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与江姑娘下山去过日子,用到钱的地方还多着,这是师兄的一些私房钱,你先拿着用。”了悟轻轻压着祝若生的衣袖,将他揽着闪到一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很忙,下一章周二或者周三发(一般就是晚上九点)!
第61章
了悟手中拿出一个银灰色的钱袋子,袋子虽不大,但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许多。有凸起的碎银子的尖角,还有铜钱的圆边,顺着那钱袋子的灰色布料,透出些怪异的形状来。
“师兄,我不能要。”
了悟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催促着道:“你快些收着。”
两人推来扯去的功夫,背后‘突’的冒出一个脑袋来,“好哇,师兄,你又偏心!”
了悟面色虽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镇静下来,这才将钱袋子顺势一把子又推到了祝若生手里,行云流水地转过头去对着空竹出言安慰道:“师兄还有,等来日你还俗时,师兄再-”这话说到一半,了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悄悄抬眼望了望道闻的方向,只见他早已走到了院门口,这才送了一口气,又准备接着说。
空竹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糊弄自己,便不打算听他继续胡诌,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对着祝若生道:“若生师弟,我也是做师兄的人,你既然拿了了悟师兄的心意,便也不能推拒我的。”
说着也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来,递到祝若生手里。
“你何时自己偷偷存了私房钱?”
“师兄不也存了私房钱?”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耳边传来两人喧闹的缠斗声。风送着轻灵的鸟雀啼叫和寺里的清磐的钟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地绕在耳边。
两个钱袋子,一张宅子的地契和钥匙,沉甸甸地躺在他手里。在这人间渔岛的大半月时光,好似能填补长久以来内心的某处缺失与空漏,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渐渐完整、丰盈起来。
风摇着那秋千架,带到他的膝盖上,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独自站了许久。数着日子,今日江楠溪该要下来了。这会刚过正午,她大概会乘午时末的那趟船过来,那么这么算起来,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就要来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去码头等着好了,她没来过这里,大概是不太认得路的。来这儿的第一日,房屋还未收拾出来,他便请人来将这秋千打了。他掂了掂身前的秋千架,麻绳套得很紧实,一点儿也不乱晃。
她肯定会喜欢,到时候大概又要在耳边念叨着‘小师傅,你真好’了。
门外一阵低低的敲门声传到院内,祝若生握着秋千的手应声松开。还以为江楠溪坐了上午的船下来,他快步走到了门口,语气中隐隐带着笑意,“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大门被拉开,门口是个穿着湖青色衣衫的小公子。
“祝师傅”,那人喊道。
是陈月轩。
祝若生原本还一派和煦的脸色在开门那一刻陡然冷了下来,这姓陈的,还颇有些‘阴魂不散’。
反正江楠溪也不在,不如就让他进来,看看他想干什么。
他侧了侧身,放人进来了。
陈月轩跟着走到院子里,他抬眼看了看院中的景色,草木修剪得整齐干净,小道上的沙石平整,院子中心的石桌明亮洁净,能看得出,屋子主人的细心打理。
“祝师傅,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之前总觉得你对我有股莫名的敌意。那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思酌是我哪里行得不妥当,叫你反感了。”
“不过现在……我大概知道了。”陈月轩的声音不大,甚至声线中还压着些细细的颤抖。
祝若生在石桌前停下,转过来静静看着他,眼神依旧冷淡,似乎想看看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接着便听到陈月轩继续说道:“你们很般配,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幸福。”
他手上拿着一个红木盒子,大概装的是什么女子用的东西。盒子四四方方的,面上雕着几朵富丽的牡丹,边角被打磨地圆润滑钝。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将盒子放在石桌上,说这话时,一只手还搭在盒子面上的雕花上,似是不舍。
只是顿了片刻后,还是将手拿了下来。
祝若生听到他从胸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而又继续认真看着他,“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我若帮得上,便不会推辞。”
“多谢好意,不过大概不会有那一天。”祝若生甚至也想将桌上的盒子抬起来叫他拿走,但看他如此珍重仔细的模样,突然又生出几分好奇,这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陈公子若无事,便早些回去吧。阿溪快回来了,我还要去码头接她,怕是没工夫招待你了。”
祝若生赶人的话说得直白明显,不过陈月轩今日过来本也只是想将东西送出去,现在东西送到了,他便也不打算再继续留下。
陈月轩走后,他一只手勾着木盒子上的锁扣,铜环‘啪嗒’一下弹开。掀起盒子的那一方盖子,却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从里头翻了出来。
直到完全打开那盖子,才看见里头装的是一件红嫁衣。
双手抚在那一件红衣上,衣裳的布料柔软滑腻,领口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针脚紧实细密,还勾着一颗颗莹润的白珍珠。
这样精致的功夫,怕不是要从江楠溪来渔阳买香纸的那天就开始赶制,到今日也才勉强能完工吧。
祝若生一只手捏紧了那布料,手心传来那衣裳上的绣线和珠子烙在皮肤上的凹凸感。
陈月轩竟是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嫁衣了?
这小子人活得不久,想得倒当真是长远。
‘啪’的一声,木盒子被大力合上的突兀声响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只留下一片红色的衣角露在盒子外。风一吹,那片衣角便随着风左右晃荡起来,在这寂静的小院子里,倒显得有种飘落伶仃之感。
*
渔阳码头边,天高海阔,海风带着天空中飞鸟掠过的悠悠啼叫往岸边吹来。晚霞洒落在海面上,拖曳出一段段粼粼的流霞缎面。一艘船从远方驶来,在水面上划开一道道水波,直到水波荡及岸口,这时从船上传来一阵响亮的吆喝“渔阳到了”。
船刚靠在岸边,才将将停稳,江楠溪便候在船舱口,等着吴槐将护栏移开。
“什么事情,怎么如此着急?”吴槐将船停好,便马不停蹄地来开这边的护栏,才把船口便的木栓子拿开,守在旁边的姑娘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三两步从船上跳了下来。
“有人来接我,我不想让他等久了。”她一面往前跑着,声音被傍晚的海边的风越吹越零碎,最后传到吴槐耳边只剩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句,已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那满腔的欢欣雀跃彰明昭着。
吴槐本想叫住她说些什么,只是船舱里后面的人都渐渐挤着往外走了,他自顾不暇,只好继续转身来看顾着,直到船上的人一个个地都上了岸。
这样好的时候,这样和暖的天光,飒爽的清风,码头边聚着来来往往的人,脚步不停,或离去,或归来,有倦色,有喜色,或独自一人,行影匆匆,或三五成群,奔走如市。
海面,流霞,清风,好似触手可及,周遭低低杂杂的人声环绕在耳,远处琴楼的乐声,高远隐渺。有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姑娘,从人流中横穿而来,青色的裙边,袖角,发带飘飘扬扬,和霞色相交,明亮耀眼。
“我在船上就看到你了,等很久了吧。”
她脸上还带着薄红,呼吸微促,感觉说出来的话都冒着热气儿。
不是寒冬腊月里,人们从室内往外走,突然开口说话时冒出的那种热气。
而是一种从她的呼吸,脉搏,笑容中透出的汩汩流动的生机与活力。那感觉,大概就像是朝阳破雾而出,柳枝抽出嫩芽,山风拂去流岚,叫人从心底觉得幸福和熨帖。
想在码头等她,等她一辈子。
“不久,我才到。”
祝若生自然地揽过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一把就能握住。她手心还有薄薄的茧子,握着的时候从手ᴶˢᴳᴮᴮ心传来一股子轻微的痒意。
“那我们回家?”
不知为何,‘回家’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心口倒是一热,那热意从心口漫开,在回握住他的手的时候,达到顶峰。
“嗯,回家。”
他唇角微微勾起,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空着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还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
“荷花酥。”
“小师傅,你真好!”
码头边,船舱上的人都走完了,吴槐才得了空,从后头追着过来。此时只看见两个相携着往前走的人影,一个青色的纤柔清丽,一个白色的卓然不群。这会儿手中的一包酸梅子倒是有些扎手,只是这梅子还没入口,怎么心口便好似泛起阵阵酸意。
*
入夜后,空气中带着点点凉意。蓝黑色的天幕上,挂着一道弯月,几颗星子缀在周边,往下投射着淡淡的轻柔的光。偏僻小巷的院子里,夜风轻拂,江楠溪坐在新搭的秋千上,脚尖轻点,在空中划下一道道利落流畅的弧度。
“慢点,小心摔下来。”
“你放心,肯定不会的。”她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一会低低荡开,一会高高抛起。
祝若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石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糕点,这样风轻夜静的时光,本该是能带给人无限憧憬与遐想的,但不知为何,他有些开心不起来,最近的事情有些顺利,顺利到令人害怕。
越是这样平静安宁,他越感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直到此刻两人一起在院子里呆着,耳边传来她清澈的笑声,他才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我有些没力气了,你快过来帮我推。”
“来了。”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楠溪今日坐了船,晚上又闹腾了许久,所以荡了一会秋千,便靠在架子上睡过去了。祝若生才将她抱进房中,院门口便传来一阵窸窣的轻响。他寻着声音往外走去,才下了阶梯,便见院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肩上搭着金色的缎布,缎布边缘用红色的线压紧了,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上,挂着一串泛着冷光的佛珠。
他站在院中,一身肃穆低沉之气。
这会天已经黑透了,院中也未点灯,那人半隐在夜色中,半边背影都透着股威严和庄重。
风压着院子里的低草,往地面上一阵一阵地伏着,扫着,发出的‘沙沙’声喑哑怪异。不过这份怪异凝重与院中站着的那两人间的气氛相比,倒是显得不值一提了。
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师尊。”
第62章
“师尊”,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夜风裹着他的声音落下,其中夹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不得而知。
好像很久,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如今那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明缘终于能从‘祝若生’的身份里跳脱出来,去面对眼前的纷繁和乱麻。
随着这句‘师尊’的话音落下,明缘朝着那个人影跪了下来。地面上柔软的沙土带着露水湿气,透过衣料从膝盖上传上来,丝丝凉意沁入心底。
他举起双手,掌心相交,覆在前额。
一如之前在兰因堂,他对法照行礼时那样,规矩、端正、一丝不苟。
法照终于转过身来,搭在肩上的绸布角一动未动,他垂眸看去,沉静的目光落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着的人身上。静默了片刻,法照持着佛珠的那只手才缓缓伸了出来,搭在明缘交握的手背上。
明缘体内有一股清磐的力量四处冲撞,那是他的灵气与法力,而此时却被一股沉沉的气压往下拉着,好似被封印住一般,是以,他现在与凡人无异。
“怎么回事?”法照皱了皱眉,神色冷冽。
“州界那一战,应恒落败前,在弟子身上下了秘术。”
“受这秘术的制衡,弟子使不出任何法术,也无法向佛州联系,迫不得已,只能在此处养伤。”
草草的两句话,便概括了他在人间生活的这一个月,其中有多少隐秘和细节,比如他落入人间后被何人所救,伤好后为何不去人多的地方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反而独自缩在这个偏僻难寻的地方,这些均不得而知。
“许久未见,你倒是有些变化。”
“时移世易,天地流转,万物推演,再自然不过。”
明缘说话时,双手仍然搭在额头上,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依旧跪得端正笔直,一丝不苟。
法照摩挲着佛珠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许久未见,这人的骨头好似更硬了。
看来在凡间的这段时光,他这个弟子倒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他抬起眼来,看向回廊上的那个漆黑的房屋,眼底透着冰冷和沉寂,缓缓开口道:“明日之内,我要听到你出关的消息。”
他这一句,又冷又沉,毫无生机,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叫人从心底生出一道刺骨的寒意。明缘的背脊随着他目光的移动而不自觉地绷紧,好似一根拉到了极限的弦。接着便是一股麻意从脚底传来,一直升到头顶,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语气麻木:“弟子明白。”
法照点了点头,两指抵上了他的额头,那触感又冰又凉,腕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搭在明缘举着的手腕上。法照指尖微动,在他额头上游走着,手中的那珠串便落下垂在明缘腕上虎口的这一块骨头处来回地点着,一下一下。明缘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光若殿,道闻的佛珠落在他手腕上时的感觉,温温沉沉的,倒不似今日这般,又冷又硬。
他还未来得及多想,紧接着便感到一股灵气注入体内,渐渐往下沉着,直到抵消到那道无形的禁制,他才终于感觉到整个人脱离了那股控制,完全被释放出来。
从小,法照便教导他,修行需先修心,若尘缘难断,七情不灭,于天地大道,难有寸进。
他是这样教他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亲手斩断他的前尘过往,红尘烟火,将他养成他满意的,佛州接班人的样子。
明缘十岁那年,从书上读到关于孝义,关于亲朋的内容,脑中便是一片空白,他读不懂慈母手中之线,看不懂慈乌之反哺,羔羊之跪乳,老牛之舐犊。
内心对于这一部分的理解空荡到令人害怕。
他想去看看。
所以独自离了兰因堂,但是到了西郊街道的院墙外时,他竟生出了些踌躇不安,内心对于父母这个抽象的概念也有了一些期待。可眼见着那扇院门就要被拉开,他甚至看见了门扇开合着时,横在边框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又细又白,手指温润有力,指甲上透着粉色,那应该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他后来无数次想过,若是自己有事离开佛州,去很远的地方,那只手是不是也会在不知道的地方为他‘密密缝’,那手的主人,是否也会担心他迟迟不归?
只是那日的后来,他并没见着门后的人,院门拉开的那一刹,接着便是法照的身影横亘在他与那扇仅有两步之隔的门扇之间,法照那熟悉的一如往常的冷硬的面容突然出现,十岁的明缘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
他抬起头时,只能看见法照刀刻一般的下巴和他周身涌动着的,明缘再熟悉不过的那一番凝滞淤塞的气流。
第二日,在兰因堂,他听见有人向法照禀报,说西郊的那户人家,已被送去了姚南。
佛州,位于天元西地。而姚南,在佛州虚松山以南的南境。在佛州人眼中,姚南是一块神秘诡异的地界,关于它的传说纷纭繁杂,且总要被冠上一些或奇幻或惊悚的色彩,但实际究竟如何,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