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的尸首就放在神台下的蒲团上, 面上还沾着方才在雨幕中蹭到的微小绿色植物。
周檀静静地盯着她看。
仿佛还是昨日一般,他在临安的漕运码头救下了晏无凭,她那时追查着彭越的痕迹,从鄀州一路来到江南, 扮了男装, 又不敢露功夫,因长期漂泊、风吹日晒而变成小麦色的面容上,带着仇恨和希冀的光芒。
如今这一切都消失殆尽了,她孤零零地躺在破旧的山神庙当中, 清丽五官被生活摧残, 过早地染上了衰颓的痕迹, 血迹没有擦干净, 在左眼处黏了一片,此时已经凝固,结成了黑色。
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果今日不曾下雨,他们不曾被困在山上,艾老板带着医官能很快地找到他们;如果晏无凭没有心急,只受了些可以救治的轻伤;如果他能来得更早一些,或者在隐约猜到她的打算时便提前阻止。
继续向前回想,如果他没有对路旁的孩子大发恻隐,没有遇刺,帮助了当时几乎是绝望的晏无凭和谷香卉;如果彭越在很多很多年前没有走错房间,或者燕知耐心地等来了上峰的手令才开城门迎敌。
有那么多如果,哪怕只有一个成真,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周檀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混沌,他看见曲悠朝他走了过来,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他耳边茫然一片,什么都听不清楚。
女子温婉洁净的体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他意识到曲悠正在用额头试他的温度,在这一刻,周檀突然回忆起了在榻上躺着的时候。
遇刺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当中,他其实还是有一些混沌的意识的。
除了做梦之外,他几乎能清晰地回忆起一些微小得不能更加微小的细节,譬如医官恶意地包扎他的伤口,有些痛,可他叫不出声来,药物的气味温柔而残忍,灵魂在血气当中与肉|体抽离,漂浮起来,清楚地观察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
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可他竟于无能为力的等死过程当中获取了一些诡异的快意,他强迫着自己重复回忆诏狱中同僚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与潦草的官服一起堆在森严墙壁下,伸出一只他很熟悉的手。
记忆清晰得可怕。
再往后是唢呐的声响,带着温度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脖颈,顺着滑动痕迹留下一片酥麻的颤栗,久违的鲜活生气灌入他的躯体,然后他穿过屏风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
还是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他却朦胧觉得,或许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她了。
曲悠走过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
周檀低垂着头,似乎陷入了一种与外界隔离的自我情绪当中,她叫了几声,对方都没有答话,苍白面色上浮现一抹轻微酡红。
她低下身子来贴近了对方的额头,发现他在发烧。
曲悠捧着对方的脸,跟他贴得非常近,周檀慢慢地掀起眼皮看她,琥珀色的眼瞳中没有映出她的影子,她却于其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自我厌弃之色。
她回过头看见地面上的尸体,把手从他的脸上移到了肩膀,轻声说:“你在发高热。”
病势来得如此突然,周檀的身子一直不好,一年之内受刑吃药又遇刺,被雨一浇便烧了起来。
体温传递到她的掌心,周檀垂下了眼睛,不敢再看她,曲悠察觉到了对方的闪躲之意,这次她没有放手,反而直接问:“躲什么?”
“不要靠近我。”周檀避开她的目光,闭上了眼睛,薄薄的眼皮在不安地抖,显示着他此时的犹豫和挣扎。
“在你来到我府里的那一天,就应该有人告诉你,不要靠近我,不要对我施恩。”周檀像是非常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你看见这具尸首了吗?她曾经相信过我,现在却躺在这里,你难道不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尸体就在损毁的神像之下,连神都不再保佑他。
“你为什么这么自责?”
曲悠看着他,他的情绪明显有些失控了,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的死,并不怪你,你也不想遇刺,不想彭越仅仅是被判流徙,不想没有帮到她……”曲悠回忆起之前对他的怀疑,一瞬间感觉酸涩难言,“这不是你的错。”
“这就是我的错,”周檀执拗地否认,“在不能做到的时候,我不应该许下虚假的诺言,不该让她拥有了希望又失去,最后做出不能改变的选择,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没有办法回头了。”
他在昏沉光线中转过头来,曲悠看见他眼睫之间映着火光,让他冰雪般的眉眼中漾出了几分闪烁的泪意:“你离开我,会有更好的人生。”
一个总是习惯于自我责备的人。
一个吞下恶意做甲胄,以此逼迫旁人离他而去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奸佞?或者说,这样高的道德标准,怎么会容许自己作恶?
“周檀,”曲悠伸手在他眼睫近处比了比,没有碰到,“无凭对我说了这么多话,让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你满口谎言,我再也不要相信你说的话了。”
照周檀以往行径,必然会刺她几句,口不对心地矢口否认,把她气得拂袖而去,再自己舔舐伤口。他的伪装天衣无缝,若不是晏无凭的言语,曲悠几乎真以为他说的都是心中所想。
那些令她反复怀疑过的事情终于找到了凭据,从一开始,她就在心中给后来自己反复纠结的好与恶下了清晰的定义,越过天花乱坠的史书,她看到的只有一个新婚之夜瑟缩在角落、无人去管的好人。
周檀在她心中为自己制造出失望、鄙夷、厌恶,十分熟练地把她驱逐出去,可惜他想错了很多,晏无凭说清楚了这些事情,曲悠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要做孤臣,不要软肋。
她等着周檀像从前一般嘲讽她,可对方却沉沉地没有回答,曲悠俯下身子去,发现他垂着眼睛,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
曲悠把他拖到角落,本想拿稻草将他围住,可点火余下的稻草沾了雨水,湿润不堪,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学着最恶俗的桥段,怀抱着对方,与他互相取暖。
夜已幽深,雨声逐渐变小,周檀在她怀中沉沉地昏睡过去,又清醒片刻,她听见对方在梦魇中粗声唤“老师”。
曲悠突然想起彭越临死前的言语,顾之言清正一生,若周檀不曾背叛师门,那他到底在诏狱当中知道了什么,才不惜自毁声名,走上了与前半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等她细想,周檀又在她怀中不安地挣扎起来,冷汗涔涔,她伸手为他拭去,听见他小声说了一句“好黑”。
曲悠的睡意顿时去了七八分,她揉着眼睛看了看,那摊火已经快要灭了,她身上没有火折子,若是火灭了,只能等天亮再见光了。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将周檀松开,挽着袖子钻到了破败的神台之后,如果她没有记错,方才她应该看见那里遗落了许多从前挂着的灯笼。
摸黑找了半天,曲悠在其中寻到了半截蜡烛。
她连忙用手挫去了表层陈年的蜡油,借着最后一点火星点燃了灯芯,又找了个相对完好的灯罩,秋风萧瑟,不时漏风,不一小心就会熄灭。
破庙中终于有了一分暖光,她提着那盏寒颤的灯走向角落,发现周檀已经醒了。
虽然醒了,可他连半分移动的力气都没有,曲悠将那盏灯挂在近前的桌沿上,重新抱住他,口中警告道:“我很累了,没空和你吵架,这里太冷,别乱动。”
周檀的目光黏在那盏灯上,他动了动嘴唇,没有推开她,反而抬起宽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她的身前。
两个人对着破旧灯罩内飘忽不定的烛火发了很久的呆,曲悠抱着周檀的胳膊,突然道:“想家了。”
周檀声音嘶哑:“明日便送你回曲府。”
“啊,不是那里,”曲悠摇了摇头,认真道,“我的家乡,其实在杭……在临安,你待过的地方,少时我在临安长大,后来来了首都,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周檀静静地听她说着话,她的声音很好听,就算偶尔蹦出几个他听不懂的词汇,他也舍不得打断,便不去询问。
“我想回家,临安有个古镇,我从前每年春天都和朋友们一起去划船,镇上的花开得极好,我第一次偷折,被治安处抓了,罚了五百块。”
曲悠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已经好久不曾说过这些了,如今这样的日子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的远,她离家远游,再也回不去了。
见周檀不说话,曲悠也突然打住,酝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让全天下人都记恨你,这样在你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不必担忧有人会为你伤心了。”
周檀闭目装睡,没有回话。
“算了,我如今跟你说这些,你也不肯听。这样吧,等你有朝一日真的对我坦诚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风突兀地在窗棂叩出一声响,周檀睁开眼,紧张地看向那盏摇摇欲坠的灯,生怕熄灭,见它没事,才放下心来。
曲悠还在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感兴趣吗?其实从前我想知道的是别的事情,可是见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一种直觉……尼采曾经说过,人之所以伟大,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目的,你虽然不肯告诉我你究竟在筹谋什么事情,但我觉得,你就很像一座桥梁。”
这次他完全听不懂,沉默片刻,扯着干哑的嗓子勉力问:“倪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了吧,”曲悠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道,“我知道桥的彼岸在何处,但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毁灭和牺牲,愿意为了打破不公正而奉献自己的一切……你后来的法,超越了这个时代,我敬佩你。”
周檀还想再问一句,可是曲悠已经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嘴中依旧嘟囔着一些他似懂非懂的言语。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为掷色子赌赢而感到羞愧,并自问是不是作弊的赌徒,因为他自甘灭亡。”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在行动之前先抛出金言,他所履行的,总超过他所许诺的,因为他自愿没落。”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肯定未来的人们,拯救过去的人们,因为他甘愿因现在的人们而灭亡。”
……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们全像沉重的雨点,从高悬在世人上空的乌云里一滴一滴落下来:他们宣告闪电的到来,而作为宣告者灭亡。”
瞧啊,我是闪电的宣告者,从云中落下的,一滴沉重的雨点。
作者有话说:
——出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悠悠大概是尼采的脑残粉,本质上,她对超越时代的《削花令》的作者佚名感兴趣,是对“敢为天下先”这类人的欣赏。正好我们小周就属于典范类的对自身要求极高、永远在追求超越的人类,啊,中国历史上这类士大夫太多了,数不胜数,所谓历史,就充斥着闪耀的群星。
第32章 花落去(二) ◇
◎高木◎
花落去(二)
第二日曲悠醒来的时候, 雨已经停了。
她睁开眼就看见柏影坐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冲着她笑得一脸鸡贼,似乎是觉察到她醒了,周檀略微用力, 把手从她后脑勺处抽了出来。
看来他早就醒了, 为了不妨碍她的睡眠才没动。
曲悠有些尴尬地爬起来, 问道:“你好些了吗?”
不等周檀回答, 柏影便道:“他吃了我喂的药,已经退烧了, 我说周大人啊,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跑出来淋雨,这不是找死嘛,再有两次就别叫我了, 你刻意糟践自己身子,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啊。”
周檀的声音依旧有些哑:“抱歉。”
“你跟我道什么歉, ”柏影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这次都把我薅出城来治病了,得加钱。”
曲悠揉着眼睛往外走了几步,才发现山神庙外来了许多带着面具的侍卫, 他们的铜制面具跟之前那黑衣人的一模一样, 她凑近了柏影身侧,低声问:“这都是艾老板的人吗?”
“是啊,”柏影道,“昨日那个黑衣来北街搬救兵, 艾老板便派了一群人, 顺便带上了我, 结果雨那么大, 京华山上野林子多,我们冒雨寻了许久才找到你们栖身的山神庙,当时天都快亮了。”
曲悠悚然一惊:“你来了怎么不叫我,你就带着这群人看着我睡觉?”
柏影怒目而视:“你跟周檀抱得死紧,我走近两步就把他乱醒了,他不让我叫,这难道怪我?”
曲悠扶着额头,这才看见庙门口破旧的台阶上躺了一个着刑部服色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被捆得像个粽子一般,腰间简单缠了几圈白色纱布,生死不知。
正是昨日中了周檀一箭的梁鞍。
她侧头看去,柏影耸肩解释道:“昨天在山林里捡的,剩下的人都死了,就这一个还活着,我想着周大人或许有用,就把他带回来了。”
似乎是听见了言语声,半死不活的梁鞍朝她看了一眼,一张脸白得煞人:“放、放过我……”
周檀披了件柏影带来的黑色长披风,从曲悠身后缓缓地走了过来。
看见他,梁鞍的面色才真正地变了——他昨日并未看清射箭之人的身份,曲悠扮了男装,一时也认不出来,可周檀出现在这里,又是这样的情形,恐怕、恐怕……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是、是你派人追杀彭大人?”
周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面无表情:“你知道彭越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傅庆年如此忌惮吗?”
梁鞍想勉强挤出个笑来,但没成功,面色比哭还难看:“你不敢杀我!我是傅大相公派出来的,我是刑部的官员,你、你若越过大胤刑律动手,如如如何对陛下交待?”
周檀往周围睇了一眼,一个面具人(由于不知道如何称呼,曲悠只能暂时这么叫)立刻握着手中的剑柄往他膝盖上痛击一下,他下手极为精准,曲悠甚至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梁鞍有些功夫,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彭越稳重一些,但此刻也受不住痛,低吼了一声:“我、我不知道!我只听见他们二人谈过一次……彭越来刑部之前,在吏部待过一段时间,好像、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