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莫怕。”
那婢女将水盆放在一旁的架子上,上前弯腰轻抚着黛争的脊背,“娘子的事情, 只有我知道, 是殿下特意嘱咐给我的, 娘子别看我年纪不大, 可从小就在宫中侍奉,殿下交代的事,绝对不会透露半分。”
待黛争缓过神来,定睛打量着这位婢女,她看着萝衣大几岁, 但总还是青春年少, 生着一张笑脸, 让人讨厌不起来。
“娘子放心, 叫我雪嫆即可。我给你先擦擦脸,好吗?”
黛争低下头没再吭声,雪嫆就当是她是默许了,用热水打湿帕子,拧干后敷在脸上。
黛争被人服侍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算出来,热气铺在脸上,直到雪嫆重新去洗了帕子,她依旧保持着那副松愣的神态。
昨夜跟发了疯一般,在书房四处作乱,再好的身体也抵不住几鼎冰鉴之下的凉气,硬生生发了热。
不知道傅兰萧是不是也如此。
才堪堪得到公主的一分信任,第二日就见不到公主,不知道公主那里怎么想。
她的表情容易被人看透,连雪嫆也猜到了几分,她记得傅兰萧临走前的嘱咐,“娘子就安心歇着,殿下说公主那边他自会派人去处理。”
黛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她眼皮拉拢着,看着雪嫆来回走路的身形,都是上好的催眠。
许是警觉散去,疲惫与病痛就会加倍袭来,她垂着眼,任由雪嫆给她擦身体。
看到她身上的痕迹,雪嫆也不免面热,看着清心寡欲的齐王殿下,原来私下也这般放肆……
早几年,还有人传言殿下喜好龙阳,不近女色。
现在这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黛争闭着眼,尽量不去想旁人怎么看她。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情平复一些。
在雪嫆擦拭完之后,即将重新倒回榻上时,雪嫆又叫她,“黛娘子,且坚持一下,殿下说这是你以后经常要服的药,还有这里……”
她又将一旁桌上的汤药端过来,“现在温了,正好喝,桌上还有蜜饯,我稍后给娘子拿。”
她递给她时,又顺手拿来药膏,“这药膏涂抹上去,可以让那些印子快些消去。”
冰凉的药膏如同又带她回到了昨日的夜间漂流,轻重缓急,潮涨潮落。
黛争对此见怪不怪,一口喝完了汤药,等雪嫆上完药,也没说苦,只是拉过软衾,又回到了温暖里。
雪嫆见她盖着自己的头,等了一会,怕她闷着,帮她拉到腋下,不过一会又恢复了原样,又反复了几次,只得作罢,安静地在站在一旁。
这一觉她睡得晕晕沉沉的,不知今时几何,唯有黑暗作伴。
直到有人再次拉下她身上盖的衾被,处在黑暗中的她被人强行拨开了眼皮,冰凉的手背贴上她温暾的额头,她以为是雪嫆,不禁一恼,挥手将还在动作的手挥开,不耐烦道:“都说了不要再打扰我了……”
谁知,那烦人的又来犯浑,似乎是故意一般,又用什么贴上她的脸颊,凉意扰了她的安眠,不由得火气大盛,“做什么,不是让我好好歇息,我还累着呢!”
她抓住牠的手,待聚睛到始作俑者时,她泄了气一样开始扯她的软衾,只见那人笑问:
“怎么这么凶?”
她见他没有昨夜那么放肆,似个正常人的模样,懒得解释,也问:“几时了?”
“未时了。”
傅兰萧兀自褪下身上的朝服,换上一身素雅的常服,长发也随意披散着,在桌案前撰写了几行文书,便问她:“你饿不饿?”
还未等黛争答话,他又说:“我看着你不发热了,再睡一会起来用膳吧。”
可自打知道和傅兰萧共处一室后,黛争就再也闭不上眼,她无奈地从榻上爬起来,收拾好自己的衣裳,头还有些晕。
傅兰萧自顾自地写着文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的回应。
但是,此时此刻,她觉得他们就像两个陌生人呆在同一间房间,让她不知所措。
回答他,就如若共同生活很久的亲昵伴侣,可他们之间的联系反倒没有那么浓烈。
明明是点头摇头的回答,一时却让她找不到措辞。
被她盯久了,傅兰萧停笔,转过头看她,“为何不言?”
黛争这才发现,傅兰萧的侧脸有一处指甲盖大小的红印,常服的衣领也相对于这个季节的偏高,她有些尴尬,那都是她昨天弄的。
不过,这份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快意。
她想着他今日顶着这块疤痕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想到神态各异的朝臣,就觉得舒爽,可以给予她惬意活在长安的慰藉。
黛争摇了摇头,“不饿,一会再说吧。”
傅兰萧点点头,从荷包中拿出用粗绳包的方正的油纸包递给她,黛争结果后拆开,眼睛的亮光一闪而过。
是饴糖。
不过她没有第一次吃时那般欣喜,她还是爱吃的,拿出一块放在口中将它含化,才会去取另一个。
“甜不甜?”
黛争干脆地回应,“是甜的。”
心里却在想之前他也曾给她过饴糖,第一次她当回事了,第二次便没觉得有多甜蜜。
不过她需要更多的饴糖,不会再被几块饴糖哄到就全数托付,
毕竟她找到了他的软肋,她要用它变成一根深入肉中的刺。
“黛争。”
他看着她浅笑,突然之间将她带到自己怀里,捏着下巴左右她的侧脸,又俯下身亲亲她的耳边,“今日我命人打了一些耳饰,到时候你可以挑一挑,选自己喜欢的带上。”
黛争想到那会就来气,她忍了又忍,说道:“我不能带女子的样式。”
“无妨,只带给我看就好。”他捏了捏她另一边完好的耳垂,有所感叹道:“不是你生气了,我还想再给你打一个。”
又发疯!
黛争挥开他的手,“早知道我就该直接发火,你要喜欢这些,为何要在我耳朵上折腾,你自己弄一个去吧!”
谁知傅兰萧答应道:“好啊。不如你来为我穿一个?”
黛争感觉头疼,“我才不、”
她话说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为何不呢?她也要让傅兰萧尝尝这种建立在他人之上的痛苦,忙改口道:“不过我不会,我是第一次。”
“而且我的病刚刚好,不能再受凉了。”
意思是她受不得冰鉴,也拿不了冰块。
“这不碍事。”傅兰萧命人去书房取了他昨夜用的工具,摆在她面前,坐在圈椅前等着她的动作。
黛争凭借记忆中的步骤,将银针放在火光上烤了几遍,微微蹲着,捏着他的耳垂,马上刺下去时,被傅兰萧挡住。
“殿下,你莫不是要反悔吧?”
“你坐前面来,”他摇摇头,拉过她,让她的双腿弯在他身侧,搂着她的腰才说道:“继续吧。”
黛争抿着唇看他,觉得他也忒无赖了。
不过既然是报复,她也顾不了太多,尽量满足对方的要求,又将工具烧了一边,弯下药,慢慢地用针戳穿了他的耳垂。
她这时才知道,这般穿耳要留多少血,她实在穿的太慢了,故意磨蹭,让血留了一手,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好残忍。
她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她没错。
她只是以牙还牙罢了。
但对于这位报复对象来说,他居然一声不吭,任由黛争如何做。
他们贴的极近,她都未感觉到傅兰萧的呼吸有丝毫颤抖,反而她感到侧脸一湿,他还趁机亲了她一口。
紧接着,是下颌,唇角,美丽的双眸。
“黛争。”
他低低地笑,扣着她的脑袋在她耳边说,“你在报复我。”
他看到她眼中透着胜利的光辉,属于得意的斑芒在闪烁。
被人看穿的感受其实很差,她听他说完,便索然无味地将他的耳洞用蜡棒堵住,敷衍着用帕子擦干净了。
-
夏日过的飞快,秋高气爽时,宫中除了每年的祭天大典之外,还会带着各路勋贵去围场游猎。
前些日子,圣上收回了阮家的一部分兵权,阮婉莹也从金陵被找到,时到今日,阮家也不复从前。
黛争对骑马之流一向接受无能,又只当起金茹的跟班。
她的耳洞一只用蜡棒堵着,一般人不凑近看,是看不出来的。
但黛争总在金茹左右,她早已发现了端倪,况在她耳洞出现不久之后,她发现傅兰萧也有了一只。
两位穿耳师傅好似技术都不太精湛。
她似有所悟,但也没说出来。
可几个月后,她年纪小,实在好奇的要命。
中场休息时,她命人去收集她刚刚射下来的飞鸟,把黛争叫到一边的帐篷内,问她:“你这是不是跟九哥的是一对。”
黛争歪着头,不知道她指的什么。
金茹指了指耳朵,“本朝男子有这样的事,也不是什么新奇的。”
黛争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先等金茹说下去。
“我想过,你这么排斥傅兰萧可能也只有这一个原因,”金茹一身轻戎装,豪放地坐在兽皮毯上,因为见她真的瞒过了傅兰萧,后者又没有追究,对她有了点信任,“不然,一个人可以给你地位,你怎么不会死心塌地,非要来投靠我呢?”
“自然是因为公主您是女中豪杰……”
“别说那有的没的。”金茹“啧”了一声,“黛争,你是真的不会说谎,九哥不是傻子呀!放心,我没那么龌龊,不至于用这个威胁他。”
毕竟,她觉得如果用了这个把柄将她踢出局,傅兰萧要在她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而且,黛争在此之前可能就要被灭口了。
金茹一向对傅兰萧颇有微词,既然说到这里了,她垮下脸,神秘地说:“要不要听他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因果
金茹示意黛争靠近, 低声说:“我不喜欢那个世人称道的哥哥……”
黛争眨了眨眼睛,立刻表示衷心道:“我也不喜欢的,公主。”
“我跟你说的不一样。”金茹瞪了她一眼,用眼神告诫她别抢话, 表达着只想让她听进去的,
“他真的很坏的, 我和十哥都怕他。”
“十哥,唉, ”金茹轻轻向后靠,半个身子都窝在长绒兽皮间, “是宫闱中的老事,我与你说,是看得起你。”
“公主您请说。”
公主的嘴和傅兰萧一样, 黛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有了一个冤家,已经不想增添另一个来费她的心神。
“九哥年幼时,曾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其实, 他那会也总是生病, 平日也不出寝宫, 我们见他的次数都很少, 我的母妃也并不让我去探望他,说怕染了瘟。所以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偶尔望见一次,也觉得满面病容,并不如现在风采。”
黛争竟然从金茹的讲述里, 想象出了一个小小的, 病恹恹的傅兰萧。
“不过, 你先不要可怜他哦, 我和十哥可是亲眼见过,他徒手将他养的小白蛇的头骨捏碎了呢!”
黛争又给想象中的傅兰萧增添了一分如今的戾气,在他幼态的脸上,一点也违和。
金茹让黛争给自己倒杯茶,好润润嗓子,看似故事不短。
“但我偷偷听母妃说过,他这病是先皇后故意酿造,后宫佳丽如云,先皇后敏感多疑,父皇又迟迟不立储君,他的子嗣不算多,而其中九哥算是比较出挑的,九哥生病,那不可得多去探望几次,被吹吹耳边风吗?”
金茹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不过,那也都是我母妃说的,她和先皇后不对付,话你要信一半。”
“父皇一共有两位皇后,九哥的母亲是第二任,她手段足,心思细,她对立足于皇宫,让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有疯了一般的执念。”
金茹失笑,啧啧称奇,“不过,父皇也总有腻的时候,他那会也算壮年,还有机会有子嗣,九哥的身体每况愈下,任谁的爱也有散尽的时候,怕是先皇后也知道了,也想放弃九哥这个借口了吧,我记得当时,她已经说动了父皇,让他立十哥为储君,各个宫中都传出了这个消息,说诏书近日便会下达。”
“可第二日,十哥就死了!”金茹的表情变得很难看起来,“十哥跟我年纪相仿,我们儿时经常结伴玩耍,若他成了储君,我也不会怨的。”
“十哥的尸体从冷宫中的废井中被发现,听宫人们说是头朝下甩了下去,磕到了井壁,晕过去溺毙而亡。”金茹脸色苍白,她好似真的对这个哥哥十分想念,“在那日之前他本连宫门都没出,为什么会去冷宫呢?该问的都问遍了,该查的都查了,那日他本应该和九哥在一起的!”
金茹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置在矮几上,茶水洒落在周围,也不关心。
黛争刚想再给她斟上一杯,却被她抓住手,问道:“你觉得呢?九哥生了病,他不会乱跑,但是只有他,没有人有证据,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成了件鬼案!”
“他不是杀了十哥的凶手,谁信呢?”
“就连先皇后也不信,她只有两个儿子,九哥当时被人怀疑,又生着病,自然是跟储君无缘。后来,这件是闹到宫中那年失火,先皇后葬身火海,宫里的人换了一批,留下来的老人也对此闭口不谈。”
“九哥的身体慢慢好转,他惯会讨人喜欢的,让大家都对他称赞有佳。”
“我本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可谁知父皇老了,病了,糊涂了,宠爱他曾经也厌恶的孩子,无非是因为他长得和先皇后最像。”
“可我还记得,我记得十哥因何而死,记得宫中那场大火,记得九哥对着他死掉的蛇发笑。”
金茹嗤了一声,“不瞒你说,太子哥哥手段龌龊,他本就是父皇气先皇后利用的棋子,后来先皇后死了,他也没借口再废。”
“不过,这天下谁来坐还说不准,但我想让他无缘这个位置。”
除了太子哥哥,还有我呢。
黛争抬眸,将金茹的野心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给她倒上一杯。
她想着,无论公主的实力如何,她肯定够傅兰萧头疼一阵了。
到时候三足鼎立,傅兰萧哪有时间顾及她。
到时候,她在离长安远远的地方,隔岸观火吧。
没有得到追捧答复的小公主,不满意了起来:“喂,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啊!这个时候不跟我表明忠心吗你个断袖!”
黛争“啊”了一声,解释道:“我以为公主不让我说话,让我仔细听呢。”
“你怎么跟九哥越来越像,说话这般阴阳怪气。”
黛争不喜欢别人拿自己和傅兰萧对比,“公主,我是实话实说的。”
“罢了,跟你说话就是费劲,我告诉你这么多,无非也就是让你防着点傅兰萧,他不仅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的心爱的宠物,甚至是亲兄弟,他也敢。”
“公主,我是向着你的。”黛争目光炯炯,“我一直是这么说的。若是您有让傅兰萧失去自由,那我必将配合。”
“看来九哥也有失足的时候,”金茹的讥笑传入了黛争的耳中,“不过这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