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住他的眼睛。
“我要看到靳夕一败涂地的样子。”
我猛然向后退却,他不依不饶地探向前来,眼眸诡异闪亮。
“苏艾晚,你不要以为我只是开玩笑。南唐从不开玩笑。我找上你,我如此对你。你当真以为我只是同那个人赌一口气?”
我握紧手指,不由自主屏息。
他突然抓起一个纸袋摔在桌上,散落出满桌照片。
“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身上下这样心力,从前没有,以后也未必有。我告诉你苏艾晚,这是我自己欠了我自己的,可是你也不是全然无辜。
我不会打扰你和程诺。我怕他,我也不想同他斗,即使为了争夺你。对手是他的话,我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我绝不准备就这样放过靳夕。这么多年他欺凌我太多,如今一切都该有个结果。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到底该凭真本领好好较量一局。我就不信,没了家世铺垫,他还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说不出话来,一切都被他占尽。
“我不妨碍你,我也不怨恨你,苏艾晚。美的东西我总是难以伤害。只是我要你帮我这一次。”他的眼神忽然低柔妩媚,盈盈脆弱不胜。
他的声音仿佛一缕浸过我鬓边的沁然幽香。
“艾晚。帮我。不要拒绝我。这也是在为你自己。来吧,给我一个机会看到那个人丢盔卸甲一败涂地的样子。”
爸居然又跑来看我。我带他到附近一家新开的咖啡屋。爸有些微局促。年轻人来的地方。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如此想。可是有什么关系。他拗不过我,从来都是。
这里是他带我来的。程诺。他什么都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就像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
我慢慢地转着杯子,笑容清甜,看着爸,静静地等他表明来意。呵呵,不要怪我刻薄。苏老大怎会无缘无故想起同他女儿共叙天伦之乐。说实在的,他躲我都还来不及。
见了我,就恍若与当年时光骤然邂逅,所以没有人愿意领略今时今日的我。妈妈一样,爸也是。除了一心歉疚无法释然的杨哥。
而程诺,对他,我无法评说。
爸小心翼翼问,“你和那个叫靳夕的孩子怎样?”
我举杯轻啜,眼睛微微上挑,从白瓷杯优雅的弧度瞟过去,正好看见爸踌躇不安的神色。这是学婴红的模样。第一次看到时,程诺说,你这姿势像狐,多年之后再相见,当时空然纯粹如鹿的神情已经嫣然诡谲成如此。他只是描述,不加干预。而我望住他的眼睛,他不是也一样。从前温柔如红胸鸟的眼神,而今傲戾逼人如鹰。
我们一样改变。我们一样追逐,注定无休。
我微微笑,“您难道并非无所不知?”
爸额上有细密汗珠,沉吟半晌才说:“程诺那孩子不适合你啊。”
我不语,只是微笑。十九岁。是十九岁不是九岁不是十五岁,今时今日,昨是今非。好不容易有个人收留我在掌心,年少温存说来容易,实则太难求。而他,到底拥有同我一模一式的灵魂。
“这家店名叫白萍洲。”我低低地说。
当千帆过尽 你翩然来临 斜晖中你的笑容那样真实 又那样地不可置信
白萍洲啊 白萍洲 我只剩下一颗悲喜不分的心
那是我很喜欢的诗。
“爸,我只能这样了。”我说,笑意宁静。
“事到如今我只能这样去想它。也许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昨日,都只不过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安排。都不过是为了在这时让我们再相遇,让我再次对他无法拒绝。”
才发现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种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为了好在此刻 让你温柔怜惜地拥我入怀
我可以这样想吗?
真的吗?
爸悚然色变。我看着他吞吞吐吐模样,无力再多说什么。
“沉香。”爸终于开口,沉重地看我,“如果你原谅他,我当然无话可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笑,“我们一样罪孽深重,无法回头。只有他配得上这样的我。这你明明知道的,爸爸。”
爸叹一口气,“好啊。好。如果当年我就看得到今天会这样,还有什么必要再横生枝节。”
我骤然疑惑。爸只是神色犹豫地看我,不语。
我转身就走。我不要再听别人一面之词。当真要听,也只有他有资格给我。
程诺。我的承诺。我的寄托。
你还会给我怎样的承诺?
我总是在他的办公室里找到他,明朗场合,暧昧情节。我们不在意,别人却避之唯恐不及。我闯进门,正在同他谈话的安然立刻转身离开,笑意轻淡坦然。
我不理其他,径自走到他身边,双手按在桌面,他信手盖住,笑了笑,“有事?”
“当年的事。”我说。指节微微握紧顶住他温暖掌心,眼看着他皱了皱眉。
“是你父亲?”
我点头,看着他。他沉默片刻,终于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他轻声说。
“不会是教我吃惊得昏倒的真相吧?”我笑问,太勉强,觉出自己手指习惯性地冰冷,嘴唇微微颤抖。他怜惜地一览无余。
“不是。”
又是一个约定。简单得近乎俗套。
“只不过是我爸爸同你爸爸做了笔生意。你知道,他们本是大学同学。”
是啊。否则我也不会在一开始就同你如此两小无嫌猜。程诺。
“当年出事之后,你爸爸自愿放弃了数张丰厚合约给我爸爸,条件是要我们一家移民海外。你知道,他只是不愿你我再有相见机会。
他是为了你好。这一点你要记得,沉香。”
“可是你没有走。”我声音低弱。
他慢慢靠前揽住我肩头,额头贴住额头同我对视。
“我怎能走?我知道你总会回来。我怎能就这样地走了?”
“为什么?”我闭上眼睛,“为什么所有人都只是说为了我好呢?
难道他们就不能放我自己去看去听去决定所有的事吗?”
他的手指在我面颊上轻轻游移,柔和地停留在眼睑上,“沉香,你决定得了吗?
我也有过同你一样的追问,可是我们都得不到答案。当年他们成年人的交易,我不想多问。自以为是也好。思虑周全也罢。统统都是陈年旧事。只是我觉得屈辱。”
我骤然睁开眼。
他脸上已经没有笑意,神情沉静。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进商学院?”
我一时无言。
程诺。他本是出了名的才子。年少时我屡屡听他叙谈心事,文学从来是他心爱。这所大学的文学院,我原本以为他的位置非彼莫属。
谁能形容我此时的心情?你能吗?哪怕你有同我一样的经历。
“……你为什么放弃?”
他应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放弃?”
我埋下头,他的掌心宽阔酣暖,我把脸孔深深印进他修长的手指之间,不愿抬头。
“沉香。这只是你和我的事。我不喜欢别人的参与和决定。”
“当年,我们可以不提当年。沉香,我想过的。放弃,或者离开。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原本以为,只要因为这道伤口而怨恨你,就可以解开那道锁链,就可以原谅自己犯下的一切罪孽。只要永远别离,只要不再见你,就可以把发生过的一切全部忘记。”
他忽然翻起手,用力拥我入怀。蛮横而温存,仿佛再也没有明天。
明天何其遥远。
“悲哀的是,即使我把一切都遗弃,依然不能够忘记了……”他忽然住口,声音低如嗫嚅耳语,我再也听不真切。但有何关系,我早已深知那个答案。
我伏在他怀中,终于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身体。
给年华一个机会,让流光就此凝滞。我愿意。是啊,我愿意。就这样在他怀中天长地久地停留下去。
我愿意。
他平静的动作突然打破,我感觉他抬头望向什么,然后身体微微僵硬。
我抬起头,和他一起看向半敞的门,然后我看到靳夕惨白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毫无光彩地瞪大。
我呆住。而他仿佛突然上了发条一般飞速跑开,用那种跌跌撞撞难以预料前方的态度。
我一声不出地看着。一动不动。我们两个都一动不动,直到看到一只秀美的手轻轻在门上叩了叩,然后把门推开。
安然的笑意淡如夕雾,素净如水中涟漪。
程诺慢慢放开我,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已经微微发白,嘴唇轻轻抿紧,盯着安然,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已愤怒。
而安然却依旧坦然自若地站在门边,一袭白衣悠然胜雪。她忽然对他轻轻行了个礼。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顿时呆住。
他的声音一瞬间低细而危险,眼睛轻轻眯起,我在他眉宇间重新发现那种久违了的戾气,狂暴如风,缓缓地席卷理智。
“你受了谁所托?”
安然一刻不曾停顿,“您心中的神祗,或者,魔鬼。”
我瘫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难以言语。
程诺长身而立,死死地盯着她,半晌。我们三个谁都不做声。时间真正停滞,判决,伤害,野蛮掠夺,这里的三个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罪人。谁,在为了谁,欺凌谁,放弃谁,索取谁。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良久,他微微放松手指,神情骤然平静下来。
他终于说:“安然。你还真的了解我啊。”
“没有人会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她浅笑而答,神情似水,“我只是为艾晚。与你无干。靳夕那个孩子落了你的算计,是他的事,可是我不愿艾晚一再为难。”她微笑,“主席,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手解决一切呢?想想看,艾晚也并非你所预料的那般脆弱。”
程诺看着她,不语。只是挥了挥手要她离开。安然轻轻一笑,瞥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这是她的安排。安然。她并不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摆弄一无所知的人。调遣精巧的布局和构思。让一切的一切在她掌中轻巧运转如行星的轨迹,交错而完美。这是她的嗜好。
而这一次,她把细长的手指探到我和我眷恋的人面前,还有那个我一直亏欠了的人。
她居然为我放逐了靳夕。
我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他怔然立着,倏忽回身看我,神情平静不起波澜。
“介意吗?”他轻声地问。
我从他的口袋里拿出烟盒,为他燃上一支,递过去。他静静地看着我,唇角慢慢浮上一丝浅淡笑意。我知道他释然。而对我而言又如何。一切都已发生。做都做了,我没有理由不承担后果,管那后果如何,苏艾晚都该有那气度去坦然接受。我该学会坚强。一直都是。
轻偎在他身边,任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顺过漫漫发丝。听他轻声耳语般沉稳切近的呼吸。一切可以如此淡然。连伤害和背叛都可以弹指一挥间。有些时候会有那样的感觉,只要抓住一分一秒的温存,就可以把今生今世的所有轻轻拂落。在一个人怀中忘记所有,是毒药般蛊惑温暖的体验。留下来。停止。时间不该被浪费。爱一个人犹如宿命安排般坦然,是何等奢侈不自然的事。一旦相逢,又是如此地不愿错失。指尖有微风掠过,秋意浓深。这已是十月秋凉。我熟悉这份季节并深深眷恋。他知道为什么。
他对我低声耳语。
“沉香,你后悔吗?”
我无声地微笑起来,手指探进他领口,轻轻触碰那里,纠结的伤痕,温暖的肌肤。我垂下头去。他弹了弹烟灰,撩起我额前刘海别到耳后,我的伤痕教他一览无余。
“我们还真的相配,沉香。”
我笑。
“沉香,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
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与语人生。”
我喜欢这句话。一瞬间我决定要把它作为自己的信仰。
“我同那些对宿命无常毫无感受的女孩子已经打不起交道。我知道你也一样,沉香。我们都是被上天眷顾和凌虐的人。我们何其相像。”
他轻轻抱紧我。
他没有说话。我本以为他会再告诉我一些什么,但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束缚了我。我放松地偎在他身上,闭上眼睛。
像他,是他,程诺。承诺。他何尝对我郑重而荒唐地许下过什么承诺。无止尽的追寻。无相期的承诺。我只是不想失去他而已,苏艾晚何其自私。他只是不想失去我而已,程诺又何其贪婪。
而能够眷恋一个人到如此,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安心地闭上眼睛,在十月的微凉轻风,落叶的潮湿清郁暗香之中沉沉睡去,如此安然自在。
因为你在,程诺。
我安静地凝望球场中央的婴红。她的外套背包凌乱地扔在篮球架下,只穿一件宽大的棉布衬衫,棕色长发盘在头顶。她正同几个男孩子在场中争逐。
我坐在一旁安静地看她。那张小巧的面孔,窈窕心字,朗朗神情。我看不出她静默抑或寥落。看不出,婴红向来慧黠自敛,我知道她的执拗。她总不肯教自己落了下风,任何时候都是。自尊与自由,胜于一切的美好信仰。她是热爱自己的女孩,这样的自信和自傲,或许已经难免叫做自恋。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快乐。只要她不似我踌躇寥落。我没有理由不明白不体贴她的微笑。
但我也无法不坚持自己的信仰。正如他所说。我已经无路可走。
婴红生得娇小,随着那群高大男孩一路拼抢,很累人。她额头上已有晶莹汗珠,狐般的眸子深深闪亮,动静都如风景。我看得出这群男孩子对她已是迁就,小心翼翼,生怕偏失了她一星半点。婴红细细的雪白牙齿紧咬着下唇,神情却是百般的认真。
看见我走近,边上一个男孩信手把球传给婴红,让她上篮。婴红努力地跳起来,到底没有投中。她有点垂头丧气地弯下腰,重重叹了口气。那高大秀朗的男孩走过来看着她,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手势温存鼓励。
婴红直起身,原地跳了几跳,然后走向我。我听见他远远地对她喊,明天还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