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不愿也不能。而杨哥,我注定负他良深。一切似乎都在某个人掌心之中。可是我眉目昏暗,一无所知,即使已经窒息得难以哭泣。
纠缠,和偿还。当青春年少模糊的渴望和怨毒屡屡侵入我们的胸怀,一切就都有了它最初的模样。是我们的错吗?一切。成人世界总是喧惑,那一片朦胧幽暗的迷雾森林,山风锋利,飒飒斩断青嫩心叶上最后一丝温情和留恋。一开始的教导,到底是真是假。能够相信谁,能够依恋谁,能够爱恋谁,怎样的来年今日被写在时光的单薄屏风上。我们哪一个看得到未来?哪一个?是对是错?
而我,究竟又能够走到哪里。纵使花堪折时直须折,我依然没有那个资格。
风凉,渐渐侵进透彻心怀。我走在杨哥身边。我明白啊。我们什么都明白。彼此。一切。我忽然感觉无限脆弱,像一页纸人儿轻飘透亮,呵一口气就会跌倒难以站起,我早已没有力气。我抓住杨哥的手。他低头看我。一瞬之间我们把彼此看了个透明澈亮。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开始,没有尽头。一切只能这样下去。就是这样。只能这样。浅淡日光凝滞如冬日水波游荡于我们寒冷而沉重的灵魂间,我轻轻地眯起眼睛,刹那间过往前尘骤然浮上。我眼前顿时一片空白,几乎跌倒。杨哥眼疾手快接住我,神情黯然。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更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那些日子。那些日光清亮绿树葱茏的时辰。会有风,柔细温存如古美人檀香阵阵的青丝。有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坐在我的身边,他注视我,他轻声地喃喃自语,仿佛是说给我听又仿佛不是。他说,你会醒来吧。你这个孩子。我从前甚至不曾见过你。我为什么会伤害到你。为什么会是你这样的一个孩子呢?
有过那样的时刻。他宽大温暖的手掌轻轻顺过我苍白的额头,渐长的发丝。我熟悉他皮肤的温度,他温存沉厚的气息。他在我耳边低语,苏艾晚。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苏艾晚。是的。苏艾晚。我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么我会叫你小爱。你知道吗,小爱。是我让你躺在这里。是我,是我撞伤了你。我几乎杀死了你。
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沉默来指控我的罪过吗。
是他翻动某些册子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这些是你的照片。小爱。我看到了你从前的样子。原来你从前是这个样子。这些美丽的照片,为什么,你竟然是这样一个孩子。这样的纯净,而且迷人。难道上天真的想要让我从此,永远地自责下去,痛苦下去吗?为什么我会伤害到你呢?
是谁给你拍了这些照片呢,小爱。不管那是谁,一定是对你而言无比重要,无比信赖的人吧。你对着他露出笑容,是这样的笑容,原来你的微笑是这样的,这样明亮,这样无瑕,甚至不含半分错落或者忧伤。你一定从来没有失望过,从来没有被伤害过。是啊,这样令人难以自控的笑容。这样洁净剔透的脸庞。就像世界毁灭之后仍然可以存留下来的无限希望,就像相离十亿光年之外仍然无法磨灭的隔世阳光。天啊,你不会知道,现在的我,是多么懊悔和痛。你不会知道我心里的感觉。为什么我们只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相遇。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骤然低落。
小爱,为什么我不曾在你微笑的时候见到你呢?
我抓着他的手臂,他扶住我,我怔怔地看牢了他,忽然已经无法自控。我笑出来,抓紧他,任凭潸潸而下冰冷的湿意浸透笑意。
杨哥搂住我的肩,轻声道:“哭吧。”
我已经无法哭泣。我只是偎在他怀里,贪求那久违的温暖。坚稳的怀抱,有力的手指,毫无代价的安心。为什么啊,为什么却是你给我这样的温柔。我需求的一切。我渴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感觉。可是为什么,这么久这么久了,我拥有所有人艳羡的一切,我什么都有了。可是我唯一渴望的东西……竟然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给我。
妈妈。爸爸。程诺。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给我。
可是我却永远无法都放开你们。即使你们一个个都远离了我。
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坚强起来。为什么。
杨哥忽然抬起我的头,注视我的眼睛,注视我潮湿阴郁的面孔。他带点粗暴地替我拭泪,突然停住,温暖的手指盖住我冰冷且混乱不清的眉眼。
他的声音沉痛而冷静。
“小爱,你到底还是要他。你还是爱他。”他按着我的脸,遮挡住我所有的神情。
“我原以为你只是个孩子,小孩子。我看错了你啊,小爱。那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吗?四年了,四年了我以为你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我以为除了那一次的伤痕你就是个正常的完整的孩子。
我如今才知道,我才知道啊,小爱,你根本没有尽头。你和他,程诺。原来那竟然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浪费了一辈子去寻觅那个属于自己灵魂的人,可是为什么你就会如此幸运和不幸呢?”
为什么。因为只能如此。我早已了解。就在那一刻,他走向我。他抓住我的手带走我,他的手指轻轻滑过我额头的伤痕,那一刻我就已清楚知道一切的终局。这个世界那样现实。哪一天曾经下过我们所期待的雨。可是它许诺给我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丽与哀愁。安排我所亲近和亲近我的人,来伤害我和眷恋着我也为我所眷恋的人。可是就是这样的方式,已经把我们深深地缠结在一起。
程诺,我真的不能够放开他。
杨哥慢慢地移开手,注视我的眼神凝重而苍茫。
我不由自主地扑进他怀里。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这样的一次放肆。杨哥,我承认我的任性,可是我也只能在你面前如此。一边伤害着你,一边纠缠着你。可是我们真的没有一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情意却没有为彼此倾覆所有的勇气和疯狂。我们不是同样的人,而你也永远不能了解,苏艾晚的心,其实早已无路可走。
世间情意,根本空洞无常。纵然我对你而言,你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可是又能有多少不同。
可是他就是不一样的。我对他,他对我,甚至已经没有丝毫歉疚。伤害他,就是伤害我自己。我为什么不可以伤害自己。有什么不可以。
“你还记得吗,小爱?”杨哥忽然微笑起来,“你记不记得那一天,你第一次看到我,你对我说的什么?”
那一天我醒来,我的眼前是他惊喜而惶惑的脸。我被明亮日光刺痛终久不曾睁开的眼,就那样在一片透明泪光,红艳霓虹般的影迹里触及他陌生的容颜。可是我居然清楚地问他:
“你就是那个人吗?”
杨哥的神情模糊诧异,但他只是坚定回答,“是的。我就是。”
“那一瞬间我想,无论你说的是什么,无论你把我当成什么,我都是在你身边的。我总不能教自己放下这样的一个孩子。那时你这双眼睛里一样泪水迷蒙,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就看到你的泪。小爱,你记得那个时刻。”
“是。我记得。”我模糊不清地回答,投在他沉稳坚实的怀抱,有那么一刻我只希望可以永远如此。永远。就是这样沉沦下去,蛊惑下去,藏匿下去。
可是我总会把一起都记起。即使远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即使我原本脆弱的心已经凋零得断了千根冰弦。我总会回来。这是无法解释的魔咒,是宿命。我逃了四年,到底还是回来自投罗网。程诺,他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永远不要正视我苍白的脸。他肩颈上始终不曾平复的伤痕。呵呵,可是我们到底还是重相遇。他到底找到我,捕获我,囚禁我。他想做什么?不妨给他一个选择机会,去问他,去问他能否放开我啊。我知道他的回答,是啊,我太知道了。
我抱住杨哥,轻轻地、没心没肺、毫无歉疚地对他说:
“永远做我哥哥吧。求你。”
杨哥一言不发,只是抱紧我,埋下头在我长发间,轻轻呼吸。微风轻拂我发丝,薰衣草的清香弥漫,他的声音听上去悠然而落寞。
“无论如何,无论是什么,我总是会答应你。小爱,你知道的。”
原谅我。我合起眼睛默默地念,原谅我,哥哥。我已经没有力气穿梭来去,丛林寂寞,迷雾森森,而我始终跟随的那只蝴蝶,那种美丽,他一直都在那里,我看到的。我从来不愿同太多的人玩太别扭的游戏,我玩不起。我只想清醒地,简单地走到那一个人身边,和他在一起。
他,只有他。
我已经不能失去他。我无力抗拒。
我真的,真的不能够没有他。我已经经受不起那样血色淋漓的空寂。我的心,只能被那样一个人承担。那个同我一起把罪孽和伤痛深深背负的人。
杨哥的手忽然滑上我的手腕,触到那一双细巧银镯。他微微叹息。
“你还不去他那里,小爱。”
燕子双飞,情方璀璨。曾经他写在雪白笺纸上给我,隽秀笔迹,录的是那两段佻达的小诗。
双燕子。燕双飞。曾经他给了我何等精致而美妙的时光,我们的生活柔如春水不起波澜,我们的步伐轻而稳不曾停滞半分,所谓的幸福似乎只是早晚。苏艾晚和程诺,曾经和多少年少孩子一样清凉洁净,平常而安全。直到那一天,我们的命运从那一刻开始,支离破碎。
然后走到这样的一个今天。
“我对不住靳夕。”
“又怎样?”杨哥轻声叹息,“那又能怎样?你准备怎样偿还?嗯?小爱,说这些还有何意义。既然你早已决定了所有。”
我笔直地看进他眼底。
他终于垂下头去,“我教你背弃。小爱,怪我好了,一切都可以。我来为你承担。如果你有歉疚有不安,就想想是我叫你毫无留恋地走开。”
“哥哥。”我轻声叫他。
“不要心怀往事。不要一身歉意。小爱,人生从来没有我们所需要的长度,在明天回头来悔恨之前,你还有多少机会呢?”
我茫然地望着他,只能轻轻微笑出来。
杨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笔直走进校学生会办公室。他转在指间的笔忽然停滞。
他不看我,亦不开口。
我不理睬他,径自走到他桌边,他忽然迅速动作,合上手边的一本书。我随意一瞥,正看到露出的小半角。
他沉沉地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不答,轻声道:“南唐……”
不出我所料,他双眉骤然一轩。我忽然直直地看向他肩后,他微微一怔,目光稍离开我,我已经飞快地出手,一把挥开他按在那本书上的手,抽出书里夹着的东西,然后迅速后退。
他猛然站起身,盯着我。我不看他,只是盯住手里的照片无法言语。
风。澹澹长风,我纯黑如夜的发丝散淡飞扬,郁满大片空间。一张苍白的脸孔,仿佛开在银镜中的白色花朵,脆弱而无力,充满了奇异的惊恐和不甘,眼神深处却溢出一种毫无预期的眷恋和依靠。
水波浮荡,刹瞬间回到当年。谁在梧桐树下对我轻轻微笑,柔软短发光泽明亮如日光。日光透明碧绿,自树阴间一泻如泓。十六岁的少年笑意淡然,清凉如梦境。谁向我伸出手来。谁的眼睛清亮宁静,默默地凝视着我,让我忘却一切关于镜头的踌躇和不安。谁轻声地对我念出约定的暗号:1,2,3。木头人。谁的呼吸温存柔和地撩动我鬓边发丝,谁的嘴唇温暖忐忑地拂过我的面颊,一颗心悸动撩荡于弹指之间。
谁的字迹清扬隽秀,留题在那张照片上,被我的笑容无声照亮。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程诺握紧手指,一步步向我逼过来。我没有后退。我已经没有半点惧意。
他慢慢地逼过来,终于停在我面前。
他抓住那张照片,我不放手。
“南唐没有这张照片。”所以当靳夕那样问他,他情不自禁变色。因为一切早已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手里。
他不语。
“你为我拍的,从不曾流落到他人手里。”我忽然微笑起来,情不自禁,“程诺,你为什么这样别扭呢?”
他侧开头,表情复杂,“别说得好像你无所不知。”他终于轻声说。
“我一无所知。”我盯着他,“我只知道你。我唯一知道的,只是你。”我慢慢握紧那张照片。
他突然探手扯住我手臂,用力一带,我跌落到他怀里,他手臂用力几乎压碎我。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我抓住他的衣衫,不是挣脱,不是逃离,整个人突然贴住他心口,奇异动人的温暖隔着衣料袭上我冰凉的身体,顿时昏沉。他拖着我,慢慢地对我重复,“你几时如此自以为是?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如今我变成什么样子。”
黑暗的梦境甜美柔滑,如出生之前深沉的睡眠和猜测。沉湎在时光的水面之下,我仰望昏眩无光的天空,仿佛找回一切前世厌倦的理由,让我再次心灰意冷,深深沉沦。幽暗。深沉。温暖。安详。我蜷缩在他的手指之间,生长在他的体温和呼吸之间,逃脱的理由,除了他一切都可拥有。苟且偷安。一切都已破碎。我早已不再完整。渴望,欲望随波而来,像X-JAPAN的歌声缠绵妖冶,迷恋经年。纵是随风而逝,仍然可以为之赔上魂灵。
我轻声回答:“我知道我自己变成怎样。你又如何。”
一片混乱破碎的声响,他骤然间挥手把桌上铺摆的所有扫落在地。文具,纸张,水杯,鼠标,书本。那张照片轻轻飘落。我注视着它如轻盈羽毛落到他脚下,他不屑一顾。他只在乎他手里抓住的所有。那样真实柔软、不堪一击的灵魂。
他把我推倒在办公桌上,定定地逼视我的眼睛。
“沉香,这一次是你自找,你真的已经没的选择。”
我注视着他缓缓俯下的脸庞。那样切近。那样遥远。那样亲昵。那样陌生。他是我的,程诺。一如我注定是他的。我只能是他的。我们都清楚无比也痛苦无比。只为了这样的一种认知。我们无法解释的奇异纠缠。深深的怨恨和相知。我们真的无法摆脱这一切吗?
真的吗?
他的气息沉重而温暖。
我突然抱住他,抱紧。他的睫毛,浓郁而修长,那一片暧昧深沉的幽暗丛林,夜雾低回,林中隐有波光水影,纵横闪烁。他的气息突然之间温存静默,一如往昔。蝴蝶的翅膀轻轻拂动苍白的花瓣,四年,心头无法愈合的创口。皮肤干燥而柔软,颤栗的触觉。丝绸摩擦着丝绸,黑色的气息低柔馥郁,苍凉的阳光在他眼中闪烁成谜。手指纠缠着手指,发丝缭乱着发丝。有力的,控制的,一切都带有难以形容的妖艳力量,在我们眼前渐渐迷失。是热的,是冷的,是病痛般熟悉而陌生的蛊惑。是冰与日光野蛮痛楚的焚烧,让我们失落自我。我用自己的嘴唇在他冰凉的唇上点燃了断裂的风和火。我狠狠地啮咬他的嘴唇,听他低低的呼吸急促仿佛呻吟。我流下泪来,难以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