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踩着银杏叶缓缓而行的细碎脚步声,洛无垢并未理会,但随后清脆的响指打响在他耳边。
“你在这干嘛呢?”
俏飞燕爽朗的声音传来,洛无垢一怔,抬首望向她。
“飞燕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俏飞燕直接撩开衣摆坐在满地的银杏叶上:“没什么,我就是怕你想不开自刎所以来看看。”
洛无垢被她逗得哑然一笑,沉默片刻道:“有何想不开的,反而经过与唐兄一战看透了些事情。”
许是心中积郁,又许是俏飞燕无门无派无来处让他可以放下芥蒂,洛无垢徐徐道。
“我生来便是要继承父亲的衣钵,所以自小便修习心法,苦练无双刀法。旁人三更睡,我便五更醒,只望有一日刀法达成,带领铸剑山庄走向辉煌。可如今看来努力二字并非可解万物,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虽非我愿,但实则如此。”
俏飞燕指尖捏着一片银杏叶轻旋。
“还说没钻牛角尖,不就是被打败一次吗,只要是比赛那就是赌博,不仅拼实力还要赌运气。人这一辈子都在赌博,又有谁没输过?唐瑾就能保证一辈子不输吗,显然不可能。他的确这十几年运气都好些,出生好天赋高领悟快,但说不定日后运气用完了就一路霉运走到底。”
“刀断了可以再重铸,铸不了就换把新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虽然有个词叫天赋异禀,但也有个词叫大器晚成啊。这世界上平庸的人多了去了,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被打击一次就萎靡不振,那哪里还有大器晚成这个词呢?就说我吧,我还被你一招打败了呢,难不成我就要羞愧而死吗?”
洛无垢摇了摇头:“这不一样,我身上肩负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命运,还有铸剑山庄一千三百口人的命运。”
俏飞燕听到这话轻嗤一声:“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啊,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觉得自己天生就该高人一等,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事。”
洛无垢顿时想要解释:“飞燕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俏飞燕摆手道:“我虽是小镇出来的不懂你们世家大族的责任啊,荣耀啊,但是我自小以海为生,捕鲛多年,也见过不少海商豪绅的成败兴衰。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不可能靠一个人完成,你若是什么都想自己扛,反而容易陷入死局,将自己同族人推得越来越远。”
她起身悠悠踱步,“我问过旁人,你五岁习武,十三岁突破无双心法第四层,十六岁就突破了第五层,这已经是让无数人艳羡不已的成绩了。你的铸剑天赋也远超同辈,十一岁铸造的悬羽剑便能拍卖千金,就连铸剑大师甘明子都对你赞不绝口,唐瑾的玄铁折扇也指名唯有你才能铸成。”
“无双心法铸剑而生,对铸剑的了解唐瑾定不及你,这便是人各有所长。”
俏飞燕蹲下身子举起手中的银杏笑道。
“你就像是这棵银杏树,春生秋落自有规律但也年复一年荣昌茂盛,何必要同松柏相比长青不败呢?”
洛无垢怔怔地望向她手中的银杏叶,碎金阳光下可见其中细腻清晰的叶络筋脉。
他伸手接过银杏,凝望着这一片金灿如蝶翼的银杏,最终缓缓扬起嘴角释然道。
“是啊,银杏本韧,何必与松柏争傲骨。”
洛无垢抬眸含笑望向俏飞燕,“多谢姑娘开解。”
他的笑容温柔明媚,倒是让俏飞燕脸一红,挠了挠脑袋左顾右盼。
“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你听进去就好。”
忽然,她望向院门外一闪经过的身影。
“鱼虔?”
她怎么在这?
俏飞燕走到门口想要喊花虔,却早已不见身影。
奇怪,行色匆匆的是要去哪?
但花虔有事情那她也不便打扰,俏飞燕耸了耸肩,既然洛无垢没要自尽的念头,她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待她回到观武台时,玉律也已经回来了。
俏飞燕见了玉律笑道:“比武还没结束你们家小姐怎么不在这看唐公子的比赛,也不怕唐公子生气?”
唐瑾对花虔的在意俏飞燕可是一路旁观。
这会花虔居然不看他的比赛,唐瑾定然又会吃味。
“小姐有些累了,就先回房休息。”玉律道。
俏飞燕听到这话一愣,回房休息?
那她方才难道看错了?
场内又一阵鼓声擂鸣,唐瑾再次击败一人。
他抬眼望向观武席,却见方才离开的身影久去未归,心中原先的愉悦顿时消弭,随之涌现出一阵莫名的烦躁,目光也阴郁晦暗深不见底。
“咔嚓”一声,刀扇尽展。
唐瑾望着台下跃跃欲试的众人却已无心斡旋,眼中不耐尽显。
“一起上。”
作者有话说:
唐瑾:快点结束战斗我要去找老婆
第70章 江湖风月(二十七)
“吱吱——吱吱——”
幽静不见光亮的黑暗里, 风声在空洞中回旋呼啸如鬼魅。
一只硕大的老鼠耸动着鼻尖飞窜出,旋即又消失在不见五指的某处。
花虔点燃火折子,顺着石阶走下地牢。
一路上的机关都已经在上次被唐瑾尽数破坏, 因此她走得很快, 寻着记忆转过几条地道便到了藏匿着黑晶玄铁的那间巨大的牢狱前。
透过狱门的缝隙, 她能看到牢房中的墙灯已尽数燃起,吊起的火盆中烈焰扭曲,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黑暗中耀眼如正日的火光映照着在牢房中央静静等候的一道修长背影。
花虔望向那道背影, 呼吸渐渐急促, 她感到心脏仿佛要剧烈跳动出胸腔。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推开狱门。
“吱嘎——”
尖锐刺耳的开门声缓缓响起,划破了寂静的黑暗。
花虔走进牢房, 却在即将靠近那道身影时骤然停下。
思念像是一把割心的钝刀,她做梦都想要再见到唯一的亲人,可真当思念触手可及时她却又犹豫不敢靠近。
担心一切都是遐想, 担心眼前的身影并不是她思念已久的人。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连映照在墙壁上的烛影都晃动得缓慢。
最终,花虔鼓足勇气, 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一声。
“哥。”
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听到这声呼唤也是微滞。
他背对着花虔像是僵硬在原地的一尊雕像,良久才发出一声释然般的轻笑, 脚步轻旋间转身望向花虔, 眉目间皆是温柔的笑意。
“小花花。”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花虔鼻子一酸,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宣泄而出, 她忍不住快步走向前紧紧抱住他, 一头栽进他的怀中闷头憋着哭声似哭似笑道。
“我都说多少遍了, 这称呼好土不准再叫。”
花珩搂着她轻嗯一声, 旋即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像是调侃道:“长高了不少。”
花虔听到这话擦干眼泪退出他的怀抱无奈道:“这又不是现代。”
她现在是已故的鱼虔, 自然同花虔的身高不一样。
花珩笑着耸了耸肩:“是我糊涂了。”
久别重逢,花虔擦干眼泪一笑,望向他那张凤眼薄唇的艳丽面容,忍不住又委屈道。
“哥你都不知道我多想你的,既然你早就找到了我为什么还要瞒着我这么久?”
花珩听到这话却仿佛无奈道:“我早就告诉你了,是你自己太笨了点。”
早就告诉她了?
花虔一愣,回想着和花珩相处的这段时日,忽然反应过来。
“徽州贾少龙,贾,假?徽,贾……回家!”
见花珩点了点头,花虔眨了眨眼睛又问道:“那,那为什么是叫少龙?”
花珩听到这话恨铁不成钢:“《寻秦记》啊!你自己最喜欢的电视剧你都能忘记!你个假粉丝!”【1】
花虔:“……”
这么想来,花珩取这个名字的确是饱含深意。
《寻秦记》这部剧说的就是现代主角穿越到先秦的故事。
这部剧在花虔小时候风靡全国,因为男主项少龙长得超级帅,所以小时候花虔攒钱买了一累他的海报,贴纸,贴满了房间和铅笔盒。
花虔泪流满面,她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难怪第一次听到贾少龙这个名字时她觉得又土又怪异却又极其耳熟。
然而她旋即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那你直接告诉我真相不就行了吗?”
花珩听到这话翻了个白眼。
“怪就怪唐瑾那小子心眼简直比针尖还小。自从中秋之夜后他看你跟看宝贝一样寸步不离,到了玉机门我就形同软禁被一群人日夜监视,真是生怕我跟你见面。要不是今日群英汇唐瑾分身乏术我才有机会给你传递消息,不然怕是等到伐魔大战都无法相认。”
花虔好奇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还记得唐僧不洗头吗?”
这个久违的名字让花虔顿时恍然大悟。
“那本连环册是你画的?!”
花珩点点头:“我比你来得早些年。当时我就在想,这本小说的读者绝不止我一个人,既然我能来到这里说不定也有其他人穿越了。虽然系统说几率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坚持连载连环画,因为我知道,只要同伴看到这本书就一定会联系我。”
他接着道,“当初我收到你的书信后就去了荔城,但是临时出了些差错,等我赶到时你们已经离开。我询问了书局的伙计那日等到半夜的姑娘模样,又查到你同唐瑾同进同出,便顺藤摸瓜潜入玉机门。”
“唐武寿辰那日我同你见过一面后又去地牢瞧过,发现黑晶玄铁不见了,后来半夜我又潜入过你的房间听到了你的梦话,便确定你是和我一样的穿越者。但当时我只是心中起疑却并不能完全确定你是小花花,直到后来在若虚岛吃了那道炙酒牛肉,才最终确定。”
原来是这样。
花虔作为一个酷爱厨艺的宅女,所做的菜自然都是先让花珩品尝。
那道炙酒牛肉是花珩最喜欢的菜之一,所以花虔经常给他做。
想到当初在山寨想要带她离开的假“唐僧不洗头”,花虔问道:“那中秋节那日……”
提到这花珩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想趁花灯会骚乱之际派人将你带走,再烧了山寨伪装成你葬身火海的假象让唐瑾死心,可我没想到唐瑾的速度会那么快,等我赶到山寨时他早已找到你。”
花虔听到他的话却总觉得有些奇怪。
“哥,可我为什么要离开唐瑾呢?我们的任务是让一切回归正轨,我待在唐瑾身边反而更能方便任务执行啊。”
想到唐瑾今日一副孔雀开屏的得意模样,她眼中不由带上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我觉得他是有改变的。”
花虔没意识到,而花珩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他略显沉默。
“小花花,你真的认为一个视杀人如游戏的疯子会改变吗?”
这句话让花虔一怔,她张了张口想要说她相信,可脑海中却浮现出火光漫天的山寨,血泊中已经被捅成烂泥的尸体,还有刀刀毙命死相狰狞的血人蝠。
她沉默了。
花珩缓缓道:“中秋那日唐瑾想要杀了洛无邪,是妖婉救了他。当初在海上,也是唐瑾用暗器偷袭我,才让我坠海差点沦为鲛人腹食。”
花珩说得很慢很轻,可这些话却像是一块巨石碾压着花虔的心口。
她攥紧手掌没有再说话。
花珩看着她垂眸的模样叹了口气接着道。
“原本我的确想过让你留在玉机门,相比于我身边,作为鱼家孤女的你身处玉机门反而更加安全。可唐瑾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现在的他根本不会让你离开他的视线。我从五年前就一直暗中查探唐瑾,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如果他死了,他一定会拉着你一起死。花花,如果我们在这个世界死亡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不能让你冒险。”
这一番话让花虔觉得脑袋有些晕沉:“可是,可是唐瑾不会死啊,我们要做的只是阻止他杀死公子徽,不是……”
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徽……
花虔震惊地望向一脸平静的花珩,脑海中冒出一个难以置信却无法回避的想法。
她艰难道:“哥,你是……公子徽。”
所以魔教玄左二护法才会突然出现在荔城,所以中秋之夜妖婉抛下洛无邪匆匆离开,所以假的“唐僧不洗头”才会说对外一直伪装的清风霁月的唐瑾是最危险的人。
于魔教中人而言,誓言斩杀天下魔教的武林少盟主自然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存在。
一切就仿佛串联成珠的棋盘,剥开层层迷雾展现在花虔眼前。
花珩面色依旧温柔,嘴角却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是啊,我是公子徽。”
他说得很轻松,可花虔却不知道这声回答下遮掩了多少的心酸和苦楚。
花珩比她早来到这个世界七年,正是公子徽父母双亡之时。
一夕之间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和打拼多年才积累的一切,孤身一人处于这个杀人如同儿戏的世界。
没有武功,没有庇护,废物系统也没有任何帮助,他只能拖着羸弱的身体拼命活下来。
小说里并没有详细描写公子徽到底经历过何样的童年,只以“四处躲避仇家围剿,狼狈若败犬”一句话便草草概括。
可却是他悲惨经历的开始。
花珩没有学那本秘籍,他忍受不了自己像是牲畜一样同不相干的女人抵死缠绵,可系统却逼迫他必须按照主角的成长路线走下去。
所以他潜入魔教,从最低等的奴隶做起,费劲心力夺得老教主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