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正午的这一会,江楠溪与祝若生通知完大部分的人家,再来到码头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排起了长队。
四人忙活着,煮好的两大锅粥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被分了下去,岛上的人也十分给面子,纷纷说着有空了便去寺里烧上几支香。有了中午的经验,到了傍晚的那一会,几人忙起来要更加得心应手些。
只是还剩了一些粥没有分完时,海边的风陡然诡异起来,低低沉沉,卷着深浪,一下一下地拍在礁石上,哗哗作响。再抬头看这天色,也不复开始的通透明亮,一片片阴沉的云绕了过来,倒是有些压迫之感。这会儿几人站的施粥的棚顶,上头的布子也被呼的直响,棚子这边还围着十几二十人,等着光若殿施的粥。
“若生师弟,要不你先带江姑娘回去,姑娘家脚程慢,一会雨要是真下起来,只怕跑不及。”
入了夏,这岛上的天气便是这般变幻莫测,了悟早已见怪不怪,这会手头这些东西由他和空竹来收尾也足够了,于是他便催促着两人快些往回赶。
第58章
从山下往寺里去,快步赶着大概要花上一个时辰,慢慢走上去的话便要更久了。
此时距离祝若生与江楠溪二人离开码头,已过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估摸着这会两人应该是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这边了悟与空竹也将最后的这一些粥给人分完了,便将锅碗一类的家伙事儿收拾着还到人家家中去,准备赶紧往寺里赶。
只是才刚刚拆了粥棚,豆大的一滴雨砸到两个光溜溜的大脑袋上,空竹一阵惊呼:“不得了,师兄咱们得快些收,雨下起来了。”
“幸好事儿办完了,看样子今日得去吴家借住一晚了。”了悟见状麻利地拆着竹竿,手脚不停,只怕再慢一会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这雨怪会下的,师兄,这会若生和江姑娘怕不是要被困在半路了吧。”
“没事儿,左右他们也不是第一回 被雨拦住了,应当也有些经验了,咱们还是快些收拾咱们的吧。”
天上的云被捂出沉沉的阴色,海面上的浪潮翻腾,卷出一片片暗色的涌流,一眼望去那一片苍茫翻涌倒是叫人眉头一跳。空中有隐雷滚过,先是一道金光闪在海天相交的那一块天幕上,接着耳边便炸开一道道雷电之响。
一颗颗雨珠哗哗地就往地面上砸,雨夹着风,风裹着雨。狂风过处,树影哗然,声声风页刮擦之响,不绝于耳。风雨气四处席卷,带着阵阵寒意。
沿着山脚码头往光若殿的那条大路上,路旁的树木被吹得左右大摆,芦草四下翻动,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里,落下一个个暗影。半山腰处的大路旁有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小道往里弯弯绕绕地绕到底端,便见一方山洞。
这一块,人烟稀少,要见着房屋,要么再往上走一段,要么再往下走一段。雨下得急,两人便只能往这山洞里跑。
空荡寂静的山洞里,江楠溪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的一堆枯枝干草旁。湿了一半的火折子被小心翼翼地聚在手心。
祝若生站在洞口,挡住了些溢进来的风雨,也挡住了些光,倒是显得本就不太亮的山洞更加昏暗幽静了。
她轻轻朝着那火折子吹了口气,好似有一些微弱的火星子冒了出来,但这折子到底还是湿了大半,那火星子还没来得及翻起来,便又黯淡了下去。她叫着祝若生再站近一些,又换了个角度,一只手死死地挡着。可洞外的风又大又乱,横冲直撞地往里游走,倒是不想让她把这火点起来。
“吹吧。”祝若生从洞口走了过来,也蹲下身子,挡在她前面,一双修长的指骨分明的大手拢了过来,将她原先挡在火折子前的那只手罩了起来。
肌肤相碰,祝若生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寒玉一般。
他也很冷吧,得快点把火生起来才好。
江楠溪将脸小心地往前凑,从口中带出一股轻微的气流,她控制着力度,吹得仔细轻缓。一点热气沾到祝若生的手心,从手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他的眸色在这黝黑的ᴶˢᴳᴮᴮ山洞中,好似又暗了几分。
‘噌’的一声,折子上聚起一团小小的火苗,四下摇曳晃荡着,脆弱的很。微弱的火光照着祝若生的下半张脸,光线错开他的眉眼往下,倒是衬的眉骨那一处更显出几分深不可测。
这个距离,呼吸可闻。
她小心地将折子往下护着,终于将火送到了一小团干草上,那干草就着一点子火光,‘唰’的燃了起来。
两人靠坐在火堆旁,长长的衣摆累在一起,祝若生捡起一根枯枝,将边上的一小根木枝往里拨了拨,火慢慢地烧着,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江楠溪将手摊开在火面上,火光照着两只细长白皙的手,她终于感觉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外边风雨萧萧,里头倒是显得有几分温馨。
“怎么每次与你出来,天公总不作美?”
火堆的暖意渐渐升腾起来,江楠溪本举着袖子搭在火面上烤着,听见祝若生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禁偏过头,凑近脸来看他,一双眼睛带着促狭:“小师傅,你如今还学会开玩笑了。”
祝若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后仰了仰,拿着树枝的一只手抬起,半截枯枝抵在她的肩头,她被挡着不得再向前,便干脆直接握住那一截枯枝,从他手里抽了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一头点在他胸口。
枯枝不规则的断折处透过微湿的衣衫布料烙在胸口,传来一些又痒又刺的酥麻感,他顿时有些无奈,语气软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示好的意味,“我不过是陈述事实。”
“你以前刚来寺里的时候,不爱说话。别人问你好几句,你半天才回那么一句。”
“不过——”,她拉长了声音,“你这样很好。”
“有人气儿。”
姑娘脸上映着火光,明明外面那样冷,她眼里却像是聚着热意,真诚直白,明亮坦荡。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浅浅的笑容被火光映着,他忽然就被晃了一眼,那样鲜活清甜的声音落在耳边,下颌角又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心里有一块角落好像在慢慢塌陷……也许是因为凄风惨雨的黑夜里,荒无人烟的山洞中的相互依靠,也许是只身流落孤岛后被人珍视看重的这大半月时光,也许是山寺门口,和她掌一盏灯,踱步回家的那片刻安宁。随意回忆起的一些细节里,处处都有她。她的音容笑貌,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漫透在他生命里,等反应过来想抽身而出时,才发现,为时晚矣。
洞口的风呼啸着,滂沱的暴雨落着,身前的这一团火焰跳跃着,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缠绕着。一股他无法掌控的,前所未有的异样的情绪破土而出,冲破他长久以来的克制隐忍,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不清醒了,竟生出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突然想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留下。
但这想法,才冒出一个头,就违背了他的本心、责任与道义。
他该被唾弃。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无措。
祝若生这一方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江楠溪这边倒是颇为自在。
她见着祝若生并没有回应她,便拨弄起一旁的火堆来。她用手里的枯枝扒了扒火堆,红色的火焰一点点升起,几颗火星子弹了出来,就这样,她也不躲,还好玩似的,一个劲儿地捅弄着。
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又开了口,“小师傅,听我娘说,你快要行剃礼了。”
声音闷闷的。
“你喜欢当和尚吗?”
说完也不抬头看他,继续拨弄着柴火。
“不过你本来就沉得住气,又失了记忆,无牵无挂的,这样的条件去出家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你不当和尚也行,我……我帮着卖点果子,天气好的时候领着夫人小姐们上寺里去,或者帮王大夫打打下手,采采草药什么的,总能挣点钱。”
他看着她这一番自问自答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紧绷着的神色也终于松动下来。
“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若是担心无处可去,才答应道闻大师出家的话,我其实可以……养你的。”
声音越来越轻,直到肩上轻轻落下一个脑袋,淡淡的清甜香气传到鼻尖,祝若生才无奈地将肩膀又往上送了送,好叫她靠的舒服一些。
不过,她是怎么做到说完这样一番话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过去的?
他望着那一丛明明灭灭的火堆,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呢喃道:“傻子,你懂什么,现在根本不是出家不出家的问题。”
这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几分身不由己,几分辛酸苦楚的低语落在寂静的山洞,和干柴上一点点炸开的火声一起,被掩在深夜寒凉的雨声中。
不得不承认,祝若生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每次两人一起出门,要么遇上暴风,要么遇上大雨,等到各自回来了,这天气倒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又重新展露出晴朗和煦的笑脸来。
山洞的这一晚,她不说,他也不提,两人默契地跳过了这一段,又回归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
陈月轩还同前几日一样,总找着借口往寺里跑,来了也不去找师傅们上香,便是一头扎进小厨房,打着江楠溪好朋友的名义,帮着李南珍干起活来。不过几日功夫,他与李南珍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李南珍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每晚回了家中,她便听到她娘在她耳边念叨着,这陈月轩今日又帮她做了些什么活,真是懂事。末了还叫她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一番。
于是事情最后演变成,每次陈月轩一来,李南珍就叫着江楠溪带着他四处去转一转,玩一玩。弄得寺里好多师傅最近一见着她便都问起她是不是好事将近,弄得她一头雾水,也不知是谁这么往外传的。
礼佛月过去,离祝若生行剃礼的日子只有一天了。这一天午后,寺里的师傅们一块在禅堂中诵经礼佛。低低的呢喃佛语声笼罩在整座山寺之间,好似洗去了凡尘俗世的喧闹凌乱,让人心中生出一些平稳安定。
禅堂中,弟子们低着头,垂着眼睛,手中捻着佛珠,在香烟缭绕之中,仿佛隔绝人世,恍若另一方天地。
‘啪嗒’一声,有人手中的佛珠应声而下,十余颗檀木珠子四散滚落,珠子与地面相碰撞的声音冷硬地破入原本一片和谐的呢喃诵声。
“若生,你可有心事?”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祝若生坐在临窗的那一方桌案旁的蒲团上,此刻正出神地望着手心里还剩着的三颗佛珠。这几颗轻飘飘的珠子压在手里,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除了祝若生手中的这几颗,其余的一把珠子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有几颗从这边一路往前滚着,一直滚到了道闻脚下。
道闻停下诵经的动作,弯腰拾起脚边的佛珠,穿过地上跪坐着的几排弟子,走到祝若生面前。
他缓缓开口:“若生,你可有心事?”
声音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却是带着一种天然的沉静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这句话刚落下,禅房中几个年纪稍小的和尚便停下了手中的功夫,抬着眼好奇地往这边望去。但是又不敢太过放肆,便只是微伸着脖子,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悄悄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其余人倒是恍若无物,继续诵着经。
昨日在寺中,听到空竹与了悟谈话。
“师兄,最近那个陈公子又来了,我看他那样子,已经把李大娘搞定了。你不知道,现在李大娘一见他,就笑得合不拢嘴。你上次说的吴家的那个,我看是没希望咯。”
“你懂什么,这日子还长着呢,你别看他现在虽占了上风,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师兄你这话不对,我听李大娘的意思,怕是好事将近了。”
“当真?”
“我骗你作甚。”
他们俩似乎知道他不爱听这些,所以这话是避着他讲的。只是这两人,两个锃亮的大光头凑不出一个有用的脑袋来,以为自己躲着人了,实则就站在紫竹院的院角小道上讲着这些。而那小道上的窗子,一推开就是祝若生的房间……
便是已经压着声音说得仔细又小心了,但还是叫他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那两人好不容易走了,祝若生好不容易入了睡,又从梦中惊醒。梦中混沌迷离,人影纷乱。醒后只记得那姑娘,穿着一身红色嫁衣,艳若朝阳,笑靥如花,漫天霞光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却是对着他说了一句:“小师傅,我要嫁人了。”
画面翻转颠倒,一瞬间,她又站在挂红带囍的府邸里,牵着一个男子的手,从他身边,款款走过。
猛然坐起,竟是一身冷汗。
今日说是来诵经,他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嘴巴跟着众人一张一合,脑中混沌纷乱,却ᴶˢᴳᴮᴮ是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只是那句‘我要嫁人了’,如梦魇一般,始终重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道闻手心里的几颗紫檀珠子早已被捻得发亮,此刻聚在他苍老厚实的手掌间,被递到了他眼皮下。
“师傅,我佛心不稳。”
这一句,饶是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诵着经的那一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禅房之中,突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之余香案上那一角香炉里的香,还在燃着,烟气袅袅,不疾不徐。
道闻将刚刚拾起的几颗珠子握着,听了祝若生这话,倒是不像其他人一样惊异,也没显现出什么情绪来,仍旧是一副高深的不可勘透的模样。只见他将手中的珠子放到祝若生手里,又俯身去捡落在四处的其他珠子。
他金黄色的袈裟拖到地面上,衣料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道闻做这些动作时,背脊微微佝起,动作缓慢又认真。坐得近的几个和尚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帮着捡起珠子来。
“若生,你跟我出来吧。”
这一次捡起来的佛珠,道闻没再递给祝若生,而是把它们放到了祝若生身边的案桌上。他双手捧着,十余颗珠子落下,在红木案桌上聚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接着便是直接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只是他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年纪,步履上也含了风霜,一步一步,走得又缓又慢。
祝若生也跟着走了出去。
须臾之间,诵经声接着响起,禅堂又笼罩在那一片诵经真言之中,佛音喃喃,梵音弥弥,好似抹去了刚刚堂中发生的小插曲。
“若生,你想好了?”
“是。”
禅房外的庭院中有几棵月桂树,枝叶扶疏,蓊郁葱茂。风吹来时,枝条颤动,叶片相抚,发出凌乱低杂的沙沙声,这声音和禅房里喏喏嗡嗡的诵经声一起,渐渐掩过师徒二人的低语……
*
不知怎么的,江楠溪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于是干脆点了灯,起身到院子里晃荡起来。
她抬头看着夜空,空中飘着几缕淡淡的薄云,明月皎洁,星辰繁密。她房中那盏灯,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亮,灯光从窗子里漫出来,和院子里的月光交织在一处,有种又冷清,又孤寂的空落感。
院中那棵大榕树洒下一片暗影,她就在树下踱步,绕了两圈,便干脆靠着树干坐下。耳边传来草丛中浅浅的虫鸣声,树影摇曳,她轻轻闭上眼睛,试图驱走心里那些一闪而过的烦躁郁气。
明日,祝若生就要行剃礼了呀。
白色的衣衫压在地上,背后的老树树皮粗糙磨喇,她卸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上头,倒是被膈得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