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池却只看着风尘仆仆的程斯年,他比那两个老头高将近一个头,不说一句话,面色阴冷地避开刘总几个争先恐后的握手介绍,冲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介绍攀关系进行了一分钟,狭小的办公室再次陷入诡异的静默之中。
刘总几个这才注意到这位年轻人,同时注意到祁振杰似乎看着这位年轻人的眼色行事。
在场之人大多就是老练世故的人精,就算眼界不高,可这点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是以,立刻腾让出位置。
程斯年眸色阴寒,长至膝盖的风衣裹挟着西北的劲风扑面而来,鄙夷地扫了眼在场之人,“欺负为难女人,几位大男人真有能耐。”
以刘总为首的五人团脸色一沉,却都忌惮着祁振杰,没有出声。
陆宁章反倒不以为意。
以前她也相信男子汉大丈夫不会欺负女人,实际上呢,丈夫死后,公司破产,谁都来欺负她们母女,不分男女老幼。
是以,这句话就是狗屁。
“既然向法院递交了申请,又带一帮人在这里打家劫舍,不过是想多捞点便宜,”程斯年睥睨着这帮人,“在晏先生刚刚去世的时候,你们趁火打劫,趁着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之时瓜分晏家公司,没想到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晏家这艘船沉了,你们的公司也跟着完蛋,真是活该。”
不等刘总几人反驳,程斯年继续冷声道:“你们尽管闹,最好这两个厂子彻底完蛋,然后拖着打官司,这种经济官司至少能打两年,顺便将你们公司的账务再查几遍,哼,最后清算赔偿的时候,这两个工厂所剩的价值怕是连诉讼费也不够付吧。”
“你们一毛钱也别想得到。”程斯年最后又补了一句。
宴池目瞪口呆,她实难想象矜贵优雅的程教授会说出这样地痞一样的话。
话里鱼死网破,话外威胁查账。
他似乎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呆,刚说完,就脸色阴沉地拉着宴池离开办公室。
第17章 Chapter 17
远处青山峻岭,天高疏阔,宴池望着窗外出神,直到脚被抬起。
宴池看着程斯年将她湿濡的鞋袜脱下来,然后用毛巾包裹着她冻的快麻木了的脚。
“怎么不说话?”
“我叔叔伯伯地叫着,和我妈一起奋力请求他们,可是没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话,”宴池坐在酒店的沙发上,“他们虽然不认识你,可显然认识你带来的人,看着他们的眼色,即使你说话不好听,也没有人反驳你。”
她今天才察觉到与程斯年之间的差距。
何止云泥。
即使没有破产,晏家也与这座城市里大多数做生意的人一样,有点闲钱,可以随便花,但也仅此而已。
程斯年却是另一个阶层,他想的到的想不到的,都会有人替他想在前头,替他说,替他做。
像宴爹那样的人,都是看着程家这类人的眼色行事。
宴池是早上六点的飞机,程斯年与她的航班相差将近两个小时,他人到机场,齐振杰就已经安排好一切,下飞机就有本地土地公房产大拿李岩盛专车接送。
所以宴池转车到厂子,程斯年晚了近两小时的飞机,还能与她相差无几的到厂子。
程斯年拉着宴池离开的时候,齐振杰笑着说“交给我和李总解决吧”,李岩盛立刻笑着附和,“都只是小事,以后打招呼就行了”。
逼迫陆宁章的刘总五人组立刻点头哈腰,“都是误会”。
是误会?
然后客气的在本地最大的餐厅,李岩盛做东,承诺会照顾这两个厂子的经营情况,齐振杰拿着宴池做的计划书担保,五年内如果还不清债务,他兜底。
刘总五人无不欢喜,上赶着敬酒,都说只是小事,希望能精诚合作云云。
宴池听着都讽刺。
她是艺术生,哪里会做什么计划书,不过是东拼西凑,不过她写的还款方式很适合外行人看。
没有复杂的公式利率百分点,而是直白明了的按比例,五年还请。
大道至简。
程斯年慢慢坐起来,“我说过,我是你丈夫,会替你解决所有问题。”
“不是的,我们不是夫妻,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从小到大,宴池从来没有这么纠结反复过,她一直都是不受拘束,顺心而为,“这是我家的问题,他们却因为你才轻轻揭过。”
“并没有,”程斯年说的有些艰难,“债还是你们自己还。”
程斯年考虑着陆宁章与宴池的颜面,并没有提出帮她们还债,如果她们母女一开始选择将厂子卖掉,然后宣布破产,那倒简单了。
可陆宁章千里迢迢跑来跑业务、找订单、走货……想尽办法经营厂子。
宴池放弃留学,将陆宁章留给她的钱全都拿来还债。
这对母女除了长的像小白花,都是不愿意被人看轻的性格,所以更不会依附他。
“可那也是因为你的关系,他们才给我们继续经营厂子的机会,”宴池眸光澄澈,语调却是有几分哀婉,“我以为努力就可以了,可是我所有的音乐小样都石沉大海,我不敢拿出之前的获奖经历,也不敢正大光明的站上舞台。”
宴池低下头,“刘叔叔他们几个跟我爸合作了很多年尚且如此,其他人呢……”
程斯年忽然将宴池揽入怀中,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清晰的听到他均匀有力的心跳,稍稍抬眼,敞开的领口露出白皙光洁的皮肤,随着他说话微微滑动的脖颈凸起。
宴池隐约看见纤细的青筋。
他的手臂力气很大,不像斯文博学的历史教授,像体育老师。
“噗嗤……”宴池忽然一笑,可能行为有点乖张怪异,程斯年松开她,目露疑惑地看着她。
“我性格不好,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不要在意,”人家又帮了她,她不能将自己的坏情绪带给人家,宴池反思自己,“你怎么会来这里?”
程斯年放开了她,转而坐在酒店的沙发上,拿起手机,不再理她。
宴池:?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好抱她,一转脸脸色就这么阴沉,这也太反复无常了。
严格来说,宴池没有谈过恋爱,她只有被沈北泽纠缠过几年。
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的小提琴姐失恋,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了一个多月,还三天两头拉着她们几个到学校后的酒吧里买醉,一喝醉就哭,哭的鼻青脸肿,一会又大骂前男友,一会又给前男友打电话……
看得宴池好生羡慕。
宴池在音乐学院的名声被沈北泽搞臭了,所以她只能将眼光放在隔壁航校。
于是忽悠同组的乐队在航校举行小型演唱会,没想到还真让她瞄到了一个极其顺眼的帅哥,航校的同学说她眼光不赖,看上的是航校校草。
宴池又得意又兴奋,立即着手准备行动,然后就看到航校校草牵着女友从她面前经过……
宴池又难过又兴奋,立即着手摆一桌‘失恋酒’,然后就看到乐队队员同学朋友同寝室女孩死党苏熙等等当成嘉年华胡吃海塞了一番。
宴池气愤于无人安慰她,因为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
又想着‘借酒消愁’,可酒精过敏的宴池心疼自己的皮肤,索性点了几十种饮料,挨个尝了一遍。
那次‘失恋酒’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就好比沈北泽知道了此事,愤怒地找她对峙,宴池直截了当承认。
之后就一直拿此事呲沈北泽。
这件事还传到了航校校草耳里,他专门来找宴池‘说清楚’,然后两人就保持着‘良好友谊’。
直到宴池家破产前夕。
所以宴池不会谈恋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她都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忽略假结婚,奔着贪恋去了)。
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与人拉近距离最好的方法就是‘吃喝玩乐’。
宴池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这附近有一座牧场,现在好像是半开放营业,你要不要去走走?”
陆宁章给她拍过那边的视频,是一处山丘草原牧场,最近才开设了骑马游乐业务。
她想着刚在本地最大的餐厅吃过饭,土地公李岩盛八面玲珑,齐振杰长袖善舞,刘总几个凑趣捧哏,陆宁章母女尽量维持职业假笑,只有程斯年面无表情地吃饭,张总几个想敬酒,程教授鸟都不鸟。
宴池想,他可能不爱吃饭,那就玩乐。
果然,程斯年听完,放下手机,十分好奇地问道:“你会骑马?”
“会,”宴池喜笑颜开,终于理她了,“我当然会,我骑的还不错。”她的马术教练说的。
程斯年面上虽然依旧没有多少表情,可他眉宇舒展,眼眸清明,唇角微翘,慢条斯理地穿上风衣,朝着她伸出修长白净的手,“走吧。”
宴池呆愣了一瞬,赶紧将自己的小手放她掌心,略微粗粝的触感顺着小臂蔓延到心脏,半边身子虚浮麻木。
“下次有事,一定要提前跟我说,不能再像这次一样,一个人跑这么远。”
宴池警惕地抬头,“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来这里的?”
难道真的像苏熙猜测的那样,嫁到程家这样真正的豪门世家中,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视线范围内。
她不能接受被人监视。
程斯年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理亏,事实上这人不说话的时候,给一种很不真实的威压感,比老师对学生那种天然的威势更甚。
她真的很难懂程斯年。
程斯年对所有人的态度几乎都是和煦如春风,客气而疏离,礼貌又温润。
他符合大众对教授的要求,认真负责,严谨博学,用自己的钱贴补教育。
同时他愿意为家人牺牲自己的婚姻,对宴池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也细致周到,对她几乎没要求,还尽力帮她解决各种麻烦。
这样的丈夫真是没话说。
除了偶尔不明所以的情绪上的小反复。
当然,他从来没有发过火,宴池也小心保持距离,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她不该再有任何要求,更不应该因为心底急欲破土的情绪而冲他发脾气,虽然她也摸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程斯年眉眼压的很低,只是睃了眼后视镜,司机像是受到惊吓,极快地收回目光。
从他们二人上车,两人虽然并排坐着,可一左一右侧坐,气氛上很不多,出租车司机挺好奇的,都闹这么别扭,还去什么川勒草原景区,别给这小姑娘丢在山坳里,回头给冻死。
宴池的长相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柔婉娇媚那一挂,在西北很少见,兼之她生的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出租车司机不免多看几眼。
再看旁边的男子,修长冷肃,就刚刚那一个眼神,让出租车司机生生生出一种将小女娃抓去喂狼的错觉。
虽然现在城区没有狼。
两人就这么别扭的到了风景区,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才开始慢慢西移。
西北日落比江南沿海地区晚了两个小时,是以,景区还有游客在闲逛,骑马的也不在少数。
景区免费进入,骑马按圈算钱,由当地牧民牵着走了一圈,或者带着跑一圈。
当然,除了圈起来的跑马场之外,往里走,有星星点点的牧民在低缓的草原里赛马,那才是真正的骑马。
不过宴池与程斯年都是城市里的乖宝宝,只在马术馆接受过洗礼,所以比其他游客强。
宴池拒绝了牧民牵马,回头看着程斯年,“你需要牧民帮你牵马,”
突然从侧面马厩里冲出一匹枣红马驹,吓得附近游客连连惊叫,宴池还没看清楚,就感觉面前一道人影从眼前闪过。
三两步跃向马驹,一掌拍在马脸上,嘶鸣声引得马厩里的此起彼伏回应,却见程斯年抓着脖颈上的鬃毛翻身上马。
宴池大惊失色,因为那是一匹混种的汗血马。
现在人追求纯正,混种大多数都野性难驯,不适合养殖,更不适合出现在风景区。
而且混种桀骜难驯,宁死不屈,程斯年还没跃上马背,汗血马就扬起前蹄嘶鸣,暴怒异常,似乎要将人摔成肉泥。
别说游客了,就是当地马术极好的牧民也吓坏了,七八个人不敢上前。
宴池吓的面如土色,程教授只是个学者,文人而已,她就眼看着汗血马拖着程斯年向山丘奔去……
第18章 Chapter 18
程斯年是被拖着,不是驮着。
汗血马似乎想将他踩在脚下,暴躁地踢蹬,程斯年抱着马腹,马驹吃痛,又一个纵身打滚。
宴池追在牧民后头狂追,远远甩开身后不多的游客。
这里是半开放的牧区,离开风景区的草原与电视上看到的没什么区别,只有人跑在上面才发现天然草原并不完全平坦,而是深一脚浅一脚,有些陷坑被春草覆盖。
宴池摔了好几跤,草坑里还有泥水,等到她爬起来,却看到晚霞浓郁的西垂天际出现一匹红枣烈马,黑色风衣如同战衣般被风鼓起,程斯年拽着鬃毛,似从战场而来的将军。
天际似被汗血马染成血腥色,广袤的草原上马鸣萧萧。
程斯年如同头狼一般,骑着红枣烈马,身后跟着几十个骑马的牧民,却似万马奔腾,转眼就到眼前。
宴池已经看傻了。
这样的驭马技术,怕不是个学者在精致的马术馆里学到的吧。
他身上有太多矛盾的地方,看着儒雅内敛,平时说话做事也没有出格的地方,实再难以想象程斯年会有这样野性的一面。
马队转瞬就到眼前。
程斯年一跃跳下马背,白净的手被汗血染红,身上衣襟也沾染了汗血,更加像刚刚从战场厮杀过的将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以及几不可察的肃杀气。
在21世纪的社会里,如果你没有遇到杀人犯,应该不会有机会感受杀气。
而宴池,在此时此刻,感觉到了一种让汗毛竖立,冷汗簌簌的恐惧感。
这大约就是杀气吧,她想。
程斯年似乎也在平复心绪,而狂躁愤怒的红枣烈马,此时乖巧地像羊驼,撅着蹄子蹭程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