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为娘娘办事多年,娘娘对娘家人如何,张家对娘娘如何,奴才都看在眼里。娘娘这回可真是错怪夫人了,奴才听夫人讲,她事先也不知情,当初小公子只说自己心情烦闷,约了友人去隔壁县城游玩,夫人本不欲答应,可耐不住公子软磨硬泡,所以勉强答应。可谁知这只是小公子报考武试的借口!为的就是撇开夫人好安心参选。夫人也是在放榜后才得知实情,当即将小公子绑在柱子上用鞭子狠抽了一顿,奴才去时小公子还躺在床上养病,可见伤的不轻。”
张婕妤一路听下来气已经消了大半,听到自己侄儿被打,直接就将恼怒抛到了九霄云外,慌忙问道:“劲儿伤的重不重?”
旋即又埋怨:“我这个嫂嫂也真是的,孩子不听话好好教不就行了?非得下狠手打,打坏了有她哭的,真是……”
彩佩听着张婕妤的絮絮叨叨,紧促的秀眉终于舒展开来,暗笑自己娘娘果真刀子嘴豆腐心,一听到劲公子被打,心登时就软了。
小太监也是个人精,知道张婕妤已经不生气了,暗自松了口气,将张夫人让他转交的信件双手奉上。
“娘娘,这是夫人托我交给你的信。”
彩佩上前接过奉到张婕妤手里。
张婕妤拆开信才看了几行,就递给彩佩一个眼神,彩佩会意,让小太监随她出去。
不消片刻,彩佩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可给了赏赐?”
“比往日的还要厚上几分。”
张婕妤微微颌首,“你办的不错。是我没问清楚缘由就发脾气,倒让他遭了无妄之灾。”
“娘娘。”彩佩走到张婕妤身边,蹲下身子,仰头询问:“夫人来信怎么说?劲公子是张家的独苗,干份文职再妥当不过,若是从了行伍,再发生些什么意外,可该怎么得了!”
彩佩越说越后怕。
她是张婕妤的陪嫁丫鬟,父母兄嫂都在张家做事,若是这根独苗有个好歹,自己亲族势必要没了依靠。
“木已成舟啊……”张婕妤深叹,“劲儿的名字都已经上了皇榜,我还能有什么法子?今年参加春江宴的武进士比往年多了不少,黄凉国如今步步紧逼,两国早晚有一战。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劲儿又是个不安份的性子,万一打起仗来,他不冲到最前头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奢求其它。”
“那这、这该如何是好?”事关身家性命,彩佩是真着急,“公子是咱们张家唯一的男丁,若是像其余几位爷一样战死沙场,咱们张家不就……”
‘绝后’两字儿还未讲出口,彩佩就明显察觉出气氛的微妙,抬头一看,张婕妤的脸色果真阴沉地可怕。
忙跪下求饶:“娘娘恕罪!奴婢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让娘娘想起了伤心事。”
张婕妤并未让彩佩立即起来,而是站起身,来到窗边,怔怔望了会儿天边皎洁的圆月,半晌,才喃喃道:“劲儿如此上进,我心里着实欣慰。真不愧是我张家的种啊,有血性、有胆识,凭自己的实力也能考中进士。父亲和兄长若是在天有灵,见劲儿这般有进取心,想必也能含笑九泉。”
说到这,张婕妤的声音逐渐哽咽,到最后终于绷不住声泪俱下地控诉道:“我张家但凡不是满门忠烈!我都不会阻止劲儿从武弃考文职。可我被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给搞怕了……父亲和四位兄长都战死沙场,要不是大嫂当时有孕在身,给大哥留下点骨血,我张家就要绝后!可惜,天意弄人,劲儿到底走了他父亲和叔叔们的老路。”
张婕妤的脸早已布满泪痕,眼睛虽仍在流泪,嘴边却扯起一抹苦涩的笑,这又哭又笑地模样着实叫人心酸。
彩佩也跪在一旁默默流泪。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不仅张婕妤的父兄尽皆战死,她的小叔叔和同胞兄弟也没了。父亲每每提到这事无不捶胸顿足,恨当时死的不是自己。
一主一仆就这么对着月光,迎风洒泪,默默感怀亲人逝去的悲痛。
半晌,张婕妤才发话。
“我累了,扶我过去。”
“是。”彩佩站起身,缓步走到张婕妤跟前,将她扶到床边。
张婕妤年纪也上来了,方才哭的劳心劳力,此刻已经精疲力尽,如今只想快些洗漱上床歇息。
只是,刚洗漱完,外面人就来报。
彩佩出去了一会子,将来报之人打发走后,方才回到殿内。
“何事?”
“回娘娘,来报的人说,清明节快到了,皇后娘娘特地跟陛下求了个恩典,准许家中有阵亡将士亲属的妃嫔,可在宫中设祭坛祭拜。”
彩佩十分欣喜,“娘娘,咱们轻易不能出宫,每年祭祖娘娘纵然牵挂将军他们,可苦于宫规只能在心里思念,这下可好,陛下准许咱们在宫里祭拜,也算了了娘娘多年的心愿。”
“猫哭耗子假慈悲!”张婕妤冷笑,“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允许咱们祭拜?可见是心中有鬼,怕冤魂来索命!”
“娘娘!”彩佩赶紧制止张婕妤,怕她说出更不得了的话来。随即慌里慌张走到门口,探出脑袋左右张望,确定没有人听到她们的对话后,才回来。
“我的娘娘啊,您可得谨言!”彩佩压低声音惊呼:“宫里如今可是那位当家,稍有不慎传出去被添油加醋一番,会出祸事的。”
见张婕妤依旧冷着脸,不发一言,彩佩不得动用大招。
“娘娘,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公子考虑。公子如今从了武,那位的兄长又是大将军,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若是开罪了他家,公子以后的仕途可就多舛了。”
提到张劲,张婕妤的脸色才有所松动,但眼神依然充满怨恨,本想撇开不谈,可心里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当初申亮恭带着他们上战场,到最后死的死、残的残,偏他一人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还活的这么风生水起,就算打了那么惨烈的败仗,依然不影响他‘战神’的名号,嗬……”张婕妤嘲讽出声,“他也配?午夜梦回,见到那些惨死他乡的将士,只怕要睡不安稳吧。”
“娘娘!宫里耳目众多,您就别逞一时意气了!”彩佩心里纵然亦是十分伤痛,可却不得不顾及隔墙有耳,见张婕妤不听劝,急的直跺脚。
张婕妤叹了口气,拍拍彩佩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只是看不惯他家里如此风光。譬如聂嫔、刘容华、赵才人,都是出身将门,家里情况和咱们差不多,一个个都门庭凋落,刘容华家里更惨,拼死拿到的爵位反被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给拿了去。只有申家,从头到尾最风光,当初挂帅的是他,如今妹妹做皇后、亲外甥当储君的也还是他!好事全让他一家占了。等着吧,人在做天在看,福气太多也会夭寿,他家早晚遭报应!”
彩佩听着张婕妤咬牙切齿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深究起来,当初战败也不能全怪申大将军,她在宫里也干了这么些年,多少听到点风声,是朝中出了奸细才导致战败。而申大将军心中想必也是愧疚的,要不怎么会几次三番拒绝陛下给他爵位的赏赐?
她是个奴婢,天生低人一等,处处需要看人眼色行事,张婕妤是主子,再不受宠也是主子,日子不会太差,这也就导致当局者迷,看不见申皇后对她们的忍让。
平心而论,阖宫上下,即便是先皇后在世时也对身处妃位的申氏客客气气,从不敢给她脸色看,其他人就更别提了,对陛下有几分尊敬,对申氏就有几分讨好。可她的娘娘呢,不说对申皇后大不敬,但从来也是冷脸相待。申皇后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心知肚明其中缘由,虽然和她这个做妹妹的无关,可她还是宽宏大量地主动退让,从不计较。
做人做到这份上,真的够可以了。
第110章 为善
黄昏, 傍晚。
太阳收起了刺眼的光芒,天边的残阳给云彩、山峦、宫殿都涂上了一层明媚的颜色。
金色的余晖透过纸糊的窗户射进殿内,将一束光芒打在处理奏折的男子脸上。男子身穿四爪金龙蟒袍, 坐姿挺拔、面容沉静, 气质雍容华贵,俊美不似凡人。此刻正皱着他那好看的过份的眉,坐于案后埋头处理公务。
另一角落的水溶也没好到哪去, 案桌上堆的奏折只比夏祯案上的少那么一丢丢。
除了时不时响起的放奏折声,殿内空旷又沉寂。
忽然,水溶听到一声嗤笑, 抬头一看, 却是夏祯正看着手里的奏章,眼神玩味十足。
“怎么了?”
夏祯不答,反而向水溶招手。
“水溶, 你过来。”
水溶起身,走到夏祯案桌旁, 夏祯将手里的奏折递给水溶。
“你看看。”
水溶接过奏折, 大致扫了一眼。
“这是……”水溶欲言又止, 神色凝重。
夏祯颌首, “不错。”
“谢家人的胆子未免太大。擅自包藏流放之地的逃犯,可是欺君之罪啊。”水溶明显感觉这事有些棘手。
都是亲戚,虽然端敬皇后没了,但生前留的情面还在, 所以……难办呀。
“若是他安分守己回家探亲,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偏偏个性乖戾、行事猖狂, 不仅偷回京都, 还大张旗鼓回延洲老家盖房子, 路过的御史只是因为没有向他家管事的问好,就被抓起来暴打一顿。不想那御史身体弱,这一打直接就把命给丢了。”
水溶听得咂舌,“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是禀明圣上,还是直接将他捉拿归案。”
夏祯轻笑道:“还是把事情压下来吧。不必告诉父皇,免得他老人家为难,也不用捉拿归案,只悄悄派人将他带回流放地严加看管即可,动静越小越好。”
“这是什么道理!”水溶不能理解,“他本就是待罪之身,如今手上又多了条人命。因着上回吕文正公的事,陛下轻拿轻放已经惹得朝野内外不满,若是这回再不处置他,恐怕难以服众啊。”
“所以我说动静越小越好,尤其速度要快。”夏祯再次强调,语气不容置疑,“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将谢芾尽早带回流放地。”
“为善,你为何要如此偏袒谢家人?他们家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干过的恶事还少吗?原先是因着端敬皇后的缘故,陛下才屡次放过,如今端敬皇后不在了,又有个现成的把柄,正是处置他们的最好时机呀。”
水溶越说越激动,脸都红了。
夏祯没有被水溶的急切影响到,脸色依然沉静,抬眸看向水溶,“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不辨是非的人?”
水溶慌忙跪下请罪,“臣不敢!”
夏祯的身份不同以往,他俩之间有深深的等级鸿沟,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夏祯缓缓道:“你若是相信我的为人,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向你保证,我会给那些枉死之人讨回公道的。”
只不过并非现在。
储君亲自做出的承诺,含金量还是蛮高的。水溶纵然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但见好就收,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只是心里疑惑,明明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打击谢家,对他们利大于弊呀。
*
如今已是四月底,林如海也来京一个多月了,期间被皇帝召见过一次,除此之外都在府中调养休息。
贾家倒是派了人来问,林如海问贾母安,得知贾母去年得了场大病,年事又已高,恐时日无多。林如海心生感慨,吩咐人将府里的药材给贾母送了些过去,预备黛玉婚礼一过就去贾府探望。
林清今日下班,偶遇刘道安,俩人出去团建,无意从他口中得知了谢芾一事。
前几年,刘道安得到刑部尚书徐继业徐大人的赏识,进了刑部。因着自身能力突出,又有贵人帮扶,仕途光明坦荡,如今已是刑部郎中,过几年就能升刑部侍郎。
因为在刑部工作,职位又不低,所以刘道安多少得到一些风声。
林清回到家后,想着林如海这段时间调养的差不多了,便去他院子寻他。
书房内,林清与林如海扯些家长里短,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最近朝廷的趣闻轶事,林清便将从刘道安那听来的消息告知给林如海。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后宫是申皇后当家,谢家再次犯下,可没有人为他求情了。这下新仇旧恨一起算,虽不至于抄家灭族,却逃不过杀头的罪。”
林清心中还是很有正义感的,当初吕文正公的后人逢难,他也上了折子请求皇帝严惩谢芾,虽然事不尽如人愿,让谢家那小畜生逃过一劫,可那该死的终于又犯了事。端敬皇后已经没了,看谁还给他求情!
林如海听了,半晌无言。
林清见林如海迟迟不说话,问道:“怎么了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清儿,大哥今日跟你打个赌。”
“什么赌?”
林如海笑道:“就赌谢家小子究竟会不会被问罪。”
“这有什么可赌的?”林清失笑,“这摆明了肯定会呀!板上钉钉的事为什么要赌。”
“你啊,到底还是太年轻。须知在官场做事,第一要紧的是揣摩圣意,即使得罪了所有人,只要不开罪圣上,依然可以扶摇直上,反之,则回天乏力。”
“圣意?”林清糊涂了,“端敬皇后不是没了吗?圣上已经不必再顾及发妻。况且谢家犯下诸多滔天罪行,处置他们也能大快人心,维护陛下的明君形象呀。”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被问罪!
林如海并没有急着给林清抽丝剥茧地分析,以他这一个月来的观察,林清长进不少,不再像原先那个愣头青一般一根筋,心思沉稳缜密许多,是以林如海决定只给林清一个提示,至于想不想的明白,就看他的悟性了。
希望他当初没看走眼。
“我给你提示。圣上在朝野内外,是个什么形象?”
林清不假思索道:“自是明君无疑。”
“不。”林如海摇头,“只能用一个字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