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心医院,妇科诊间。
年轻的主治医生扶着厚厚的眼镜,把穆彤的验单反复看了好几遍。
穆彤心里着急,一直在追问:“医生,孩子怎么样?是不是情况不好?”
医生定神看着苍白如纸的穆彤,问上一句:“你重要还是它重要,你搞清楚了没有?”
穆彤心底一沉:“什,什么意思?”
医生顿了顿,进一步解释:“你酮体都3+了,人都快饿死了,孩子能好吗?你要记住,它所有的养分都来自于你,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它才能好,明白吗?”
李玲帮衬着说:“医生,不是她愿意饿着,她吐得太厉害了,水也喝不进去。”
“所以说,你们早就该来医院了,瞧把人饿得……”医生在电脑前飞快地敲起了单子,对母女俩说,“住院吧,有点先兆流产,不能不管了。”
“流产?”穆彤被这两个字吓懵了,那股恐惧如同一张巨网,下一秒就要迎头盖上,“您是说,我的孩子,没了?”
“不是‘流产’,是‘先兆流产’,这么理解吧,不好好安胎的话,会有流产的风险。”
听完医生的话,穆彤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
只要它还在,她就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所有的困难。
李玲办理好住院手续以后,护士将母女俩带到了住院部的五楼。
此时的穆彤,虚弱得只剩下一口“仙气”了,连病号服也换不动。
李玲在病房的卫生间里,一边搀着女儿瘦弱的身子,一边解着女儿衣服上的扣子。她没有办法坦然接受这种可怜又可悲的情景,鼻子一酸,情绪就崩溃了。
怀孕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不该凄凉成这个样子!
“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是不是?不然你为什么要选一个精神病,还非要给他生孩子!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爸妈心疼你,还有谁会心疼你?那个叫杜梓牧的男人心疼过你吗?你别跟我说他不知情,就算他不知道你怀孕,你回家都几天了,他来过一通电话关心你吗?”
穆彤理解妈妈的愤怒,但她不想辩解,也不能辩解。
一旦父母知道她爱的人还在昏迷当中,他们更加会觉得她下半生没有依靠,不可能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
李玲气不过女儿受这“天大”的委屈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怒之下将她的衣服扯下!
许是过于用力。
碎玉般的“嘀嗒”声开始在洗手间里密集地响起。
自穆彤戴上就从未离手的那一串佛珠,碎落一地。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天台上最惨痛的一幕好像又回到了眼前。
见女儿眼中掠过惊恐与茫失,李玲几乎下意识地痛恨起这些囚困女儿内心的小物件来。“你别说这鬼玩意是他送的!”
穆彤根本不在意病号服穿好没有,跪在湿答答的地砖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追逐”那些失落的珠子。
一次次弯腰。
一颗颗捡起。
她卑微的姿态让李玲难过得心酸。“别捡了,扫掉就是!”
“不,我得捡,没了它,奶奶不会同意的……”
“你在说什么,这跟奶奶有什么关系?”李玲不知道这孩子在胡言乱语什么,只想让她顾惜自己的身体,“别捡了,脏死了,这是公共卫生间。行了行了,我上辈子欠你的,我待会儿帮你收拾,保证一颗不少总可以了吧?”
穆彤听后,松掉了“最后一口气”,身子就那样疲累地瘫在了发黄的墙壁边上。干涸的眼睛,没能为这种悲情流出一滴自苦的眼泪。
他留给她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少得不够点亮余生。
她能做的,唯有竭力保存这些点滴,以回应那一份,即便是当初铁了心要与她“两清”,仍无可救药地陷落在她身上的深情。
换好病号服的穆彤,在李玲的搀扶下回到了病床上。护士随即给她吊上了葡萄糖。
没过多久,累到骨子里的穆彤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
在此期间,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在市三医院的VIP病房里睁开了双眼。
他以为他已经回到了地狱里面。
然而,刺目的阳光,惨白的背景,难受的感觉,一切都昭示着他还在人间。
还是没能回去……
病房里,张悦和杜梓扬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杜梓牧睁开眼的。张悦刚要凑到病床前,就被儿子一个箭步挡在她跟前。
张悦颤巍巍地止住了脚步。
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她却读出了前所未有的意味:防备。
她以为她的坦诚能够获得儿子的谅解,没想到换来的是儿子的警戒。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杜梓牧刚恢复一点意识,耳朵里就涌入杜梓扬聒噪的声音――“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哥,我是小扬,还认得我吗?你有没有失忆?我是你弟啊!你认出我没有……”
他是不想活没错,但他委实不愿被吵死。
他干燥的嘴唇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闭……嘴……”
光是听到这两个字,杜梓扬已经高兴得快哭出来了。
杜梓牧侧过头来,只见那个穿着浅色麂皮绒袍,盘着精美发髻的中年女人欣慰地站在不远处。她永远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美丽,但她已然不是他想要亲近的“母亲”了。
他相信她此刻的喜悦是因他而生的。
但这不能抹去她背弃过他的事实。
张悦自问从未有过害孩子的心,即便是把他的药换了,也只是换上了有益身心的维生素而已。
她从不知道杜梓牧有咀嚼服药的习惯,因此,当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怨恨之时,她心惊得险些站不稳。
他不该知道些什么的!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可她分明有一种感觉,就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
此时,医生进入了病房为杜梓牧诊治,随后语重心长地对家属说:“醒了就好,现在看来没什么大碍了,后面慢慢活动开来,看看日常生活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谢谢医生,太谢谢您了。”张悦感激地向医生鞠了个躬。
刚苏醒的杜梓牧并未在意医生的话,目光一直在病房外搜寻着什么。
杜梓扬作为哥哥肚子里的“蛔虫”,自然知道哥哥在想什么,于是马上“连线”穆彤。
然而,他发起了几十个视频通话,全部无人接听,急得满头大汗:我的亲姐啊!你倒是快接呀!
第68章 Chapter 67
市三医院,十三楼VIP病房里。
刚苏醒的杜梓牧还很虚弱,没能完全“主宰”这副瘦弱的躯体。
见杜梓扬又拿起电话对穆彤“步步紧逼”,他只能无力地劝止:“别打了……”不管纷扰的思绪如何侵袭,那一刻,还爱的人一片清净,便是他最微薄的心愿。
他完全可以理解穆彤的“心情”。
那天在天台之上,是他没理会她的苦苦哀求,残忍而绝情地将她抛弃,就算她如今恨透了他,也在情理之中。
杜梓扬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一心想让穆彤知晓哥哥醒来的消息。“必须打呀,你不知道我姐有多紧张你。你住院以后,一直是她在照顾你,最近她家里有事回去一趟,我们才临时接的班。”他指了指家属床上的东西,“瞧,这边全是她的东西。”
杜梓牧抬眸看了看对床,那个塞得鼓鼓的书包,确实是穆彤的。
书包旁边,还整齐地放着他的日记。
想必她是看过了。
虽是无意,但那些不忍卒读的“真相”,的的确确又伤害了她一次。
这使他的罪孽更加深重。
这时,进来给他打点滴的护士听了杜梓扬的叙述,忍不住添上一张嘴:“照顾你那位小姑娘真够勇敢的,之前有个记者想偷拍你,她死活不让,还把人家的相机给砸碎了,差点儿没闹出人命。”
杜梓牧一听,眼眶瞬间就红了。
光是想想这种令人称道的“勇敢”,他便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谁不知道她胆小如鼠?
若不是他没能保护好她,她又何须带着这种可悲的“勇敢”四处“应战”?
他闭上眼,脑海中全是她“勇敢”背后的恐惧与悲凉。
镇中心医院,五楼病房。
小憩后的穆彤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并没有觉得身心比以往舒畅,仅仅是脑子比糊涂的时候要清明一些。
她就像是某种蠕动的生物,缓慢地爬起身来,见妈妈已经把佛珠整齐地放在了案上,心里多少有些欣慰。
一旁的李玲瞅着她,不情不愿地提:“你手机都响烦了,我可没接啊,你别说妈妈侵犯你隐私。不过名字我倒是看清楚了,不叫杜梓牧,叫杜梓扬。”
“他弟……”穆彤有气无力地解释着,摸到案上的手机,马上给杜梓扬回了电话。
“连他弟也知道关心你,他还――”李玲看着女儿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摇头表示“没救”,“真是中邪了你!”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杜梓扬识趣地把电话交了出去。
穆彤哪里知道手机不是“本尊”在听,握紧了电话就问:“梓扬……你哥怎么样?”
在一片祥和的宁静中,一个她不能更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嗓音不大,却真实地落在她耳畔,落在她心上。
若不是她及时捂住了嘴,吞下了那一声哽咽,她必定就哭出来了!
他醒了!
他真的醒了!
世上不会有任何语言,比他说的这两个字更让她欣喜若狂。
唯有这一刻,她才敢去相信天台上的一切只是噩梦一场。
十多天来的思念,几乎可以化成任何形状,在流动的空气中蔓延。
“我在做梦吗?”她不可置信地发问。
“没有。”杜梓牧给了她确切的回答。
两个虚弱得剩下半条命的人,就那样良久地保持着通话状态,既不说话,也不挂断。
他们之间拥有的这种心意相通的默契,早就不需要语言去表达。
过了许久,杜梓扬见两人是真真切切“不说话”,便急上了头:“姐,你不能这么宠他,好歹骂他两句!”
“梓扬,听我说……”穆彤气若游丝的话语,让他没敢继续喋喋不休,“我生病了……你照顾好他,我担心他还会……”穆彤看了李玲一眼,把话停在了最“微妙”的地方。
杜梓扬是个“机灵鬼”,自然什么都懂,一个劲地点头答应:“没问题,没问题,‘具体情况’呢,稍后私信联系。我保证啊,等你‘得空’过来,一定还你一个白白胖胖的杜梓牧。”
“谢谢……”穆彤会心一笑,笑得何其灿烂,仿佛能把多日来的阴霾,全部一扫而光。
现在的状况,已经是她能想象到最好的结局了,她不敢奢求更多,只怕自己的“贪婪”会让一切适得其反。
李玲见女儿接了“杜梓扬”的电话以后,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了,大概也明白这段“孽缘”是如何也剪不断了,不由得一声长叹。
穆彤捧着手机,回味着杜梓牧亲口说的话,只觉得他开口说的每个字,都是上天在对她的坚守进行褒赏。
在黑夜中等待天明的人,只要不放弃,总能等到属于她的那一缕阳光。
愉快的时光总是特别的短暂。
这一点,杜梓扬有切身体会。
傍晚时分,杜梓扬见哥哥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想搀他出去走走。
没想到,哥哥的双腿一碰到地面,就像是泥融入海,瞬间坍塌了下去。
杜梓牧落地摔倒第二遍之时,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成了一个“残废”的事实。他不再执着于走出病房,而是冷静地爬回床上,还给自己盖好了被子。
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不会太长久。
他相信,他很快能找到解脱的方法。
那一双曜石般深邃的眼眸里,有旧梦掠过的影子,有前尘烧过的灰烬,唯独没有片刻的安宁。
杜梓扬急忙向医生报告了情况。医生检查后,明确了这种“行动不便”正是他脑损伤的后遗症。“他这种情况不算瘫痪,只是走路不稳,坚持复健半年以上,还是很有希望恢复的。”
杜梓扬还在犹豫要不要向穆彤提及此事,毕竟她还在病中,突然见哥哥把眼中浓郁的灰暗换成了一声自我蔑视的轻嘲,这让他没由来觉得恐惧。
看来,这事是非提不可了。
对“后遗症”之事一无所知的穆彤,终日躺在床上昏睡。她仅存的一点体力,还不够她在日常生活中“挥霍”。
过去,李玲总是抱怨女儿成天玩手机,如今女儿是连玩一会儿手机的精神也没有了,她比以往更忧心。
这天晚饭过后――穆彤的“晚饭”也只能是营养液了,李玲离开了医院,把餐馆里的穆承祖“换”了进来。
穆承祖坐在病床前,和妻子不同,他向女儿展示出一种极愿意沟通的意向,并率先表明了态度。
“丫头,你是成年人,爸爸不跟你拐弯抹角。生孩子这件事,我们是不赞成的,你要是能想明白,最好趁着住院这段时间把它拿掉。但如果你执意要生,我们也奈何不了你,人哪,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爸爸问你最后一遍,这个孩子,你是不是一定要生?”
“是。”穆彤的回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仿佛这孩子本就是与她同体同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