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见刘长秧站在宋迷迭这一边,便也不敢多言,可心中却仍满是不屑鄙夷,面皮上却换上一副笑脸,冲刘长秧拱手道,“属下自会小心行事,还请殿下放心。”
说罢,三人遂不再多言,均朝院内走去。宋迷迭目送刘长秧回房,便也蹑手蹑脚返回自己住的屋子,可是刚关上门,桌上的油灯就被吹亮了,两个人影端坐在桌前,正是她师兄师姐,祁三郎脸上带着几缕疲态,手指揉动太阳穴,“迷迭,长大了,开始瞒我们事了。”
听他语气极冷,宋迷迭一时间有些踟蹰,不知该进去还是干脆掉头逃了,好在莫寒烟替她解了围,手朝另外一张凳子上一拍,“过来坐下。”
她一发话,祁三郎脸上的怒意便倏地收了起来,宋迷迭于是腆着脸走到莫寒烟身旁坐下,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说到最后,莫寒烟脸上浮起一抹愠色,单手一握拳,柳叶眉蹙起, “景王让你把他背回来的?”
第49章 耳环
宋迷迭连连摆手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只因为莫姑娘生气的样子实在吓人,她不想她为自己惹出事端,“没有没有,后来,他见我身上全是泥巴,就没让我背了。”
闻言,莫寒烟脸色稍缓,一旁的祁三郎眼中却精光闪耀,仿若一个市井妇人,“你说景王方才去见了三姐妹中的一人,他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吗?”
宋迷迭摇头,脸却冲祁三郎凑近一点,“师兄,你说刘长秧会不会从了那老妪?”
祁三郎看着面前这个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的傻师妹,故意问道,“从了......是何意?”
宋迷迭木然摇头,“我也似懂非懂,不过那老丈说她们缠上男人便不放手,这缠究竟是什么意思,反正肯定是不好过的,阿荣被抓成那副模样......”
祁三郎叹了口气,心说堂堂景王还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可转念一想,迷惘更甚:他刘长秧既然不会委曲求全,那么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他去见那女人,又有何意图?
想到这里,听到旁边的宋迷迭已经呵欠连天,于是忙将油灯拨亮,看了莫寒烟一眼。莫寒烟会意,从衣襟里掏出一样物事,摊在手心里递到宋迷迭眼皮子下。
宋迷迭本来已经困得五迷三道,见了这玩意儿,登时困意全消:那是一枚耳环,牌饰上刻一头奔跑的麋鹿,内嵌松石,串饰内嵌贝壳,下面的白玉耳坠是叶片形的,外包金边。在灯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夺目耀眼。
“这是?”宋迷迭眨巴了一下眼睛,“师傅好像说过,草原上有许多麋鹿。”
“没错,”莫姑娘轻轻点了下头, “麋鹿是呼揭的祥兽,而且看这耳环的雕工,精巧异常,想必只能属于皇族。”
宋迷迭激动起来,声音没忍住放大了,“难道这耳环是呼揭阏氏的?她真的在老君沟中?”
祁三郎做出噤声的手势,又斜了宋迷迭一眼,“小声点,别让景王的人听到,这耳坠是我和寒烟在山上发现的,它当时被一只乌鸦衔在嘴里,幸好寒烟眼明手快发现,用石子儿将那鸟打了下来,若不是她,这条最重要的线索就要不见了。”
把马屁夹在每一句话中,是祁三郎独一份的本事,可被拍马屁的那个却并不领情,只轻声道,“师兄,言要言不烦。”
祁三郎听话地“哦”了一声,起身把门打开,朝外面看了看,确信没人后才关门折返回来,冲宋迷迭道,“我和寒烟原以为景王是为了逃避圣上责难,才找了个借口到这里来的,可现在却觉得,呼揭阏氏和小王子也许真的在这里,或者说,曾在这里出现过。”
说到这儿,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此事你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刘长秧就有了脱罪的借口。”
宋迷迭听得似懂非懂,“若是真的找到了阏氏呢?难道还把她藏起来不成?”
莫寒烟拍拍宋迷迭的脸蛋,“我们这几日是在瞎逛的吗?”
宋迷迭点点头,“是了,咱们这样找,都没有找到她。”
祁三郎冷笑,“老君沟里里外外我们都搜遍了,可是都没发现那位掀起惊涛巨浪的娘娘,当然,小王子也不曾见到。”
话锋一转,他目光凛凛,“那就是说,他们曾经来过,但是后来,又走掉了,也可能是被人杀了,埋了。”
不动声色道出这句话后,祁三郎眸色一沉,“迷迭,你说那老丈告诉刘长秧,三个老太婆喜欢男人,那么,她们必定不会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宋迷迭嗯一声,“王司审讯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说,说老君沟里曾经有女人做什么暗娼明娼的,后来也被三个老妇赶走了。”
莫寒烟轻哂,“这就对了,王妃来到老君沟,她是女人,不可多得的漂亮女人,而且身边还没有男人,自然会被她们视为最大的威胁。”
“所以她们就杀了她和她的孩子,杀人埋尸?可是,”转念一想,宋迷迭又有些不得要领,“老君沟其他人也说没见过什么王妃阏氏啊。”
“谁敢多言一句呢?”莫姑娘冷笑,“三位主子都否认了,奴隶难道还敢唱反调?再说了,她可能刚到老君沟,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被杀了。”
“这么狠啊,”宋迷迭垂头思忖半晌,忽的眼睛一亮,“刘长秧的人不知道阏氏已经死在老君沟,如此,寻不到人,圣上就可以治景王的罪了?”
祁三郎又一次压低了声音,眼珠子却被烛光映得发亮,“此事事关体大,我们一天见不到阏氏和小王子的尸体,就不能轻易回禀圣上。你想,万一景王被治罪后,那母子俩又出现了,可如何是好?这个责任,不光我们承担不起,就是师傅甚至当今圣上也承担不起。”
“可是......尸体究竟会在何处呢?”宋迷迭将莫寒烟手中的耳环拿过来,看上面那只麋鹿,它四蹄翻飞,似想要冲破尘世藩篱,却终究被困在这一片四四方方的牌饰上。
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总是格外的透亮,像镶着一层透明的琉璃,一眼望过去,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阿玉就在这片蓝天下忙碌,弯腰站在花圃旁,手指拨开眼前红花的叶片,从漏斗形的花冠中摘出一条肉虫,用手里缠着红线的剪刀剪成两截,“啪嗒”丢在地上。
身后的门洞中响起“笃笃”的脚步声,阿玉回头,就见阿彩从里面探出脑袋,一半脸被阴影挡着,另外半边被日光映得白亮,皱纹如起伏的山峦,一条条争先恐后凸显出来。
阿玉睨妹妹一眼,不吭声扭过头来,继续修剪花枝,找到肥虫,一剪子铰断,下手利落,毫不留情。
阿彩扶住门框,目光在阿彩微驼的背部上下翻飞,“阿姐,这把剪刀你还留着呢?”说完,见阿彩不理自己,掩嘴一笑,“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是阿姐似乎一点都不避忌,难道......已经把姐夫忘了?”
第50章 杀
阿玉停下手上的动作,身子直起,汗水于是顺着她枯皱的后脖颈流下,打湿衣衫,她嘴唇嗫嚅几下,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没有姐夫,我也没有夫君......”
阿彩跨出门槛,扭着唇角,“阿姐混说什么呢?全泯江的人都知道,顾家三姊妹,老二最漂亮,所以只她嫁了出去,其他两个,一辈子独守空房,年复一年,终于变成了两个脾气古怪人厌鬼弃的老姑娘。”
阿玉回头,眼神不怒不惊,“这么多年了,妹妹还是耿耿于怀,那不如现在找个人嫁了,敲锣打鼓,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办一场,了一生夙愿。”说到这儿,眉尖一动,声音蓦地沉下,“可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就怕妹妹你将来报应不爽,自己的男人被自己的亲姊妹抢了,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阿彩勾起嘴唇笑,声音阴恻恻的,“我可没有勾引姐夫,是他自己钻进我房里的,是他说我比阿姐你好上千倍万倍,说你纵然温柔,可不解风情,不似我热情似火,把他的心和身子都烤化了......”
“所以你才一辈子没人娶啊,”阿玉仰起头,阴毒像两条毒蛇,从她的瞳孔中爬出来,遮蔽住眼周深密的皱纹,“你的名声臭了,泯江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心思歹毒勾引自己亲姐夫的婊*子,没人愿意把你这样的人娶进门,你所有的报应都是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听到这话,阿彩脸上佯撑起来的淡定全部碎掉了,她咬紧后槽牙,稀疏的眉毛立起,“都是你说出去的,你不顾你们夫妻俩的面子,也不顾惜我的,是你,让我变成了众人的笑柄。”
阿彩胜了一局,冷笑着重新转过身,粗糙的手指抚过花瓣和花径顶端的蒴果,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声音中却透着抹狠辣。
“是我,小妹你不是喜欢男人吗?不是离了他们就活不了吗?我偏不让你如意,你越喜欢什么,我就越不让你得到什么,你们欠我的,都得给我还回来。”
说到这里,眼神滞了一下,唇角抽搐,不知是悲还是喜,“不过你现在都得到了,”她幽幽笑着,“可是他们,各个都是因为怕你才不得不屈从的,小妹,你真的如愿了吗?”
阿彩被气得五官扭曲,浑身发抖,哪里还听得出阿玉语气中的悲凉,她稀疏的牙齿咬住嘴唇,手掌握起,“那又怎样?不听话的我就杀了他,不愿意伺候我的,就是这种下场。”
竹楼后面一阵窸窣声响起,阿玉和阿彩皆是一愣,同时朝后望去,却见一个人从楼后的阴影中踱出,身上软甲折射出的日光刺痛了两人眼睛。
“竟然是两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妇人,”王司先是诧异,紧接着却面色突变,目光狠戾,军靴把土脚下红土踩得“嘎嘎”作响,大步朝离得近的彩婆婆走过来,语调因激动颤抖着,“怪了,你们是如何杀人的?就凭这几根一折就断的老骨头?”
话未落 ,人已经走到彩婆婆身旁,一只手握住她干瘦的脖子,不费力气就将她提溜起来,就像抓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病鸡,“听说你们吃人不吐骨头,我可不信,谁也别想找那些劳什子借口来糊弄我......”
说罢,手上的力道收紧,彩婆婆被他捏得几乎背过气去,手抓住他粗壮手臂,只有哀哀干嚎的份。
“你们到底是怎么杀人的?”王司上下打量她枯干的面孔,想从那张如落叶一般的脸上探寻出什么来,随后又“嗬嗬”一笑,“不说也行,我把你们全杀了,用你们的血来祭他......”
脖子上一阵剧痛,王司大惊之下松了手,朝后脖颈摸时,触到了一把剪刀。他瞪大眼睛回头,看到玉婆婆踉跄着朝后退去,挪到花圃里,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躺下。
“你敢杀我?”王司怒目圆睁,忍痛把剪刀拔下,血流于是从后脖颈喷出,被日光照成无数根晶莹的细线。
可他是习武之人,身体本来就比别人结实,那柄剪刀又扎得不深,所以即便失血不少,人竟没倒下,反而扯着步子朝玉婆婆走去,一步步蹭着地,来到花圃前面。
“我要宰了你。”口鼻处喷出热气,王司蹲下,刀尖朝下便戳,对准的,是玉婆婆那双眼底泛黄的眼睛。
她躲过去了,在剪刀落下的一瞬间朝左边艰难地爬开,喘息不定间,余光却瞥见刀刃扎进红泥中,极深,刀柄都没进土中一半。
她打了抖:曾几何时,这柄剪刀也是这般深深地没进她丈夫的肚腹中,在肚脐上方破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从那口子中流出了半截。
“死娼妇......”王司的脑袋已经有点晕了,一只手捏住后颈的伤口,另一只手拔出剪刀再次朝玉婆婆戳过去。可尚未碰到她,后脑勺“砰”的一声响,
脑袋里像敲起了锣鼓,震得他眼冒金星。
彩婆婆看到王司轰然倒下,丢掉了手里的瓦罐,目光转到玉婆婆身上时,两个人皆笑了。
起起伏伏这么多年,把她俩拴在一起的,从来也不是姐妹情深,而是一致对外时的同仇敌忾。
可是倒在花圃中的王司忽然闷哼了一声,摇摆着爬起来,脑袋和脖子上的伤重创了他,却没能杀死他,他身上沾满红泥和花瓣,健硕如牛的身子东倒西歪地朝前冲,深一脚浅一脚,在湿滑的泥地上踩出一串印子。
“不能让他跑了。”
阿玉惊叫着,和阿彩互相搀扶朝王司追过去,手里握着她那柄刚刚拔出的小小的剪刀,刀尖上挂着一滴血珠儿,随着她的跑动滴落在红泥中。
王司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奇花异草化成大片大片的黑云,从四面八方袭来,像要将他裹挟住,拉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颗心遂被猛地揪了起来,又从高处重重摔下:他怎会有这样一天,被两个耄耋老妪追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第51章 回忆
王司伸手去摸别在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他终是没有听信景王的话,竟大意地将它落在了榻上,没有带过来。
前方依稀有人影过来,王司拼命揉搓眼皮,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集中过去:他看到了两个人,背着竹篓,朝他的方向走来,似乎还唱着山歌,歌声并不悠扬,甚至有些呕哑嘲哳......
那又如何?有人来了,他得救了......
王司用力朝那两个人跑去,含混不清地呼叫,“救命,杀人啦,杀人啦......”
几丈之外的竹楼中,红婆婆被下面的喧嚣声惊醒,张开沉重的眼皮,目光却穿不透眼前的黑暗。
方才她做梦了,梦里,她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的过往,那些面目模糊的脸,那些穿过她耳边的絮语......
她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咒骂,她和阿彩一左一右抓住他,如此,阿玉便可以顺畅地将剪刀扎在他的肚子里,一下接着一下,带出一团团血污。
害怕吗?不,她不怕,男人殴打姐妹三人已经有些日子了,从他做下的丑事变成街头巷尾的一桩谈资,他就成了泯江人人皆可嘲笑的对象。不,或许还要更早些,应该说,从他入赘顾家那天起,就没人看得上他,甚至还有人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将来的孩子都要姓顾。
丑闻只是导火索,将他心里憋了很久的怒火点燃,他于是动了手,不仅对阿玉,甚至连阿红和阿彩也没放过。
三人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家里值钱的物什被摔得差不多了,甚至,连铺子都经营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