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秋水满头大汗,眼眶跟鼻子还都红着,看见随安对宋震云说道,“我闺女出来了。”
宋震云腰上扎了一根白绳,微微低头没敢乱看。
随安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叫她开口喊“叔”怎么也喊不出来,直接问:“需要多少银子?”
褚秋水忙道:“需要六两,你给我的那块银子我也用不上,把我的给他,还要五两就够了。”
随安没有说话,褚秋水连忙捅了捅宋震云,小声道:“你都是哪些地方需要用钱,快说说啊。”
宋震云先行了个礼,头一直没抬起来:“买口棺材要二两银子,请地理先生要五百钱……,再加上落事儿这些,算着六两就,就够了……”
他说话的时候,褚秋水一个劲的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随安,仿佛在说:“我们都很乖,把钱给了吧”,被随安狠瞪了一眼,连忙惊恐的低下头,不敢动弹了。
“听我爹说你姓宋,我就喊你宋先生吧。”随安轻声道。
“不敢称先生,褚姑娘喊我小宋就行。”宋震云连忙道。
随安心里腹诽,你喊我爹哥哥,我喊你小宋,用你们俩显摆我脸大啊!
“这里是五两银子,回去把事儿办了吧。”本想给六两的,可看褚秋水那副模样,她就隐隐来气,正好手头的小银元宝是五两重,就拿出来给了褚秋水。
褚秋水连忙把钱塞到宋震云手里,又低声道:“我的那块回头就给你。”
随安懒得叹气了:“天色不早了,都回去吧。”
“多谢褚姑娘。”宋震云又要行礼。
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低着头也就算了,三番两次的弯下腰身,随安抿了抿唇,交待褚秋水:“宋先生家里办丧事,你能帮忙就帮帮,但不要添乱,更不要惹麻烦。”
褚秋水点头如小鸡啄米,扭头就要拉着宋震云走。
随安看着他们俩快要挤在一起的背影,大声喊了声:“回来!”
褚秋水拔腿就往前蹿。
宋震云尚算靠谱,连忙拉住,“哥哥,褚姑娘喊咱们呢。”
褚秋水这才把抬起来的脚缓缓的、不甚情愿的收了回来。
随安握手成拳,默念了两句“这是亲爹,这是亲爹”,如此,才勉力挤出一个浅笑:“宋先生,我晓得宋娘子生前曾求医问药,这应该也花了不少钱了吧,外头可借了债?”
宋震云惊讶,不自觉的抬头,看见随安乌溜溜的眸子正看着自己,又连忙收敛神色,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褚秋水在他身后,悄悄的斜了闺女一眼,然后伸出手指戳了戳宋震云:“快说啊。”
宋震云脸上就显出一种羞愧,头也垂得更低,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出来:“还欠了六两。”
混到借外债的地步,当然是显得他够窝囊的,可反过来说,他一贫如洗还能借到六两银子,也说明他的人品还不错。
“我这里有八两银子,宋先生把欠的外债都还清了吧。”她这次没把钱给褚秋水,而是将装钱的荷包一股脑的都给了宋震云。
宋震云回头看了一眼褚秋水,又看了一眼随安,嘴唇动了动,就要跪下给随安行大礼。
随安后退一步,示意褚秋水赶紧扶住。
“先让宋娘子入土为安吧。”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对了褚秋水道:“你回去帮宋先生操持完就好好念书,今年先去县试考考看看吧。”
褚秋水连连表态:“我一定好好读书。”
随安这次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门。
看门的婆子刚才一直看着这边,见了她就笑道:“姑娘也忒好心了。”
随安道:“我也是就只有那些,再多也拿不出来了。看他人品还算过得去,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她虽然帮了忙,却没想过要将这钱要回来。
既然有借出去的勇气,那么就应该想到要不回来的后果。
这件事对她来说就是损失了一点银子,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是她心大,是觉得要是反复琢磨宋震云能不能还钱,何时还钱,说不定他还没还钱,她先累死了。
这世上有许多问题都是不能用钱解决的,相比之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用点钱将事情办了,她觉得还是挺好的。当然要刨除褚秋水的态度。
说起来,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吊打褚秋水了。总算在宋震云这件事上,他也算做了一件好人好事。
她又从街上买了几包点心,去探望武杰。
武杰已经好的差不多,她便道:“我现在跟着老夫人,有时候忙不过来,九老爷的东西我看了看还真不少,要不我回了老夫人,你跟武英两个再加上我,咱们三个都跟着账房学学入账走账,到时候我来记账,你们俩一个管着钥匙,一个管着小印……”
武杰挠了挠头,迟疑道:“九老爷让我跟武英都听姐姐的,还说叫姐姐管起来。”
“九老爷那边由我写信去解释。”
武杰就道:“那我听姐姐的。”
随安展颜一笑,俏生生的面孔便生动了起来,像静静流淌的山泉,流经途中山石,击打飞溅,脆声悦耳,多了几分灵动。
武杰的嫂子端了茶水上来,眼睛不住的往她身上瞧。
第九十九章 查账
王妈妈眼见随安在老夫人身边站住脚,心里不忿的很,等听说了随安带着武英武杰管了九老爷的事务,一颗心就跟下了油锅一样,油星子嘭出来都能烫烂皮。
她原本想着莲香出去,自己能进锦竹院做个管事妈妈,就日日跟在老夫人身边奉承,本来老夫人也意动了,谁知九老爷跑出去,将随安打发回来,老夫人就改了主意,绝口不提九老爷房里事务归谁管了。
王妈妈就去了锦竹院几个大丫头家里说话。
等前头打发人来说要查账了,几个大丫头没有一个出来支应的。
锦竹院的丫头们在褚翌面前做小伏低,唯唯诺诺,那是因为褚翌是主子,可对了其他人,尤其是起点还不如她们的随安,心里本就有许多不忿,王妈妈添油加醋,大丫头们便决定给随安一点颜色看看。
随安让武英打听打听,看褚家的几个账房先生哪个做事严谨一丝不苟,哪个脾气温和因循苟且。
武英很快就来回话:“管内院账的账房先生有三个人,总管脾气大,不肯通融,其他两个人倒是能敷衍敷衍。”
随安心里便有了数,求到徐妈妈跟前,说想让管内院账的王大总管帮着他们将九老爷房里的帐梳理出来。
徐妈妈报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点头同意了。
王妈妈听说了哼笑数声,让自家相公王成,也就是莲香的爹,去找王大总管。
王成在外院管记账,跟王大总管平日交情一般,但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几分面子情。
王成自然也不会直接明说叫王大总管给随安下绊子之类,只道:“九老爷一向不管这些内宅的事,从前丫头们管着也好好的……,这个叫随安的丫头正月里城里进贼那会儿不见了,都传她被贼匪头子给掳了去,却不知怎的叫九老爷给找到了,若真是贼匪给掳了去,九老爷年纪轻又怎么会那么巧给遇上,我怕她这是里通外贼,来个仙人跳,将九老爷的财物给卷走……老夫人宠爱九老爷,这爱屋及乌,也得看看是不是好鸟……”
王成这样说,王大总管并没有应许些什么,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随安这边也自有考虑,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褚翌既然信任她,将事务交给她,她自然要管起来,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胡乱塞责这些关系。
随安选了王大总管,是想依仗他的处事严谨。但若是只靠王大总管,她一问三不知也不成,便袖了几个新鲜复杂的花样子去见徐妈妈。
徐妈妈的丈夫病故,她并没有改嫁,而是回到老夫人身边,她有一儿一女,儿子替老夫人管了一个京郊的田庄,已经娶了媳妇,女儿则一直在家陪着祖父祖母,也到了快许人家的年纪。
随安将花样子给了徐妈妈,徐妈妈见上头纹路团团,心里很是喜欢,知道她来意也没藏私,将自己的管理经验都尽数说给她听。
等随安走了,徐妈妈去见老夫人。
“果真是人从书里乖,我说了她不仅听明白了,还能抓着细节来问我……家里的樱姐儿,您也是见过,一般大的年纪,还成日里头只知道描眉画眼,但凡我教的多了,就不耐烦……”
老夫人摆了摆手:“樱姐儿有你这个娘,就是个有福的,虽说她爹去的早,可你公婆倒是些好的,家里总有帮衬。随安么,到底福气薄了些,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听说她把她爹也管的死死的。”
徐妈妈笑道:“角门那婆子嘴也太碎了,欠敲打。”
徐妈妈跟老夫人的情分不同,老夫人知道她这是替那婆子求情,就道:“总算知道什么人该说什么人不该说,也还罢了。”说着话锋一转:“明日去锦竹院,你若是去,她们倒不敢弄鬼了,紫玉的脾气也急,让棋佩走一趟,回来给我学学。”
人对于认真做事的人总是能多几分好感,徐妈妈这会儿是真挺喜欢随安了:“您放心吧,我看她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纵然有敷衍的地方,大面儿上也不会太差了。”
翌日,随安跟武英武杰汇合,一起去见了王大总管。王大总管并没有多问,四个人到了锦竹院,先对账。
褚翌私产颇丰,有褚太尉给的,也有老夫人给的,还有历年宫里恩赏下来的,另外他的生辰自然也有来送礼的。
大物件都有章可循,并没有什么错处。只是到了玉石器玩上,有几件价值不菲的东西,锦竹院的丫头说一时半会的找不出来。
“这些东西都是九老爷的,九老爷想拿想玩,我们当丫头的怎么能够阻拦,也兴许是他送了人,也兴许是丢了碎了,也兴许是放到什么地方一时没有找出来……”
王大总管不说话,武英跟武杰都看了随安,随安便道:“如此便先记一笔不见,若是以后能找回来,再补上就是,另外给九老爷送东西的时候,也可捎封信去问一句。”
荷香皱眉:“九老爷在战场刀光剑影日子凶险,我们每日忙着诵经祈福还嫌时辰匆忙,怎么你倒要拿这些小事去劳烦他?”
随安没跟她犟嘴,只淡淡问:“依你的意思要怎么办呢?”
荷香皱眉,一旁的梅香细细的道:“我们自然是听九老爷的吩咐。”
“九老爷不在,不过他写了信专程说了要将他的私产理顺,既然姐姐们也晓得要听九老爷吩咐,那我们就依照惯例行事,不知姐姐们还有什么意见?”
没等丫头们继续说话,她又转身问王大总管:“您觉得依例行事可还使得?”
自然,打破惯例的话谁也不敢说。
王大总管点了点头。
她没有纠结要怎么去找那些东西,而是快刀斩乱麻,要了一个结果。
荷香等人看着那账册上的一溜儿的“无”字,脸色难看。
这种贵重的小件,就算是主子们拿走了,大丫头们按例也是要问一句的,哪怕褚翌脾气不好呢,问一句,他也不会吃人。
第一百章 吵架日常
荷香本是想为难为难随安,谁知随安根本不肯与她扯皮。
老夫人知道结果后笑着说了一句:“谁的丫头像谁。”
这句话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老夫人的心情的确很好,褚太尉跟宰相一起斡旋,皇帝终于松口,给李玄印的粮草发往华州,这样,李玄印出兵击退東蕃人,就可以得到粮草跟饷银。
而华州有褚翌在,他又知道李氏野心,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天气越来越热,华州又陆续打了几场胜仗。
褚翌命人将他得到的一部分赏赐送了回来,随安记账入库,倒也得心应手。
荷香等人却坐不住了,东西本来就被她们私藏了,现在账本上写了无,一旦叫人发现这东西在自己手上,那就成了偷盗。被拿来为难随安的东西,现在成了烫手山芋。
随安喊了武杰:“你有空多往锦竹院走动走动。”她并不想与锦竹院的众人太过为难。
既然她们放不下身段,她搬个梯子也不是不行。
嘱咐了武杰,她便不再管这件事,而是将目光放到了前线战事跟褚秋水身上。
不得不说,褚翌身上有一股狠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上阵杀敌从不落人后,朝廷的战报上名字越来越靠前,当然,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不少,受伤的事他从不在信中说,给随安的信也越来越言简意赅,内容少了,但犀利程度有增无减。
最近的一封信中,他淡淡的写了自己在一次战役中杀敌十五人,对于受伤的事只字不提。还是六老爷的家信中写了,说褚翌腿上中了两刀,伤可见骨。
随安从徐妈妈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觉得自己对褚翌应该没有感情,有也是上下级关系,是老板与打工仔的关系,是银货两讫的关系,可知道褚翌受伤,她心里并不好受。
老夫人的佛堂加大了供奉佛经的数量,每日都有檀香味从那里生出来。
老夫人跟褚太尉又吵了几架,老夫人的意思是叫褚翌回来养伤:“他早先那箭伤就根本没养好,这又腿上受了重伤,难不成你要叫他像你一样,等老了刮风下雨病痛个没完没了?!”
褚太尉烦不胜烦:“都说了,这是小伤,有军医在呢,他这才去了多久,我在战场上那是多少年,他连我十分之一也没用啊。”扭头却哼唧着嘀咕:“原来你知道我刮风下雨风湿痛啊!”
老夫人几乎要尖叫:“你是你,我管不了你,可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你不心痛他,我心痛他!你叫他回来!”追到内室去吵褚太尉。
褚太尉只好躲出去。
随安写了封信,跟褚翌说了朝堂上一些能打听出来的大事,然后问他:“伤在什么位置,听说能看到骨头,千万要遵照医嘱好好养着,免得以后落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