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真是这样的话,李姑娘也忒可怜了点。
但谁又不可怜呢。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那种一生从生到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随心所欲的人恐怕就是过上数万年也没有一个。
晚上把封好的信交给了武英,然后她就开始琢磨如何请假好去陪褚秋水过节的事。
徐妈妈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吩咐,很爽快的准了她一日假。
到了端午节这日,老夫人带着家里女眷出门踏青,看赛龙舟,随安则一早就去了隔着几条胡同的褚秋水的住处。
褚秋水正在家中望眼欲穿。
随安看见他,就不自觉得把自己调整到女汉子模式。
“是去看赛龙舟,还是去爬山?”
褚秋水虽跃跃欲试,可仍旧迟疑道:“你好不容易歇息一日,咱们就在家好好过节。”这屋子平日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只有闺女回来,忙忙碌碌的,看上去一下子有了家的感觉。
随安将抹布洗干净晾上,目光清亮,找了放在院子当中的一只木盆,提了水倒进去,扒拉了褚秋水的脏衣裳一边洗一边道:“我反正听你的,你说出门就出门,你说在家就在家。”
褚秋水立即发愁了,他就不是个决策者,从来也没下过什么决定。
结果等随安洗完衣裳晾晒起来,他也没做好决定。
随安心里暗笑,她平日不许他单独出门,恐怕他就真的没怎么出过门,这段日子估计也闷坏了,现在犹豫不决,心里肯定还是希望能出去逛逛的。
双手在围裙上拍了拍,上下打量他一眼,“咱们还是出去吧,就是在家过节,也得买些东西才好,纵然雄黄酒不喝,也要吃两只粽子应应景儿吧?”
又道:“我看你也不用换衣裳了,就穿这一身,正好等回来我给你洗了。”
说着她麻利的将头发梳了起来,又把自己带过来的小厮衣裳换上,歪头冲褚秋水笑:“老爷,请吧?”
第九十四章 端午
父女俩人跟房东夫妇说了一声,然后锁上门就出去了。
路边的馒头店里就有卖粽子的,褚秋水要了个红豆沙的,随安要了一只蜜枣的,等褚秋水慢吞吞的付了帐,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往赛龙舟的湖边走去,一路上停停买买,随安买了一包粗麻线,两支糖葫芦,褚秋水看中了一柄熏了香的扇子,只把他那点儿私房银子都花了个精光。
结果走到湖边的时候,龙舟已经分出胜负,人群也开始往回走。随安便拉着褚秋水订了一条小船,“这湖这么大,水上应该凉快……”
褚秋水有点怕,犹犹豫豫的不想上船,“这船晃动的这么厉害,要是落水怎么办?”
“船家会水,再说我也会。就算掉下去,也能救你上来。”随安硬将他扯上船。
褚秋水小声问:“你什么时候会游水的?”
随安这才想起自己说漏了嘴,她在现代的时候是会的,灵机一动:“梦中学会的。”
褚秋水将信将疑,直到撑船的船家发出一阵笑声,他才瘪嘴:“你又糊弄我。”
“你不信啊,我跳下去游一个给你看看?”
“我信,我信了,你不要跳下去。”褚秋水连忙道,他正襟危坐,随着船身晃来晃去,等船到了湖中心就开始害怕,脸色越来越白。
随安就跟他说游水的事情:“我们落到水里,虽然脚下踏空,可人是能够浮在水上的,你瞧瞧这船,要比人重吧?船载着人都能平稳的浮在水上,人落了水,只要稳住自己,不要紧张,就能保持平衡……再就是学着换气,手跟脚代替船桨,把身体当成是一条船……”
褚秋水虽然胆小,但随安的话倒是能听进去一点,随安就多说了几句:“落水后被人救起来的时候,要紧的是不要乱抓,这样容易被救上来,否则救人的人说不定也会被带累。”
褚秋水听完认真点头。
随安笑着问:“您心里觉着怎么样?还怕水吗?”
“以后能尽量不来水边就不来水边吧!”褚秋水毫无心机的回答。
随安哈哈大笑,请船家靠岸,付了剩下的船资,拉着褚秋水再去爬山,结果爬到一半,褚秋水觉得一块大石头太陡峭,不敢上,随安也不勉强,两个人沿着宽阔的山道一路吃喝买着回了家。
随安买了十来只香包,拿了两只让褚秋水去送给房东老两口。
结果褚秋水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小壶雄黄酒,老妇人跟在后头送了两个菜过来,随安接过来,谢了又谢。
老妇人说了一句:“你爹见天儿盼着你回来。”
等送她走了,随安便找了两个小酒盅,倒出两杯,然后将剩下的洒在屋里的角角落落,以驱妖避邪。
屋里便有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五月五,雄黄烧酒过端午。房东送来的正是雄黄烧酒,褚秋水一杯下肚,脸色就红了个透。
随安托了腮帮子问:“爹爹平日里头在家闷不闷?”
褚秋水摇头:“不闷,看看书,写写字,想想闺女就不闷了。”
酒劲上来,他脑子开始晕乎,不知道想起什么嘿嘿笑了起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对随安说啊。”
得,这是醉狠了。
“成,您说吧,我听听。”随安也想知道他有什么秘密不敢跟自己说。
“我认识了一个人……”褚秋水伸出手指比划着,“……高高壮壮的,说家里穷,出来讨口饭吃,我起初还怕他,后来,他看见我放到地上的馊饭,拿起来就吃了……,我就不怕他了……,他隔上两日就过来喔,还说我是个善心的好人!”
随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得亏是他喝多了,要不他还得瞒着她。
真是越想越气,勉强压住怒火道:“馊了的饭怎么能给人吃,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哎,”褚秋水酒醉后反倒有了自信,手一挥,“他说他还从粪堆里头捡过小枣吃,这馊饭他在别处都吃不上……他肚子也没坏。”
随安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满腔的怒火像是失去了氧气,都化成了青烟不见了。
她将褚秋水扶到床上,又帮他脱了鞋子,然后出去收拾晾干的衣裳,状似随意无比的跟房东老妇人聊天,“这里附近讨饭的多么?我爹说认识一个……”
心里五味杂陈,但有一点却觉得奇怪,既然高高壮壮,那应该有把子力气才对。这样的人,随便在哪里做点工,应该也能赚出个吃喝来吧,怎么就沦落到讨饭的地步了?
老妇人就道:“那人我也认得,是他娘子生了重病,求医问药的把钱花光了还不顶事,他要伺候人,就没法赚钱,……有时候会出来讨口吃的,但他知道好歹,不大讨人嫌,有的就给,没有说没有,也不会死皮赖脸……”
随安嘀咕了一句:“这我就放心了。”抱着晒干的衣裳回了屋。
天越来越热,蚊虫也多了起来,刚才在院子里头她瞧见房东晒蚊帐,才想起褚秋水这里还没有蚊帐呢,就用买的麻线量了量,标记好了,趁着褚秋水睡觉的功夫出门去买蚊帐布。
回来的时候,见屋门开着,背对着屋门有个人坐在里头,正闷头吃东西的样子。
她刚走到门口,褚秋水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那个背对门口的男人也转身站了起来,脸上带着防备。
褚秋水则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随安勉强按捺了将他吊打一顿的心情,笑着道:“爹爹有客人?”又冲那个陌生男人点了点头。
“是,这是,那个……”褚秋水的脸色还红着,看样子十分不好意思,随安心里火气又起,恨不能掐腰问他一句“我是老虎啊”?
那个男人意识到随安的身份,羞惭换下了防备,弓着身子行礼:“哥哥,我吃饱了,先走了。”
褚秋水连忙点头:“嗯嗯!你去吧!”
随安提一口气,再缓缓压下,伸手指了墙边:“站那边去。”
褚秋水连忙提上鞋子三步窜过去。
随安就收拾桌子,刚才父女俩的剩饭剩菜都不见了,碟子上头一点油光都没有。
她收拾完,抱着东西往外走,感受到褚秋水的目光,微抬下巴:“转过身去!”
褚秋水乖乖的转身,面壁。
第九十五章 见识
洗刷好了碗筷,她摘下围裙提了一壶热水进屋,正好瞅见褚秋水左脚换右脚的站不稳。
“过来坐。”泡了两杯茶水放在桌上。
褚秋水像面对洪水猛兽似的战战兢兢的坐在她对面。
火气一波又一波,她见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心肝肺都气得颤抖。
她是打他了,还是骂他了?
他倒是听话,不叫他出门,他就能把叫花子领家里头,还跟人称兄道弟。
当然,这不是重点,人都有难处,能来讨一口吃食,她也觉得没什么,起码听房东说话,觉得那个男人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对重病妻子不离不弃,算得上是有良心的好男人了。
褚秋水不主动开口,她只好问:“有什么跟我说的吗?”
褚秋水猛烈的摇头。
她连忙抬手止住:“别摇了,你刚才就喝醉了,小心把头摇晕了。”
说完这句,她也实在找不到别的话说了,吹凉了茶水喝完就道:“我走了。”虽然声音还算平和,可到底脸上带了不悦。
褚秋水才坐下不久,又呆呆的站起来,神情困惑,又惶恐不安,慢慢的挪到门口,扒着门框看着她。
随安只觉得眼睛发酸,眨了下眼道:“你进屋去吧。”
褚秋水小声开口:“我,我送你。”
随安见他不安,还知道送她,心里纵然仍旧恼怒,可到底软了几分,不由的松了语气,温语道:“我买了点蚊帐布,回去给你缝个蚊帐,免得夜里蚊子咬你。”
褚秋水点了点头,又摇头:“你做好了自己用就行,我不怕蚊子咬。”
随安心里的怒气一下子消了个无影踪,说来说去,她计较的不过是在他心中自己的地位,父女俩相依为命,他缺乏安全感,她又何尝不是,可要将日子过下去,只相依为命是不够的,还要为了生活操劳奔波,她的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有许多人,且这些人占去了她绝大多数时间,相比之下,褚秋水的生活就单调的多,像黑白无声电影一样,平淡而又寂寞。
她从袖子里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银子:“这些给你花,等花完了跟我说,我再给你。要是遇到难事,就去褚府角门那里找我,记得给看门的婆子十个钱,请她帮忙给我带话。”
褚秋水张了张嘴,而后如履薄冰的轻声问:“你不生气了?”
她不想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只要他好好的就行了。
“我不生气了。”她温柔的说道,“你进去吧,再去床上歇会儿,不能喝酒以后就不要喝了。”
褚秋水又变成那个听话的乖爹,一边点头一边道:“那你路上小心些。”
回到褚府,随安的精神很萎靡。
她知道自己不能过度的干涉褚秋水的生活,因为人不能代替另一个人生活。
可她的萎靡也没持续很久,肃州节度使李玄印给陛下送上重礼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
皇帝在大朝会上夸了李玄印一通,太子也为李玄印说好话,皇帝不仅给了李玄印赏赐,还同意了李玄印要粮草的请求。
李玄印的夫人跟李姑娘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褚太尉从外头回徵阳馆,神情颓废,似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叹气道:“太子已经得知消息,不暗自细查,反而写信问询李玄印,打草惊蛇……李玄印纵然有了反心,也不能在此时暴露出来了,否则一个勾结東蕃通敌卖国的名声要落到李氏族人头上了。”
“他不起兵不是更好?”老夫人问,“若是起兵,不说肃州,华州就先危如累卵,北有東蕃,西有李玄印,两相夹击,华州若是保不住,東蕃人南下势如破竹,到时候上京恐怕都……”
褚太尉声音发涩,“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玄印做出这种姿态来,也说明他在向朝廷示弱,看来,对于拥兵自立,他不是没有犹豫,可他越是这样,也就越表明了他的野心不小。”
有时候,犹豫,迟疑,都会被野心吞没。人的念头,不过转瞬之间。
老夫人的面容一紧:“果真如此,那老六老八老九他们岂不是架在火上烤着?”说完整个人都不好了,捂着心口摇摇欲坠。
这已经不是褚家行事谨慎不谨慎的问题了,这关系到几个孩子的生死。
褚太尉见她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扬声问:“谁在外头,进来倒茶。”
当值的是随安。
自从她这次回府,不知道老夫人怎么交代的,徐妈妈有时候会安排她一个人当值,尤其是褚太尉跟老夫人单独说话的时候。
她应声进屋,屋里空气凝滞。
老夫人跟褚太尉都没有继续说话,她虽然在外头听了一耳朵,也没有自不量力的给出什么分析。
不过老夫人此时心中上火,喝惯了的茶恐怕觉不出好来,她便泡了一杯金银花跟野菊花茶。掀开碗盖,菊花清冽的香味散发在淡淡的空气中。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
随安垂着头拿着托盘慢慢的退出房间。
褚太尉想起她那日来报信时的侃侃而谈,突然出声:“你站住。”
这屋里就他们三个人,随安一听就知说的是自己,她应了一声“是”,站在了离内室门口五六步远的地方。
“能得老九看重,你也不是个愚钝的,刚才我跟老夫人的话你都听见了?说说你的看法。”褚太尉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老夫人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婢子不知李玄印李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好评价。”她身姿笔挺的站在两人面前,神色淡然:“只是婢子曾跟随徐妈妈去过李府,跟李夫人身边的丫头说了几句话,婢子以为,李大人的密折上所说的事情或许是真的,他的身体大概真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