退了出去。
褚翌自己洗了脸跟手,他刚回来的时候已经在徵阳馆沐浴过了,此时便只换了衣裳,就躺在床上。
半夜里猛见東蕃人拿着刀像随安砍去,褚秋水站在一旁只知道哭,他挽救不及,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冷汗。
醒了再也睡不着,便将被子踢到一旁,喘着大气把自己天明要做的事都寻思了一遍之后,觉得再无遗漏,就开始想打仗的事。
这跟着出去一趟,说是行军打仗,其实就是去涨见识的,有一些军中的东西,单靠人说根本无法跟实际联系起来,还是亲自去看一看琢磨琢磨。
譬如上京人人怕蕃人,可蕃人也是人,不是老虎狮子,纵然身子强壮勇猛些,也并非坚不可摧。
可笑他这一路上来回,听得都是蕃人多么狡诈勇猛狠毒,泱泱大梁,处处可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无知之人。
他受够了这种无知!下决心一定要将蕃人打出大梁,还要把他们彻底打趴下,世世代代的龟缩起来!
出征的时候他是沾了家里的光从小校开始做起,又带头搞了两次突袭,一次是侥幸,第二次则是拼了全力,总算没有丢了褚家的脸,也算不负自己的职位。
军功的升迁可以一步一步的来,但军功背后的事也不能忽视,粮草,兵饷,医药,兵器,这些都要跟朝廷要,正应了那句朝中有人好说话。
所以他才想着请父亲带着自己拜访拜访宰相,还有兵部户部的一些人,有了引荐,彼此熟悉,以后也好说话。
天色微微发白,东侧间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
“谁在那里?”褚翌皱眉,不假思索的问道。
“爷已经醒了?是奴婢。”荷香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套衣裳,“您出去一趟,衣裳都磨的起了边,昨儿奴婢粗粗一看,这个头也长了,该做新的了,这一套里衣是奴婢估摸着您的身量赶工做的,您试试?”
“不用试了,只要不比原来的小就行。”褚翌想都没想便道。
荷香再脸皮厚也经不住他这连番的不待见,自己熬了一夜做了衣裳,知心的话没有,却得来这么一句,已经走到床边的脚步一顿,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
褚翌视而不见,继续赶人:“行了,把衣裳留下,我要穿衣裳了。”
以前他跟七哥要好,因为是同母的兄弟,再加上褚钰也活的细腻,可这次出去,他才彻底明白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还有八哥褚琮,平日在家里见他都是闷嘴葫芦,可出了京,就变了个人似得,行军布阵更是果敢冷静,战场上拼杀浑然不要性命,帅气逼人。
他跟八哥也不过才差了两岁,可那阅历却不是他紧追两年就能追上的,他言语间的神采更不是世家纨绔里头那种飞扬浮躁,而是由内而外的,历经战火洗礼而成就的顽强与自信。
锦竹院不负盛名,就是个锦绣堆,可这锦绣堆是父辈跟兄弟们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有人喜欢不劳而获,但他褚翌不喜欢,更不愿意在这锦绣堆上高卧。
都说真名士自风流,可他觉得上阵杀敌的八哥才是真风流,不用于那些文人墨客的假模假样,而是强敌当前,无畏不惧的傲然血气,是危急关头展现的机智,魄力以及临危不惧!
可惜的是,他这些想法在锦竹院中若是露出一分半分,那不出一刻钟就能传到母亲耳朵里头,他也看出来了,父亲年纪大了,对母亲多有忍让,若是母亲坚持,说不定就能将他拘束在家里。
若是随安在就好了,她虽是个女子,有时候说话行事也还颇有章法,有些小见识,倒是比一般的男子还要强些……
他摩挲了一下那枚鹰击长空的小印,终还是将它收到荷包里头,而后起身穿衣,依照从前的习惯先练功,而后洗漱,最后到徵阳馆给父母请安一道吃早饭。
褚太尉知道他先练了功,连忙大大的夸了他一通,褚翌就假作愕然的问:“六哥八哥还有长龄他们不都是如此么,怎么到了儿子这里,父亲就这般夸?”
把褚太尉堵了个哑口无言,老夫人倒弯了弯嘴角,冲褚太尉讽刺的笑笑。
褚太尉真心觉得人生不太好了。
好在褚翌也就那么一说,吃了饭,就将昨日跟褚太尉商量的事又拿出来说。
褚太尉叹气,“你啊,讨债的小冤家啊!”到底换了外出的衣裳。
褚翌扶着褚太尉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了进去,拜访人的时候还能正襟危坐,可一出来回到马车,就不停的支使褚太尉的小厮,闹的褚太尉皱眉:“你自己的小厮呢?”
褚翌不在意的道:“昨天子瑜说有事问他,一大早就走了。”
褚太尉哼了一声:“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这次回来也好,跟我去庄子上选几个人手。”
褚翌一听来了精神,一下子坐直了,讨好的对父亲道:“您怎么不早给我啊?”
褚太尉就斜睨着他:“是谁闷不吭声的跑了的?又是谁整天对着老人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夸你一句还夸出毛病来了?”攒了一肚子的火气跟拔了高压锅的塞子一样噗嗤噗嗤往外冒。
“儿子知道父亲母亲心疼我,可我是真的觉得大哥他们能吃的苦头我也能吃,父亲一视同仁的教导儿子才真的欢喜……”见褚太尉的神色渐渐严肃,忙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就差举手向天发誓了。
第六十章 选人
褚太尉还是不大信,他前头的几个孩子,包括战死的老二跟老三,还有伤残了的老大,那都是他从小打到大,有时候嫌棍棒不趁手,都直接拳打脚踢。
也就是后头娶了老夫人,老七从小文静,爱看书,动不动就风花雪月,褚太尉打也打过,不过看老七挨打之后那一副悲春伤秋的样子自己先恶心的想吐,后头就少打他了,可到了老八还是一样的打。
再后来就是得了最小的褚翌,那时候他的大孙子都能打酱油了才得了这么个小儿子,连皇帝都惊动了,就更不用提自个儿了,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就是褚翌小时候带他上战场,那也是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似得,从未离开身边。后来妻子一日三封信的催促,他这面上装作没法,其实心里也觉得还是家中安全,这才命人将褚翌送回家。
褚翌知道自己的想法还有些不成熟,但他已经决定自己要走的路,这时候就不再犹豫:“爹,七哥那样的日子不是不好,但不是我喜欢的,我想过自己喜欢过的日子,做喜欢做的事。”
褚太尉发现小儿子有事相求或者想跟自己亲近的时候就会喊自己爹,而一旦父子俩翻脸,他就会喊父亲,想到这里他不由一笑,“你是大人了,将来的路怎么走自然是你自己选,老七的路也是他自己选的。”
褚翌听到这句,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他害怕父亲摄于母亲的威视不同意他的意见,连忙道:“您只给我一些人手就行,其他的军功我会自己挣,不会给您脸上抹黑的,更不会坠了您的威名!”
褚太尉嘿嘿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你要记得你的话,别前脚说了,后脚就忘了一干二净。”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升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这是他的儿子,骨头缝里淌着热血哩!
父子俩午饭也不回府吃了,直接让人在路边买了二十个包子,一个人十个吃了个肚儿圆!
“好小子,这才俩月,你这饭量就上去了吗?以前吃的跟鸡崽子似得,我老担心你被风刮走。”
褚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不是初出茅庐不懂世情的笨蛋,打仗也不是游历:“在华州的时候,吃饭就半刻钟的功夫,我头一天去就晓得不能细嚼慢咽,一天三顿饭都跟打仗似得,抢的晚了就没得吃,不光大梁这样,我听说蕃人吃饭能真打起来……”滔滔不绝的把在军中吃饭的事说了个没完。
褚太尉不满的斜睨他:“臭小子,你才吃了俩月的军灶,你老子都吃了几十年也没你这么聒噪。”
“我这不是怕在家里说被母亲听见又要心疼么……”
父子俩斗着嘴,很快到了京郊的庄子上,“这庄子是我的私产,一些退下来的老兵,老家也没人,就投靠了我,这些年帮着训练了一些人,你大哥他们几个身边的一些人也都是从这里选的……”
褚翌认真听着,不时的问一句:“这些人是从哪里选过来的?”“还有家里人么”“现在是良籍还是奴籍?”等等之类的话。
褚太尉答的不全面,嫌他啰嗦:“你想知道啥,等见了自己问。”
下了车叫了庄头,“把庄子里好手好脚的十六岁到三十六岁之间的年轻人都喊过来,我给你九老爷选几个人。”
庄头是个相貌丑陋,身材中等的老头,抿着唇沉默寡言,听了褚太尉的话也没回答,只点了点头就拖着一条残腿走了。
若放在往常,褚翌肯定觉得他太不知礼,经过外头一趟,也算是知道些人情世事,只看着他的背影不说话。
庄头走了不足一刻钟,褚太尉跟褚翌也才到了庄子正院,庄头找的人就都到了。
齐呼啦的一下子来了五六十人,都是青壮,穿了一样的短打衣裳,面容干净,透着一股精气神儿。
褚太爷见褚翌面露惊喜,心里略得意,这个庄子有几百亩地,这些人虽然是奴籍,可也允许他们佃庄子上的地种,平日就当成佃户,真到要需要人手的时候,随时都能够奴籍转军籍。
“既然是给你的人,这人怎么选,你自己拿主意。”褚太尉看着褚翌道。
褚翌点头,转身上一步台阶,他个头本就高,现在站的位置更是能把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过了一会儿等到众人都安静下来才开口:“想要跟着我上战场,挣一份军功的站出来!”
此话一出,底下的人瞬间都抬头看向褚翌。
褚翌不惧人看,他身材高大,相貌集中了父母的优点,自有一番独特的神采,自信像是胎里带出来的一样,相由心生,又兼肩宽腿长,看上去就是一个性格开朗,胸有成竹的人。
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成事不在年少,他的相貌很给人一种信服感。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有三十多个人站出来:“愿效忠九爷!”
其他人还想观望,就热切的盼着褚翌再说点什么,不料褚翌一挥手:“行,你们留下,其他的人都散了吧!”
褚太尉暗暗点头。
这些观望犹豫的人之中未必没有好手,但是这些人一旦思虑的多了,上了战场,褚翌也不能如臂指使。
选择效忠之人,不是行军布阵用计策需要斟酌又斟酌,而是要当断则断,如此到了危机时刻方有背水一战的勇气,也是一个眼缘,一眼相中,剩下的尽可不用。
这留下的一些人,褚翌也没用上来就训话,而是让大家围坐了起来,不用褚太尉指点,就开始问一些诸如:“你家里有几口人?有几个兄弟,兄弟们在做什么?姐妹们多大了?”等等,话开了家常。褚太尉间或搭腔几句,完全沦为陪衬。
同一时间王家外院,王子瑜在书房一口气写了十张大字,搁下笔方才看见武英,笑着道:“过来等了很久了吗?怎么不使人通报一声?”
表少爷谦逊有礼,武英也是喜欢他的,就笑着行礼道:“才到不久。”
王子瑜见他鞋子上有泥土,就问道:“你上午去哪了?鞋子上还沾了泥。”
武英脸红,他听了褚翌吩咐,一大早的就雇车让武杰送褚秋水回家,可褚先生又开始哭了起来,武杰宁肯去锦竹院要九爷的月例银子,也不肯送褚秋水,没办法只好他跑这一趟,匆匆忙忙的来回,连口水都没喝。
不等他回答,王子瑜就转身:“过来咱们去东边说话。”
第六十一章 端倪
坐下后,王子瑜看了一眼武英,就吩咐人:“拿些点心跟茶水过来。”
武英忙道:“小的能在表少爷跟前有个座儿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哪里还敢吃茶。”
“没事,你是九表兄跟前得力的,再说这是过来替我办事,先垫垫肚子再说话不迟。”
不一会儿茶跟点心都送了过来,武英侧着身子塞了几口点心,又灌了一碗茶,总算肚里有底心不慌了,就问:“表少爷唤小的过来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年前表兄送了我一些诗笺,我这次出去,行李散落了,诗笺也找不到,就想问问表兄哪里还有没有,若没有,再帮我制一些可还使得?”
武英一听就知道诗笺是随安制的那些,可随安不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制,他踌躇道:“诗笺是九老爷的丫头随安制的,若在平日只是小事,可现在随安姐受了伤被安排到庄子上养病,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不能够给表少爷制作诗笺了。”
王子瑜见他说的犹豫,心中一跳,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在华州的时候,我听表兄说随安的爹进了褚家,他呢,会不会制?”
武英哪里想到他的那些弯弯绕绕:“应是不会吧,再说就是会制,他也回家了啊!”
王子瑜脸上露出笑容:“不是大事,等随安好了回来再说吧。”
这话一说出来,武英的脸色就黯淡下来,他也不知随安能不能回来了。
王子瑜心中有数,见状就道:“算了,今儿这话当我没说,你回去也别跟表兄说,免得他烦心。”
心里越发的认定当日随安不管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掳走,她不愿意回褚府都是真的。
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大,喊了自己的小厮小广送武英出门。
小广跟武英也算相熟,武英就笑着问他:“怎么不见表少爷的侍卫顺大爷?”
小广不疑有他:“今儿一大早就送东西到富春的庄子上了。”
“我就白问一句,是昨儿也没见他跟表少爷一起回来,还当他……,嘿嘿,那个在战场上受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