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铺浅灰色羊毛地毯,踏上去步履无声。
窗帘亦是一式的浅灰颜色,厚重绸缎闪烁微光,长长地垂下无半点点缀,极干净优雅。
一张大号写字桌上堆满杂乱无章的纸页,远看过去仿佛是些字画。
粟非好奇地走近,看过去。
满桌上堆着的是设计图,有新有旧,有成稿亦有废纸,如山如海,满坑满谷,全系样式别致的男装图样。
粟非顺手拿起一张,看见图纸右下角的字迹。
相别于满纸流利的英文注释,那是一个笔法凌乱却不失秀挺的汉字签名。
萧。
粟非愣住。
他匆忙地放下图纸,转身离开。
粟非,他并非八面玲珑的男孩。正相反,他是个没半点心计的人。
更无一丝一毫那本是他郑重所需的,敏感。
否则,会少受一些伤害吗?
“红豆派。”
桑其微笑,放下盘子。“试试我手艺如何?”
说老实话,粟非并没有食欲。可是望着桑其的笑容,他没有理由不说一句“美味”。
“表情不对哦,粟非。”桑其看着他。
“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啊。”
桑其自顾自地把食物盛到盘子里。
“你并不需要隐瞒什么,粟非。”她微笑。
“你的问题,你的好奇,你想说什么?也许是我可以回答你的。也许不是。
对我,你仍有疑问,不是吗?
可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对不对?“
“桑其。”粟非轻声说。
“什么?”
“你是桑其。”
“答对。”
他点点头。“这样就可以了。”
然后他埋下头吃东西。
桑其看着他,突然淡淡地笑起来。
粟非,原来你也并非一无所知。你,已并不只是那个单纯羞涩的男孩子。
是你改变了。还是我注视你的眼光,已经不同于前?
可是这并非我一心期待的啊。
“桑桑。”
“What?”她抬起头。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这个,有必要吗?”
“……那么我应该怎么称呼他?”
“叫哥哥就好了。”桑其笑。不意外地观赏到粟非红白交替的脸色。
好吧,既然你已有了这样的问题。那么我会满足你的疑惑。粟非。
可是,在我已经清楚看见而你还为之懵懂的某一个未来里,你不要为这一刻后悔。
我,已经给过了你机会。
“遣怀。”桑其说。
“他的名字是,遣怀。派遣的遣,胸怀的怀。
所以我叫他White。“
“桑遣怀?”
桑其不置可否地微笑,并没有说什么。
“想听音乐吗?”
桑其坐在粟非对面,闲闲地切着一只橙子。她递给他一半。
“……可以吗?”
“什么?”
粟非腼腆地注视着她,手指轻轻揉动着橙子。
“桑桑。”他说。
“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桑其有一刹那的怔忡,然后她微笑的一如往日。
“我只怕邻居会投诉我在家里做木工。”
粟非。你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往事。
我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也没有。
所以,一切都只能归于巧合。是,或者不是?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既然我们已经选择了结束。
“说说看吧,想听什么曲子。不过我会拉的曲目可并不是很多。”
“……泰绮丝冥想曲。好不好?”粟非带点恳求的味道。
“真会点。”桑其笑。“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那么,要开始喽。“
泰绮丝冥想曲。
是马斯内的歌剧《泰绮丝》中的一首间奏曲。向来是小提琴者的钟爱。
歌剧《泰绮丝》描述的是公元四世纪的埃及,发生在美丽的妓女泰绮丝,与引领她走上信仰之路的年轻僧侣阿塔纳耶尔之间的凄丽爱情悲剧。
泰绮丝冥想曲,就是描述泰绮丝心境的曲子。
它在讲述的是:喜悦,迷惑,悸动,宽慰,以及……
爱。
为什么要点这一首曲子呢,粟非?
是为了证明,你已不再是那个等待着,沉静着,被动着的你了吗?
可是我可以拉给你听。
因为,不会再有下一次。
就算是我,桑其,也可以允许自己落败这一次。
只是游戏最后的赢家,一定要是我才可以。
粟非怔怔地望着桑其。
她是桑其吗?真的是?
那个已经一起走过了三年光阴的女孩。
并不是眼前的这一个。
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碎发飞扬,清艳迷离的眼神,稍纵即逝。
她的指底,可以流泻出那样美丽的乐音。
那样放肆的近乎妖冶,然而清亮执拗的声音。真的,是从那个平淡而优雅的身体里,灵魂里,弥漫开来的吗?
桑其?
为什么你可以不再是你?
为什么,我总是无法看到你,真正的你呢?
为什么?
因为……天注定吗?
桑其,你是个整个身心都流动着乐音的女孩啊。为什么会放弃了小提琴呢?
在这一刻,你已不是我的桑其。
你有太多的迷宫。而我,怎样才能成为其间徘徊宛转,来去无忧的那个人?
你是一张璇玑图,是千古的迷惑和冰雪聪明。可是,我可是那个知音之人吗?
我可不可以懂你,可不可以绎得出你心头连绵不绝的回文长诗。
她轻轻收起琴弓,乐声清婉低扬,终于消失。
“The end。”桑其轻声地说,放下小提琴。
她坐到粟非身边,神色有些低迷。
这一刻,她看上去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得到了一切,之后怀疑起整个世界。
她有任性的神情和纯净无争的笑容。
是那样不调和的气质,可是闪亮在同一张容颜上。
她仿佛有些疲惫似的,微微合上了眼睛。
“不要给我你的感觉,粟非。”她轻声说。
“……为什么?”
她合着眼睫,像一只优雅无言的鸟收起了翅膀,疲倦地,不问世事地栖息在那里。
“我已经不必去在乎任何人的评价了。”
她忽地睁开了眼睛。眼光明亮通透。她的瞳孔是不含一丝杂质的幽蓝。
那一泓如梦的泉上,已经没有了一贯不散的雾影。
“我总算可以为我自己来拉这琴,让我真正在乎的人,来听这曲子。
真好。“
她的声音极轻,极淡。
可是他已经听得一字不漏。然后身心剧震。
桑其,桑桑啊。
我真的是你真正在乎的人吗?
她忽然微笑。
桑其,她是不肯在静默中生活的人种。
亦是不会轻易露意的人吧。真心真意。
“你看,我的耳朵会动呢。”
她俏皮地侧过头,果然。
粟非看着她一头黑发轻微的颤动和晶莹的面颊。
他一动不动,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忽然。
每个男孩子,都会有这样突然的动念吧?
可是有没有预料过是怎样的结果呢。
有一些花朵,是一生只能开放一次的啊。
而,那些在岁月的余温里轻轻融化的记忆,那些被人遗忘的却永不凋落的花,那些,年少时清澈而甜美的梦想啊。
它们都还在吗,都还好吗。
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走过之后就遗忘了所有的门牌呢?
是因为命运本是一条稍纵即逝,幻觉般不可捉摸的街吗?
他看着她,忽然以自己也想象不到的灵巧姿势,轻轻地俯过身去,把嘴唇放到她温软细嫩的耳叶上。轻轻地。
桑其愣住。
她转过身。而粟非直视她的眼睛。
没有直视过你的眼睛吗,桑桑?
她在他明亮平和然而深沉的黑色眼睛里,看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光泽。
像突如其来的感动或者诱惑。
像某个温暖的,被深深记忆的一种时刻。
一切都顺其自然。
窗外有月光,淡淡的蓝色月光。
清凉如水的光,缓缓流淌在空荡荡的心上。
月光是一种咒语。是无法预料的承诺。
是前世许下过,约好在今生的某一个时刻无声前来,一践前梦的邀约。
是我们无法逃避的生生世世的渴望。
桑其看着粟非,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抑或许诺。
就在那一刻。
她轻轻的合上了眼睫。
他的吻,默默地无声地,落在她的眼睛上。
她颤抖的像一只寂寞而孤单的鸟。优雅的羽毛。
沉默的眼睛。
桑其,这一刻,真的是你的心甘情愿吗
一切都已经不可以回旋了吗
粟非的心似乎随时可以飞起来。
他整个人都轻盈自在,无拘无束。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然后没有过很久,他的哥哥冲了进来。
“怎么样,粟非?”
他炫给弟弟看身上的外套。
“‘怀素’新推出的式样,还不错吧。”
粟非根本没有看哥哥一眼。他径自坐在窗边,手里握着嵌有桑其画像的小相框,自顾自地微笑。
“粟非,你走火入魔了?”
“也许。”他微笑着答。
“疯了。”粟琉评论。“你的小女朋友到底给你吃了什么甜头,把我可爱的小弟弟迷成这个样子。”
“……你就不会说些让人听了不会作呕的话吗?”
“OK,OK。”粟琉摆手。“我不和你吵。随你便好了。给,这件你的。”
他扔过来一件一模一式的‘怀素’外套。
“粟非,你知道为什么‘束素’旗下的这个系列叫‘怀素’吗?”粟琉没话找话地问。
“随他们便。”粟非懒洋洋地回答。
粟琉给他一个白眼。
“听说,是用这个系列的当家设计师的名字命名的。
好家伙,不知是谁值得‘束素’这样下力气栽培。“
……用名字来命名吗?
――他叫作,遣怀。所以我叫他,White。
――遣怀……吗?
他脱口而出。
“那个设计师该不会名字叫‘遣怀’吧?”
“似乎正是如此呢,小弟。”粟琉皱了皱眉,忽然觉出不对。
“粟非,你怎么有知道这种事了?你……”
他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坐在那里傻傻地笑起来。
“真的疯了。”粟琉结论。
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还真是太多
第八章
昭陵的红枫年年都艳美如血
年年都一样,短短的一个秋天,可是如此灿烂如此绝对。
一如那里出出入入的孩子们,那些傲慢而明亮的眼睛。
那些奢华而美丽的孩子。
那些,或许并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优游与沦落。
昭陵,真的是值得梦想的梦想吗。
那个男孩子在昭陵的校门前抬起头来。
他英俊淡漠的脸上有一种近乎迷乱的神色。仿佛并不由他所能掌控。
他梦游般地走向门前。
天色已晚,红枫大道上素来少见行人,这时刻更是沉静。
然后他看到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着一袭素白长衫。窄窄长袖紧裹住手腕。她披一条柔薄墨色轻绒披肩,长长的丝穗垂落。
她像一缕莫名飘摇的诗魂,淡淡地,如冰如雪地,立在如火如霞的红枫树下。像千百年来就不曾离开过。
她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黑发中分,剪成细薄垂肩的俊洒样式,宛似男子,可是看来寒冷纤弱。
这个女孩,她有一张近乎男子气的脸。清俊,然而亦不失冶艳。
可是最多傲慢。
仿佛,一切尽在握中。她眼中幻觉般的光亮,是千分的骄傲和不可一世。
可是为什么依旧动人心魄。
是谁。
她是谁。
这个注视着他的,素白寥落的美丽女孩。
一朵水一样清澈寒冽的白花。
他向她走过去。
“你,想要找谁?”
她沉静地问。
他盯着她清艳的面孔,忽然笑起来。表情一瞬间轻薄绚烂。
“或许是找你,嗯?”
她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转身就走。
“Stop,Baby!”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过头,脸色寒冰溅雪一般,轻慢而不屑。
“放手。”她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