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中这样感慨着,饮完盏里的茶,却是唤了人进来,叫他往京城带了个口信。
第62章
容城的初雪来得不早也不晚。
落了一夜的雪将枝头装点成素净的白, 起床推开屋门,探出一只脚踩上去,也是微软的薄薄积雪。
有人踏着白皑皑的一片, 送来了周家的书信。
周云辜拆信的时候, 杳杳正在院里的梅树下玩雪。
周家已有很久未曾同他私底下送过书信了, 尤其在听闻他沉疴渐重后, 更是半点儿音信往来也无。
那些亲人于他而言倒也算不得什么牵挂,只是此时突然来信,他莫名觉得手上这封信兴许有些棘手。
他已拆了封, 并未着急拿出其中的信笺, 而是抬眼望向窗外。
隔着雕花的窗棂,再往外望出去一些, 入目便只有院内那道身影。
杳杳难得穿了一身亮眼的红, 领口裙边都镶了白色的绒毛,裙面用金丝线绣了大片的缠枝花,富贵娇俏。
这身衣裳还是他替她做主选的。
他们预备要在容城过一个年, 谈论到过节这个话题, 杳杳就来了兴致。
事实上他已有数十年未曾同他人一起过过年了,习惯了孑然一身,也不怎么将过年这回事儿放在心上。
可杳杳一副分外感兴趣的模样,让他心中也起了些许波澜, 对今年的这个年节有了莫名的期待。
因而当她仰着一张小脸问他, 什么是那些人口中所说的年味儿时, 他沉吟了片刻, 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不忍瞧见她失落,随意先这样答道:“兴许是穿得红火一些吧。”
他们那时正路过一家成衣铺子。
杳杳“唔”了一声, 脸上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事情只有这么简单,却还是将他的话全然听了进去,拉着他进了那家衣铺。
最醒目的架子上便挂着这幅绣了缠枝纹的朱砂红衣料,杳杳指了指,问他:“是这个样子的红火吗?”
他微微出神,回过神来颔首应了声“是”。
成衣铺的掌柜是位难得一见的女掌柜,听闻主要负责裁衣的绣娘也是她本人,姓朱。
朱姓娘子的手艺在整个容城都响当当,见惯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家,却仍旧是对杳杳赞不绝口,喜爱有加,笑盈盈地将她迎进了里间量了身,又一口答应快些将衣裳赶制出来,好让小娘子过个称心的年。
朱娘子果然说话算话,做活儿也利索,眼见离年关还有数十日,裁制好的成衣就已送上门来,此时正穿在杳杳身上。
有细碎的雪块儿从稀落的枝桠之间簌簌而下,顽皮地落到杳杳莹润微红的脸庞上,她便笑着,轻轻屈指,将雪掸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似乎察觉到屋内人透过窗子向她投来的视线,她想了想,扬起手,指尖轻拈,便有一片雪被她雕作梅花模样,悠悠然送至他的眼前。
他轻轻伸手接过,雪便转瞬融化在掌心,轻盈得如同误落入凡间的仙子。
而方才还遥遥同他对视的人转眼就到了近前。
“周云辜,出来玩儿雪呀!”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仿佛只要同她对视,就能忘却世间所有烦忧。
他顿了顿,对上她的目光,将手上捏着的信放下,就好像将烦心事都抛之脑后。
“好。”
他起身出了屋。
雪霁后的晴日其实比下雪的天还要冷上一些,而他身上衣物说实话有些单薄了。
就见杳杳原本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待他走近了却突然敛了眉。
“怎么穿得这么少?”她神色认真,“不会冷吗?”
周云辜想了想。
确实是冷的,尤其今日似乎要格外冷上一些;只是也没有冷到完全难以承受的地步。
他本想摇摇头,转瞬却迟疑着点了点头。
“嗯。”
周云辜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一声“嗯”带着些微鼻音,竟有些撒娇意味。
他微微红了耳尖。
却见杳杳已向他这处奔来,素手拈出一个他瞧着有些熟悉的诀,打在了他的身上。
恰到好处的暖意自周身升涌而起,自己的一双手也被眼巴巴赶来的姑娘用她的那双轻软小手给捂住了。
他的手大,对方似乎正为如何将它捂严实而苦恼,精巧的眉头轻轻皱起。
雪霁初晴的日光并不算和煦,不过聊胜于无,遥遥自天的那一端照落人间。
小小院落,一景一物竟是格外鲜活。
周云辜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杳杳抬起脸看向他时,就看见眼前人浓密的羽睫轻轻扇动了两下,遮住他眼底的潋滟深意复又显露出来,就带上了几分往日里难见的缱绻柔情。
她便有些走神。
周云辜似乎很少会露出这样的情态,这使他看着不同于往常的冰冷坚硬,也不同于他对她偶尔流露的沉静温柔。
他这样扇动着睫毛,轻轻眨着眼,竟让他生出了一份脆弱之感。
杳杳觉得新奇的同时,心间莫名有些微微的颤动。
她抬眼,目光里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虔诚。
“现在还冷吗?”
周云辜神色微动。
“不冷了。”
杳杳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着急收回手。
一时间满院清寂,而她又离他是那么得近,近到不用额外费力就能听清他的心跳与呼吸。
她不仅听到这些。
她似乎还能听见积雪融化的声音,就仿佛那些微凉的雪被和煦暖阳微触,随即融化在她的心尖儿上。
这样的沉溺也不过片刻。
周云辜开了口,声音难得有些微哑。
“你……”他说完这个字后,有些不自在地顿了一顿,“你时常在人间施诀,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杳杳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来。
“啊?”
枝头的积雪块儿又顽皮地抖落,正好落在她微红的鼻尖。
杳杳就看到周云辜从她合拢的一双小手间抽出一只右手来,随后便是微暖的肌肤触感蔓延在笔尖。
他从容地替她抹去了那一点雪,才继续道:“你以前同我讲过,天道有常,即便是神仙也不好妄加干涉。”
杳杳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在问她,在人间这样肆意使用仙力是否会有不妥。
她弯着眼睛笑了笑,自己主动松开了仍旧捂着他的手。
在周云辜略带不解和失望的眼神里,她努力踮起脚尖,又抬高了手,食指与拇指曲起叩成一个圈儿,随后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对面的人被她这一个脑瓜蹦儿弹得愣愣。
她则扑哧笑出了声,这才悠悠回答起他方才抛出的疑问。
“当然有呀。身处在人世间,却又对着凡人使出违背凡间法则的诀,是会有反噬的。”
说到这里,她故意起了小心眼儿,顿了顿,卖足了关子。
就见周云辜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看向她的眼神也带着溢于言表的不赞成和关心。
杳杳却笑得更开心了。
她这才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只不过那些反噬对我而言微不足道啦,你可别小看我,我虽然不算能打,论仙力,天上地下还是排得上号儿的。”
她有些得意,尖尖翘翘的小下巴也下意识抬高了一些,是往日里那副得意又倨傲的小模样。
做着这样一副模样,她却仍旧将含笑的眼神定定投向周云辜,将他的所有神情变化都仔细看在眼里。
“对我而言,那些反噬,兴许还不如方才弹你脑门儿那一下来得痛痒呢。”
周云辜抿了抿唇,未曾出声,神色却肉眼可见地松动了。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上方才被杳杳曲起手指弹过的地方。
杳杳朝他做了一个有些顽皮的表情,就又在树下玩雪玩得开心了。
这样倒也不赖。
周云辜收回抚在额间的手,摩挲了一下指肚,眼中也带上了笑意。
……
杳杳近日里迷恋上了自己煮涮锅。
其实她对人间的种种吃食都很感兴趣,只是旁的那些糕点或是菜式,吃起来简单,不过张口闭口咀嚼吞咽,做起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唯独蜀地冬日里流行的这一道涮锅,只需备好汤料放水一煮,再按照喜好随意添补食材即可。
汤料她也不会做,但是街市上到处有人卖现成的。
杳杳笑眯眯地拈诀给锅炉又添了一把柴火,又将桌椅碗筷都摆好,摆在院里那棵苍虬梅树下,就要去叫周云辜出来用午膳。
周云辜上午静静坐在一边看她玩了一会儿雪后就又进了屋。
屋内燃了暖炉,门窗闭着,短暂隔绝了室外的冬日寒意。
周云辜一扫先前的轻松神情,瞧着神色莫辨。
他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不是早间收到的家书又是什么。
家书偏偏在这个时候送到他手里,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他沉疴痊愈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将叠起的纸张抖开,简单扫了一眼,其上内容无非是什么“听闻你病疾有所好转,是否身上的煞已除尽,不如早日归家”“年岁渐长,也该成家,如今人既无碍便该回来听从长辈安排”云云,还催促他不如今年的年节就回京,听说他现在人在容城,往北启程去往西京也不过数十日路程,此时动身还来得及。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眼扫过信笺后,就拿到一旁燃着的蜡烛上点着了,静静看着写满墨字的薄薄纸张熔为灰烬。
隔着一扇门,有冬日凛风从门缝扫进屋内,被一室暖意尽数吞没,带进来的炊烟香气却并未随着冷意一道消散,反而愈演愈烈,飘至鼻尖。
伴随着屋外响起的清糯嗓音,问他是否要出来用膳。
周云辜未曾应声,只收了手头的事物,拈尽指尖的尘灰,就仿佛将那些无用的烦心事都抛至身侧,只需走出这一道门,就能迎接属于他的冬日暖阳。
第63章
族中长辈一封家书送到周云辜手上, 催促他回京过年节,背后的意思应当是希望他回归周家。
周云辜思量了半日,并未着急作出答复。
他幼时初患重疾, 无医可治, 无论多么有能耐的大夫都摇着头说他难活到成年;随后又是“克”死一双生身父母, 请来的高僧不过笼统说他是所谓天煞孤星之命, 族人便将他远远送离了京城。
他说不上有什么怨愤,不过命数如此而已,却也觉得自己同他们之间的血缘牵绊算是一刀两断。
纵使后来仍有些来往, 不过是惠及彼此的客套往来罢了。
他自问不曾亏欠, 也从不认为他人亏欠过自己。
他只是短短一生都不曾明白过那些所谓人生在世就无法避免的种种牵绊,就好像, 他本该孑然一人, 了却短暂余生。
而杳杳的到来,则像是一个意外。
不过半年的相处,却让他只要想起有这样一个人, 就觉得心间滚烫。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不, 她甚至不是这庸碌凡尘中人,而是自遥远云端而来的仙。
在遇到她之前,提起神话传说,他不过一笑置之;说不上笃信, 也说不上怀疑, 他只觉得那是全然与他无关的天外之物。
但命运就是这般神奇, 引她来到他眼前。
此前他从未花费半寸光阴去想象高高在上的神仙是什么模样, 但若是他有过任何与之相关的描绘, 想必与真实的她也是毫不相同的。
她意外跌入院子,不见慌乱, 只笑意盈盈同他打起招呼,说要替他算卦;她迢迢奔赴,揣着珍奇的仙草,赶到命悬一线的他的面前,说,她替他改命;她在水下,握住他的手,睁着那双漂亮又明朗的眼睛,用柔软唇瓣贴上他。
与她相关的全部记忆都是那么鲜明而清晰,甚至无需他去费力回想,就那样自然地映在他的脑海里。
眼前的烛火晦暗不明,快要燃尽了去。
他重新点了一支,火苗儿便继续跳动着,如同他跳动的心。
他想要见她。
结论一经得出便已尘埃落定。
对,他想要见她,想要心中有她,眼前是她。
这样的认知让他不过恍惚了一瞬,就化作他眉眼之间的柔柔笑意。
他其实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陌生。但那又如何?
一扇窗将冬夜的寒意阻挡在外。
周云辜走至窗前,伸手想要推开窗去将月色迎进屋内,却听见院内似有轻声交谈的人语声。
其中一道声音柔软清糯,尾音像一把小勾子,带点儿甜。
他听不清那道声音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只微顿,随即推开了窗。
……
折腾了一整个白日,又是玩雪又是煮火锅,下午还央求着周云辜同她一道温了些酒二人对着饮了,杳杳精神仍旧很好。
冬日里的人间是真冷呀,纵使杳杳神仙之躯,并不怕寒凉,却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凛冬气息,夹杂在风中,又挂在衣衫上。
但冬日里的人间也真暖和呀——屋内燃起热乎乎的暖炉,温酒下肚更是妥帖到心底,就连姑娘家偏爱的衣衫也是鲜艳色泽,带着所谓的“年味儿”,就将寒冷尽数驱赶了。
杳杳对着烛火发了片刻的呆,就颇有些百无聊赖。
万千年的漫长岁月她都度过了,又何曾这样耐不住性子过?这让她反应过来之后,有些许的怔然。
就好像有人一直陪着自己,而熟悉了那份妥帖又温柔的陪伴后,便再也难以忍受孤单。
杳杳难得失笑,笑自己变得敏感多思。
屋门被人轻轻叩响三声,两轻一重,干脆利落。
杳杳顿时亮了眼睛。
她立时起了身,连坐久了有些皱掉的裙摆都懒得去理会,只一心想要开门,去见到门外的来人。
她将门打开,眼中却在看见来人时,浮现了一丝真情实感的讶异和疑惑神情。
屋外是墨染的夜色,被一缕月光点缀,铺洒在满院的落雪上,像是深黑的画卷上点染了半边白。
而来人一头飞扬的红发,如同烈烈燃烧的炽焰,一张脸上五官却没什么干劲似地耷拉着,就是一副懒洋洋的脸色。
杳杳微讶地张了张嘴。
“怎么是你啊?”
玄炽摸了摸鼻子。
“有事找你。”
杳杳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玄炽无视她的怀疑目光,望了一眼屋内。
“天寒地冻的,不请我进屋里说?”
“少来,你我都不怕冷。”杳杳翻了个白眼儿,又指了指午时用来吃火锅的院内桌椅,“去那边坐下说吧。”
两人随意落了座。
杳杳有些好奇,率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司命告诉我的。”
杳杳就了然了。
司命嘛,借着职务之便查阅下人间的情况最是容易不过了,知道自己的所在也不奇怪。
“找我有什么事呀?”
玄炽顿了顿,面上神色有些微苦恼,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杳杳也不催促,只将好奇目光投向他。
她同玄炽交情也不算浅了,知道对方最是个惫懒的性子,至少自己认识他这么久了,还从未见他为了什么事情而着急找谁。
玄炽呼了一口气,开口道:
“也不是我要找你,是司命找你,说是有要紧事儿。”
未等到杳杳答话,他就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别问我是啥要紧事,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叫你快点回神仙界一趟。”
杳杳将他话里意思在脑海里捋了一遍,面上狐疑神色更甚。
她慢悠悠问他:“司命找我有事啊?”
玄炽点了点头,原本放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开了一些,杳杳便觉得他有些心虚,提快了语速,将一连串的问句丢到他面前。
“他找我有事儿,他不下来?竟然劳动你来请我。给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请得动你啊?不要,我不回去,他这么兴师动众的,自己又不敢来找我,肯定没啥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