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回到了那年刚被关入寒冰潭的时候,四面都是冰墙, 只有她一个人在中央吹着冷风。
她没有能力再去思考作乱城中的魔物究竟是谁, 也忘却那伙计口中调侃的话语, 只想一心抓住身前的热源。
白芨躺在床上, 近乎没有了意识,只是凭着直觉将那热源死死地搂在了怀里。
喻永朝弯下身子, 看着自己那只被白芨禁锢住的手臂,眸色沉沉。
在他肩膀上的百灵鸟歪了歪头。
它究竟该不该拿翅膀捂住脸?
白芨的力量很大, 将手臂抱在怀里,限制住了喻永朝的动作。
这就导致他被迫俯下身去,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垂落下来,墨色的发丝在两人的白色衣袍上铺展开, 像是一副水墨画。
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是很舒服。
喻永朝抬眼, 另一只手握着折扇一挥。
那床中间的帘幔便从中间应声而断,不再形成阻隔。
“师妹。去里面睡。”
他唤了一声白芨,白芨皱了皱眉, 依旧抱着他的手臂不松手。寒毒发作时最冷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手心中地心火石逐渐散发出热量, 暖呼呼的,就像屋外下着雪,屋内点着的火堆。
那白芨自然不会放下这股散发着热量的手臂,跑去屋外吹着风雪吧。
意料之内的没有回应。
既然没有回应,那就是默许了。
喻永朝站起身来,发丝从两人的身上移开,勾的白芨有些发痒。她皱了皱眉,伸手去捉那作乱的东西。
喻永朝的发丝被白芨捉在手心里,他又被限制住了行动。
只是维持着这个俯身的姿势真的很不舒服。
他把那折扇放在床头,干脆将另一只手伸到白芨的脑后,绕过她的脖颈,手掌发力。
——生生用一只手将白芨往那床的中央丢了丢。
百灵鸟简直没眼看,扭过头将眼神移开,瞅着床头的折扇。
那折扇似乎很是开心,被丢下时扇钉还是粉色的,然后在百灵鸟一言难尽的目光中,它逐渐变黄了。
黄了。
百灵鸟深吸一口气,缓慢地闭上了它的两只鸟眼睛。怎么看什么都是错啊!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它什么也看不见!
喻永朝定定看了看白芨半晌,最终顺着她的力道靠在了床头,任她将自己的手臂搂在怀中,合上了双眼休憩。
魔界可能有内鬼的事情,他已经给喻陵和傅正卿传了讯。
如今这里的事情,查不查清楚也无所谓了,自有傅正卿来处理。
既然师妹玩的开心,就当在这里放松心情了,他也是。
想起古秘境之中遇见的景恒,喻永朝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转而睁开眼看起白芨的睡颜。
玉昆宗这么对她,她难道就不想报复回去?
明明该是恨的。
自从白芨来到魔界,似乎更注重修炼与学习,像一块吸水的海绵。而恩怨情仇被她抛在脑后,似乎只要那群人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也亦不会主动记起。
该不会真的遵循着玉昆的教导,让自己灭了七情六欲,一心向道吧?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去,闲着的手去勾缠着白芨的发丝。
白芨此时躺在床上,而他靠坐在床头。只要轻轻低下头,就能将白芨的表情尽收眼底。
魔界的魔修并不需要一心向道。
勾缠着发丝的手一紧,白芨吃痛皱眉,将头往他的方向又移过去了一寸,等感知不到疼痛,这才松了眉头。
罢了……
他淡淡地将手指从发丝中抽出。
来日方长,身为师兄,他会好好教导师妹的。
*
今日是冯决被问斩的前一晚。
白芨在酒楼里吃了几日的菜,几乎将菜单上的菜系都点了一遍,大大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就连百灵鸟也通过撒娇蹭到了不少好吃的。
白芨知道自己寒毒发作时肯定把师兄当成了暖手宝,因此第二天她从床上醒来时,看到中间被割断开的帘幔,甚至不敢歪头看向身边的大师兄。
这帘幔坏了得赔多少钱?
而喻永朝靠坐在床头,没了帘幔,白芨便觉得这距离分外地近,让她莫名有些尴尬。
最终两人相对无言地下了楼,点了一桌子的菜继续吃。
只是今日有些怪异,平时这个时段,酒楼依旧有很多人来吃饭。而今天一楼就她和师兄二人,店里的伙计也不知去处,只剩下卫子昂一个人在柜台处算账。
四周静谧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喻永朝转着茶杯,忽然提高了声音问向柜台处的卫子昂:“卫老板,你家的茶确实不错。”
卫子昂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算盘,微微一笑:“您能喜欢自然是最好的。”
屋子里灯光昏暗,卫子昂又提了一壶茶上前,给白芨二人添了茶水,好奇地问着:“敢问您兄妹二人从何而来?看这位公子气度不凡……”
他意犹未尽地收尾,给了足够的想象空间,也不算冒犯。
喻永朝挑着眉接过那杯茶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们是从王城外的偏僻乡野村庄里来的。带着小妹去城中找个好人家,这才置办了这身行头。”
他露出了个极为市井的笑容,手指搓了搓,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要是能讨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是一家子衣食无忧了。”
白芨十分配合地看了卫子昂一眼,露了个脸,随即娇羞地低下头。
她师兄扯谎的能力真的绝了,张口就来,编了个俩穷鬼包装好自己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
怕逻辑有漏洞,喻永朝嘬了口茶,继续跟着卫子昂搭话:“也不怕卫老板您瞧不起,您看我们这几天住店的钱,都是小妹的追求者送的。”
白芨:……
她都不敢抬头了。
卫子昂并没有做一些瞧不起人的动作,依旧为喻永朝添满了茶水,笑意挂上了嘴角:“如此,那就住小妹能嫁个好人家吧。”
余光看着卫子昂回到了柜台,喻永朝背对着他,筷子上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划了个字。
“毒。”
白芨一惊,卫子昂竟然将茶水里下了毒?
他动了什么心思?要杀人灭口吗?
如今是连掩饰也懒得做了。因为什么?就因为她去找店里的伙计探听冯决的消息吗?
既然卫子昂下了毒,那么他的目的一会儿就自会浮现了。
现在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喻永朝沉默地夹着菜,与白芨谈论着琐事,两人却一直在留意着卫子昂那边的动作。昏黄的灯光照在一楼的大堂内,显得气氛有种诡异的感觉。
最后一杯茶水喝完,喻永朝顺势倒在椅子上,仰着头没了声音。手中的筷子因为脱力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白芨见状喃喃了一声,也伏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白芨注意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一双粗糙的手朝着她伸了过来,像是要去触碰她。
一种反胃感瞬间涌上了白芨的心头,她连忙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结果下一秒,那手却缩了回去。
卫子昂的声音阴冷,似乎在自言自语:“祭品要保持干净,若是我碰了,大人该不乐意了……”
脚步声停在了她面前,卫子昂将她连同椅子一起搬起来,艰难地往旁边挪去。
白芨能感受到卫子昂挪动的距离并不算远。
随后是机关响起的声音,她感受不到头顶昏暗的光线,彻底进入了一个漆黑封闭的地方。
趁着卫子昂转身离去准备搬师兄的时机,白芨睁开眼睛打量了周围的环境。
里面没有灯,漆黑一片,甚至有一丝血腥的气息。
那股气息被掩盖得极好,不仔细感受,根本就无法发觉。
更何况还被隔在了密室里。
密室之中并没有多余的杂物,空荡荡一片,似乎只是临时存储卫子昂口中的祭品的场所。
门外的机关又发出嘎吱的响动声。
白芨知晓这是卫子昂拖着师兄来了,便又闭上了眼睛,等着卫子昂进入。
等到他把喻永朝放进来后,白芨却发现卫子昂并没有再踏入这间密室。
机关的响动声再次响起,这次传来了卫子昂走远的脚步声,直到感受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酒楼的尽头,白芨才睁开了眼睛。
喻永朝刚进密室就随手施了个隔音的结界,以防说话声被卫子昂听到。
“大师兄。”白芨轻声去唤喻永朝,“你没事吧?”
“我刚刚看了一下,这里是个密室,位置应该就在酒楼柜台的后面。”白芨冷哼了声,“这卫子昂的胆子也是真够大的,就把位置设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偏生没有一个人看出不对劲来。”
喻永朝刚想点头,却发现在这黑暗之中白芨并不能看得见他的动作。他从椅子上起身,左手一燃魔火,驱散了周围的黑暗。
在魔火燃起的那一刻,白芨的瞳孔收缩了下。
卫子昂果然在豢养魔物!
她闻到的血腥气息,正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四周的墙上,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凝固在墙上,一层又一层,形成了深暗的颜色。而地上角落处堆放着几具白骨,有的已经风干,碎的不成样子,甚至还成了那魔物的磨牙棒,地上散着一堆骨粉。
明明是如此惨烈的现场,血腥的气息几近于无,她是修士,感知本就比常人敏锐。若是连她都感知不出来这里的血腥气,那寻常人就更发现不了此处的诡异了。
卫子昂真的胆大包天!
喻永朝打量了下密室内的情况道:“按卫子昂的说法,他把外乡人当做祭品,要么骗来要么下了毒,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搬移到这里,供给魔物进食。”
人的尸骨有了。
只是,那魔物呢?
白芨沉声道:“我有个问题,卫子昂的生意已经做得这么大了,为什么要豢养魔物?”
“人的贪欲是永远不止的。”喻永朝声音嘲弄,“他既然能在这片街头开了酒楼,就想独占这条街。独占了这条街不够,他日后还会想进入王城。一层一层往上爬,贪欲又是怎能止的住的?不止普通人,我们修士不也是如此。”
滴答。
滴答、滴答。
白芨垂着头看了一眼地面,发现地上湿漉漉的:“师兄,这天花板好像漏水……”
百灵鸟把自己往那毛绒绒的袄子里面埋了埋。
什么漏水!脏死了!
白芨觉得不对劲,抬起头来,只见天花板上伏着一片巨大的人影,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墙上,扭着头看着他们。
而刚刚的滴答声,不是天花板漏水。
——而是从她嘴里流出的口水。
白芨忙不迭地退后两步,离开了口水流淌的范围。
既然是魔物,而不是察觉不出修为的魔修作祟,白芨总算舒了口气。还没等那魔物朝她扑下来,喻永朝一翻扇子,数根魔箭射出,直接把那魔物钉在了墙上。
那魔物瑟缩了下,被钉在墙上,以一种怨毒的眼神盯着白芨二人。
看样子,这魔物之前是个人。她有智慧,也有些思考能力,但不多。从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吃祭品的行为来看,她依旧是看见“食物”无法维持理智的低等魔物。
她在没有光线的密室里呆的久了,乍然看见了发着光的魔火,眼睛刺痛,竟流下了一行血泪。
白芨走上前去,打量着那魔物:“你是谁?”
那魔物不说话,颤抖着身子,似乎想用手去遮挡魔火所散发的光。只可惜魔箭将她的双手和双腿牢牢地钉在了墙上,她无法移动分毫。
白芨换了个问法:“你认不认识冯决?”
冯决两个字似乎触动了什么禁制一般,白芨刚提起这个名字,那魔物就激烈地挣扎着,不顾魔箭入体的疼痛,挣扎撕裂出许多浓稠的黑血。
腥臭的味道瞬间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
那魔物用哀求的目光盯着白芨,她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了嘶哑的“啊——”声。
白芨后退了两步。
她转头看向喻永朝,后者点了点头:“她已经被毒哑了。”
“豢养魔物,圈禁魔物,甚至将人硬生生地变成了魔物……”白芨颤抖了一下,“那卫子昂竟然如此恶毒!”
她不敢相信,连魔修都不会做出的事情,一个普通人竟然会做得出来。
脚步声逐渐又逼近了这间密室。
密室的机关又被卫子昂打开,他估摸着魔物也该进食完毕了,便准备去处理之后的血腥残局。
只是他刚一踏入密室,却发现里面的两人安然无恙;再一看密室中飘荡的魔火,他察觉出不对,立刻脚底一滑,想要离开此处。
但是普通人的反应哪里比得过修仙者呢?
白芨一振衣袖,掌风一挥,那密室的门便被咔哒一声关上了。卫子昂早已失了那西街卫老板的气势,两股战战,当即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竟砰地一声跪下了。
如今他是彻底栽了,万万没想到他以为的这两条鱼,真实身份却是修真者。
卫子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喻永朝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地把魔火掐灭了。
在火焰熄灭的一瞬间,卫子昂彻底陷入了黑暗里。周围是陈旧的血腥气味,正源源不断地往他的鼻子里涌入,一旁的魔物撞墙的声音分外明显。他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黑暗之中的东西,但这密室里没有光源,他只能徒劳地瑟缩着自己。
魔火又在一瞬间燃起。
白芨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卫子昂:“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旁边的魔物——究竟是谁?!”
她让开了身后的位置,跪着的卫子昂一眼就看到了被钉在墙上的魔物。
他的眼里出现了痴迷的神色,又变得极为痛苦,声调都变得尖锐:“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是我的聚宝盆,你们为什么要把她钉在墙上让她受苦?都是因为你们伤害了她,不然我也不会被你们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