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周檀伸手按在晏无凭的胳膊上,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嘴唇颤抖,良久才沙哑地说了一句:“你不该来,至少不该……一个人来。”
  晏无凭冲他笑了一笑,雨水冲出她一张小麦色的脸,曲悠的手指从她面上拂过,为她拨去了黏连的鬓发。
  “我突然被传讯,从狱中出来那一日,应大人之请在刑部等候,然后……我看见了贴出来的会审结果。”
  晏无凭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在雨声当中变得飘忽。
  “我知道我不该来,我也知道……大人如今身处艰难,我不能为大人寻麻烦。随手拿了刑部一把佩刀出来的那日,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到汴都。”
  曲悠捂着她的伤口,感觉自己眼中漫上一片咸涩之意:“为了这样一个恶人,搭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彭越像是死了一般趴在地面上,周檀走过去,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了过来:“彭越,你该叩头认罪。”
  晏无凭看着地面上面容扭曲的彭越,目光中闪过一丝愤怒的冰冷:“你是不是如今还在疑惑……我为什么非要杀你?”
  彭越费劲地抬起头,“嗬嗬”地粗声喘气,说不出话来。
  “你或许都已经不记得了,永宁六年,你还在鄀州城做小小的签判,西韶人来犯,我的父亲……燕知将军,心系百姓,未请上令便开城门迎敌,你深知内情,事无巨细地向上禀报。我父触犯大胤刑律,被收兵权贬为庶人,半年以后便病逝了。而你,则踩着他爬上了官位。”
  彭越怔愣片刻,像是在努力回忆,好不容易才想起此事:“燕将军……是,燕将军,我弹劾过燕将军,可、可那又如何?是他自己不请示上峰就胡乱迎敌,你要怪,为何不怪大胤律?”
  “是!所以就算我因此没入贱籍,我也不曾怪过你!”晏无凭盯着他,一双眼睛泛出血色,“可你,是你不肯放过我!”
  “你可记得你离开鄀州前的一桩命案?有个书生,名叫锦修。”
  彭越脸上一片茫然,晏无凭推开曲悠的手,朝他艰难地挪了两步:“你肯定不记得了,你还能记住你暗害过的将军,怎么记得住他这样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人呢?”
  曲悠听着晏无凭与平常截然不同的语气,像是在触碰一个遥远又临近的故事。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生,出生在边陲,一辈子都没有来过汴都……他与我少时相识,待我没入贱籍也不曾嫌弃,四处赚钱只为了和我见面。那一日他来教坊司寻我,坐在我的房中温书——你知道吗,他第二日便要动身,到汴都来科考了。”
  眼泪顺着晏无凭颤抖的睫毛肆虐在她面容之上,结成大滴落下,烫到了曲悠的手心:“而你——你从前便好色荒淫,那一日喝醉了酒,来寻你相好的姑娘,打开房门,见房中有另一个男人,怒火中烧,拔剑便杀了他,一句话都没说,拔剑便杀了。”
  “你不过是走错了房间,不过是喝多了酒!弹弹手指,便将这一件事压得死死的,连那书生家人上门去求些银钱都要骂一句晦气……而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寒窗十年,不过是马上要赴京赶考,临行之前,满怀憧憬地来见他心爱的姑娘……”
  晏无凭颤着声大笑起来,如疯了一般,她笑得喘不过气:“彭大人,你当时马上要离开鄀州高升了,你可知他心爱的姑娘是谁?你可记得,那个捧着骨灰在府衙门口跪了三日三夜的女子,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是我!”
  “我对你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对着她的嘶吼,彭越冷汗涔涔,哆嗦着回应:“这、这完全是我、是我无心之失!晏姑娘,晏女侠,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我不知道我们从前相识啊,我真的是无心的……”
  “好一个无心!我不过是求些平静的生活,你踩着我父亲的尸骨向上爬,视我夫君如草芥,你是大人物,伸手就能把常人碾死,可我……却因你一个又一个的无心毁了一生!我隐姓埋名,常年假扮男子,摸清了你所有的习惯,忍气吞声地做你下属,我有无数个机会杀你,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布这个局吗?”
  “因为你不能死于平常的刺杀,不能死后还要加官进爵享人供奉。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一定要让你……背负着恶名、骂名下地狱!彭越!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她跪伏着去抓散落在脚边的刀,却因伤口的疼痛提不起来,曲悠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感觉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一脸。
  周檀深深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他伸手拾起了晏无凭那把刀,轻轻放在了她的手里:“你动手之前,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晏无凭僵硬地朝他低头行礼,于是周檀拎起了彭越的衣领,道:“我可以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似乎是已经意识到今日自己必死无疑,彭越也不再对他客气,半死不活也恶意满满:“你竟和这女贼同流合污!我就知道,此案必定有你从中作梗……傅庆年胆小如鼠,居然不敢杀你!你这等……这等心狠手辣的小人,跟我有什么分别?”
  周檀充耳不闻,只顾问道:“你手中有什么东西,让傅庆年不敢杀你?”
  “哈哈哈哈哈,我有什么东西……”
  彭越斜眼看他,疯疯癫癫地笑道:“我有什么东西,我敢说,你敢听吗?”
  周檀面色一沉,不自觉用力了几分:“为何不敢?”
  “不对啊,你应该比我知道得还多才对……”彭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状若癫狂,他抬起眼睛,忽然带了一二分兴奋,“周檀,你在刑部大狱当中应该知道了不少吧?燃烛楼究竟为何要修建……你若不知,怎么写得出那句‘清白伊始’?”
  “你……”周檀面色大变,见鬼一般松了手,曲悠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你知道多少?你有什么东西?告诉我!”
  “傅庆年都找不到的东西,你也永远别想找到!”彭越怪笑着,“见你如此……必然知情,你以为宋昶会让知情的人活多久?周霄白,我就算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等着你下来……”
  “无凭,动手!”周檀不等他说完,便嘶吼出声,曲悠尚未反应过来,晏无凭便提着那把刀踉跄着站了起来,她用尽所有剩下的力气举起胳膊,恶狠狠地砍了下去。
  曲悠吓得跪坐在地,她听见了钝刀砍入血肉的声响,与此同时,熟悉的气味沉沉地裹住了她。
  周檀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在了她的身前,伸手把她按入怀中,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身后飞溅的鲜血。秋雨朦胧,没有冲淡半分他身上的静水香气息,反而让它在雨气中更加清晰。
  他的手在抖,曲悠想,这个拥抱甚至不带任何旁的意味,恍惚间她觉得不止是自己需要安抚,对方亦需要她的温度。
  “不要看。”他说。
  曲悠伸出手来反抱住了他,周檀一怔,胸口起伏了两下,眼底漫上一片红,却没有舍得松手。
  萧瑟风雨中一个这样的怀抱,如同梦中溺水时的一双臂膀,他被人从滔天巨浪中温柔托起,连呼吸亦是奢侈,手一松,梦便悉数碎去。
  晏无凭跪在血水当中,像是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曲悠从周檀身侧露出一双眼睛,伸手去扶她:“无凭,你可还撑得住?”
  对方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瞳中泛出一丝笑意,依稀能看出旧日清丽的影子:“夫人,我心愿已了,再没有什么值得挂牵之事了。”
  “有,”周檀语气难得哽咽,“我、寻到了你弟弟。”
  “我弟弟……他还活着?”
  “他很好,他还在鄀州,从前不得入伍时,屯田做散户,我托人将他送到了守城将军的营中,能吃军饷……他也在找你。”
  晏无凭眼睛亮了一瞬,不过也只有一瞬:“好,好,他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好……周大人,我欠你的,怕是这辈子来不及还了,我有一封信给弟弟,就在刑部那架屏风之下,你帮、帮我寄出去罢,寄到鄀州去……”
  “我一定着人亲自交到他手中,”周檀郑重承诺,又放轻了语气,“无凭……你需撑住,你不想见他一面吗?”
  雨势渐弱,晏无凭轻轻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突然抓住曲悠的手:“夫人……我想起,那日你我交谈,你突然说了一句担心大人不再管我……”
  她几乎已经忘了这话,对方却牢牢记得。
  “夫人为何,如此想大人?你们之间,或有误会。”晏无凭枕在她的腿间,艰难地说,“三年前,周大人在临安为官,漕运船上救下了我,一路助我来到汴都,混入彭越府中,他本就在查彭越行权色交易一事,只是苦无证据……”
  “我在彭府中,第一次见到香卉……那日她万念俱灰,想要投井自尽,我救下了她,得知了芳心阁众女之事,后来又让彭越放心地把此事交给我,我也好借机插自己的人进去……后来,香卉告诉我,她身染花柳,命不久矣,不可再拖了。”
  谷香卉居然身有恶疾?
  那场坠楼,如此说来……曲悠感觉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看向周檀,周檀却移开了目光。
  “我搜集了诸多彭越罪证,可若无万无一失的法子,怎么敢交出去?我带着香卉去见周大人,周大人当即便承诺,一定会为我们申冤,结果当日我离了刑部,次日大人便遇刺了……夫人以为,这是为何?”
  “我心中已有对策,只待同你们商议。”周檀垂着眼睛,声音颤得厉害,“可我当时伤重,醒来后得知你随彭越去了金陵,你刚刚回城,我便想去见你,可当日夫人随我去了樊楼。”
  “我与香卉思来想去,只能想出这一个办法,我们知道您肯定不会同意,恰好您在家养伤,便瞒下了您。我寻了春娘子,得知那日太子也会到樊楼。”晏无凭苦笑道,“不过香卉也没想到,那日如此凑巧,会遇上大人您。”
  后面的事情,曲悠已经知道了。
  谷香卉带着斗笠上楼,刻意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让一路的人对她印象深刻,当她扶着栏杆犹豫时,抬眼就看见了周檀。
  现在想来,她肯放心地把珠花塞到曲悠手中,大抵也是因为看见了周檀,最后蠕动着嘴唇,道的或许就是“周大人,抱歉”。
  斯人已矣,那句呓语她没有机会得知是什么了。
  她猜测是周檀劝说这可怜女子以性命换一个公平,还嘲讽过他不择手段。
  可是……怪不得当日他如此失态,怀疑他的每一个夜晚,曲悠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对方没有抓住谷香卉的衣带,面上流露出的茫然和深切自责。
  她的手被晏无凭牵引着,放到了周檀的手中,这次两人的手都冰冷冰冷,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
  “夫人上御街击鼓,周大人为我们筹谋至今……无凭有幸,能遇见二位,让我知道,天道昭彰,公理尚在,世间有火,便不算全无希望。”
  她的声音随着雨声渐次弱下去,血已经浸透了曲悠的襦裙。
  “我并未想过活着回去,我弟弟拜托您多照顾,周大人……请把我和锦修的骨灰同葬,汴都如此繁华……不开宵禁,夜里沿着汴河走着,一路都是花灯,他最爱热闹,一定会有机会再见的……”
  怀中的女子彻底安静了下去。
  雨势突然变大,蒸腾水汽间,曲悠听见周檀道:“无凭原名叫燕婳,婳字娇柔,该在父母羽翼之下长大,她天赋极佳,又有抱负,或许还可以做个女将军。”
  曲悠轻轻伸手拂过晏无凭尚有温度的眼皮,周檀俯身把尸体抱了起来,同曲悠一起往林中走去。二人一时无法下山,还需找个避雨之地才好。
  他听见曲悠忽然道:“我知道她为何要改这个名字了,待将她与锦修合葬时,可将此句刻在墓碑上。”
  周檀沉默着抓紧了与她相连的衣带。
  她决意前来复仇的那日,便将自己的名字和性命紧紧地和未婚夫婿栓连在了一起。
  此后锦书休寄。
  画楼云雨无凭。
  作者有话说:
  晏姑娘的故事大概就到这里结束了,我好喜欢她TvT
  待会儿大概还有一更(正在努力写!评论有红包掉落~~感谢大家支持!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晏几道《清平乐·留人不住》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unze润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垚山 10瓶;夏天的兔子 5瓶;白桃乌龙茶、53892288 2瓶;七祈 1瓶;
  我会继续努力的!
  📖 卷二·皓首燃烛 📖 ◇
  null
 
 
第31章 花落去(一) ◇
  ◎点灯◎
  花落去(一)
  林间雾气蒸腾、阴霾遍布, 天昏地暗,两人已全然找不到来时的路,只好沿着山坡向上走,所幸运气不坏, 不多时便寻到了一个破旧的山神庙避雨。
  周檀把晏无凭的尸体轻轻放在了破旧的蒲团上, 又在庙中寻了些稻草和干柴, 他随身带的火折子浸了些雨, 折腾了半天才勉强生起一摊微弱的火。
  曲悠坐在火堆之前,慢慢地烤着自己湿透的衣衫, 余光之中,她看见周檀在对着神台发呆。
  这山神庙不知废弃了多少年,想必还是京华山上尚有人居住时修建的,山神的雕像是粗粝的石头所制, 头部不知被何物砸掉了,剩下了一个丑陋的豁口。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