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沉香!”
他突然扯紧我的长发,把我拉向后,脱开身体的距离。他急促地喘息。
我定定地凝视他。他盯着我,眼神难以形容,痛楚,或者迷乱,“你疯了,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挣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他的呼吸微微平复,面对着我,依然无法彻底镇定。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我逼得他走投无路。
“你当我还是十六岁?”他握紧手指,眼神阴郁。
我盯着他,眼光不曾移动半分,然后伸手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纽扣。
他骤然扣住我的手,于是触到腕上的镯子。他用力把我带进怀里,拉高我的手。
我闭上眼睛,倾听他深沉急促的呼吸。他停滞不动的动作,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看到了那些,那两段寂寞而带有难以解释温情的小诗。
他慢慢地拨开扣环,摘下那一双银镯,握紧。
他的气息在我发间缭动,后颈上感觉到他嘴唇的压力,暖而直接。像一记深深的刻印。
我埋在他怀抱深处,终于疯狂地痛哭出来。
第七章
婴红平静下来的神情总是淡细而悠然。她涂一点樱桃红唇彩,精巧的嘴唇似笑非笑,仿佛永远悬着一丝古怪的冷嘲热讽,分外佻达。
我静静地看着她,料是可以等来一个庄重的回音。
她笑起来,侧身坐在桌角,关了电脑,然后淡淡看我。
她轻轻叫我,“苏,你又在思量什么来自寻烦恼?”
我有些恼,笑道:“我不过想起南唐。”看到她神色微微一变。
冼碧忽然说:“都城又打过电话来,找白。”
我看一眼婴红,她摊手,“与我无关,亲爱的,真的与我无关。”她对着我狡黠一笑,“即使只是看在靳夕面上,我也不会再拿他来耍。”
我咬住嘴唇盯着她,终于望进她淡漠飘逸的眼底,然后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是啊。我们无所不知。对于彼此,我们各有二分之一的胜算和败局。她熟悉了我的罩门,一如我懂得她的。心上的男孩。高挑的自尊。伤情的过往。悸动的眼神。我们都有想要不能要想避不能避的东西。那些流丽光辉惨淡清凉的情和欲,青春年少最洒脱放肆过后永不复追永不再会的繁华相忆。
可是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一面笑得天真无邪,一面看穿一切。
婴红。她早已看穿一切,包括南唐。
“就是这样啊。”她换了一张CD,我的心顿时微笑起来,是X-JAPAN的歌声,清扬散淡,仿佛在钢琴叮咚辗转下永无尽头,大可就此葬送所有懊热而浮躁的灵魂。只是我们都知道,下一秒突然爆发的傲戾,是绝对的拒人千里。大千都市,繁华过眼,相识半场,转瞬已是千里,谁能够具细明白谁的心事。这五个视觉系的美丽妖精,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音乐如此刻毒地揭示出这些呢?
婴红仍在微笑。
“是啊。我喜欢他。否则也不会为他拍那些照片。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喜欢谁,不喜欢谁,根本也只是一个人的事。只是相爱与否,却绝对只能是两相情愿。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只漂流瓶子,古典、美丽而脆弱,束缚着心中刻骨的妖魔,饱含呼之欲出的危险。直到最终遇见那个可以填塞住瓶口,从此天下太平,心无挂碍的人,知道他出现,一切才会归于自然。
我在等那个人。所以我知道,现在我眼前的那个人,不过是个以绝美的姿态,出现在一个我恰巧没能提防的时刻的诱惑。”
她看着我,“而你,苏,你的魔鬼已经被你的那个人收进了他的瓶子,你说呢?”
“红。”我低声叫她。
她摇头,“不,不是劝我什么。”
我住口。
“我只告诉你们,这些此时此刻同我最接近的人,是啊,我喜欢他,南唐。只是我更喜欢远远地站在一旁,穿着我新买的温暖的绣花小袄,看他如何在我亲爱的苏面前一败涂地。于我而言,那是另一种不该浪费的乐趣。我只是想看南唐灰头土脸的样子,我几乎已经看到那一幕了。”她微笑,“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小气也好,古怪也好,自私也好,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人利用了我,摆布了我,掌控了我。归根结蒂,我就是不想脆弱。”
“所以你这样懒懒散散,心不在焉。即使是喜欢上一个人。”冼碧笑着调侃她,“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果然不错。”
婴红大笑,“我只想送那副对联给他,南唐。
他爱的人沧海巫山。爱他的人心不在焉。”
“横批呢?”
“忒冤。”婴红毫不迟疑地答。
我大笑出来。可爱的婴红。
这是自尊,抑或自信?如此年轻如此迷茫的十九岁,如何的花开又谢,月升又落,星明又灭。物换星移太平常太多次,爱情廉价,美色青春在街头贩卖如蒙汗药,怎样才能不受伤害地碰触唯一属于我们的澹澹情意。灵魂中的信仰,是不可改变的坚持吗?我究竟要如何等待,才能在许愿的时刻,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芳草鲜丽,落瑛如雨,那时候,我几曾为你已跋涉千里,才初初相遇。
何其不易。当时当世,谁还肯如此辛苦地伸出掌心,守候着不知几时才能落下的雨。我们要么盲目地供奉自己,要么远远地逃开自己,谁还肯,谁还敢,对那个人说出最后与最痛的一句:
我爱你。
无论如何。
我是真的爱你。
靳夕的短信一条又一条,不依不饶地发过来,我终于还是回了他的电话。
“不要再这样了。”我轻声地说,“对你,我是真的承担不起。”
他半晌不语。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离线。终于他仍是低低地说:“你还记得那一天吗?”
我不懂得。
“那一天。”他的声音辗转低弱,淡不可闻。
“那一天,你从书库里冲出来,你撞进我怀里。那一瞬间我以为我要永远被你舍弃。你对我说有人在注视着你,天晓得,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握紧话筒,慢慢地睁大眼睛,无法呼吸。
“那时候,那时候我一样在注视着你。我不知道那另一个被你发现的人是谁?是程诺吗?
可是我也是一直在注视着你。是啊,现在说出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怕你生气,是啊,我那时真的在偷窥你。”
我僵硬地坐在书桌上,一只手按住桌面,光滑而冰冷的木质气息透进掌心,仿佛一种死气沉沉毫无生趣的催促。
而他的声音依旧传来。
“我记得你第一次去书库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你穿了一身白,白色的连衣裙,那么长,好像要拖到脚跟,你穿白色的平跟鞋,戴一顶白色带网纱的宽檐帽子。你就坐在窗子边上,我看见阳光从纱的网眼里漏下来到你的脸上,你的脸色却还是那么苍白。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有多么不像真人。你活像几米画中的女孩。”
我沉默得无法呼吸,不能呼吸。
靳夕,他让我如此窒息。
“看过几米的《地下铁》吗?”他轻声问我,似乎并不求回答,径自轻声道:“你就是封面上那个被天使的翅膀遮蔽了眼睛的小女孩。
究竟是你的眼盲,还是你的心盲?你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你。你永远都和一只可怜的猫咪坐在夕阳西下时黯淡的孤独里,我看着你,就忍不住想落泪。”
那只是你心中的宁静回忆。靳夕。我颤抖的嘴唇无法表白也无法分辩。你不知道你不懂得,靳夕。苏艾晚,或者只是苏沉香,那样幽暗空旷无法倾听的心。没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根本不可能原谅和理解我的一身变数。苏艾晚的邪气和绝望,早已不是如此安详纯净的你可以解释。
归根结蒂,你爱上的只是幻觉。
而幻觉之中那个安宁脆弱的静谧女孩,如果我可以,我愿意把她的一切痛苦承担,把她的所有无邪供奉给你,报偿你如何的对我。
可是我不能。
即使是因为他,程诺。
或者只是因为我自己,这样残败无缘的一个自己。
“是啊,你就是那样的一幅画,我还记得那画上的句子。”
他的声音轻柔温存如呵气融尽一扇窗上绚绚冬花。
“‘谁会为我在黄昏的窗边读一首诗?’”
他缓缓地,轻声地自问自答:
“我会。”
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
魂销。
念欢娱事,烟波阻。
问怎生经得,如许无聊。
我深深地埋下头,手指忙乱地按上台灯的开关,光线骤然黯淡。床上的婴红在睡梦中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模糊不清地问,“几点了?”等不到回答就又沉沉睡去。
我衣冠齐楚地坐在书桌上,垂着头,他的声音恍如魔咒纵横来去。
午夜已近。
我慢慢地放下听筒。
闵白的声音清醒如水中月影,茫茫地从我头顶传来。我情不自禁浑身一抖。
“苏,你到底也该睡了。”
我慢慢地抬起头,注视她淋漓在乳白月光下的脸孔,纤眉秀目,清香光滑的皮肤,年轻的嘴唇带着吸血鬼般青春逼人的气息轻轻绷紧。那张脸在月光之内如我一样,凝冻精美似琉璃璧。十九岁。十九岁的少年女子。我们还能有多少不甘来铺陈多少人生的劫数呢?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她。
“白。你是否真的中意南唐。”
她一双眼一眨不眨地停滞,瞳仁乌黑平静,气度幽深。我在月光下捏紧自己一束长发,死死地扯直,然后慢慢用指尖揉搓至迷乱。月光疯狂,充满了致人死命的蛊惑和虚无,然而美如梦幻。
我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
闵白的声音清明如镜。
那是一面映出我所有脆弱所有无助的镜子。绿枝摇曳,华年胜水。日光下有少年微笑一如当年。一旦伸出手指,轻轻一触,有个人就会毫无预料地跌倒在宿命前缘的脚下难以挣扎站起。
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望地面对了又一个苏沉香。
恍若当年。
我缓缓面对月光。五楼上的月亮一样明亮遥远,我并没有一丝一毫接近那叙述多少命运的光华。我想向它伸出手去,刹那间我想触摸它迷恋它,为什么我不能爱上这样的美丽,如果浮生如梦,至少给我一个难以企及的绝望。
至少,不要让我的心充满这样的寂寞奢望。不要让我的掌心承负这样的点滴眷恋。
不要给我希望。不要对我许下诺言。
不要让我如此,如此地依赖着你。
求求你。
南唐的声音依旧艳丽蛊惑如香,暗自迷蒙。我在听到的同时,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他平平淡淡地说:“来取照片。”
我不言语。他在那端微微一笑,“出来见我,苏艾晚。你明知我斗不过程诺。”
这个名字多少给我些安慰,或者勇气。
我自衣橱里翻出一件黑色大衣,竖起高领,宽幅腰带勒紧,一头长发用根镶着蓝玉的细簪子绾起,只留下额前一把长刘海飘荡沉浮。十月,天已清秋。风寒如辜负的心事。正好穿一双系带高腰靴子,高高的鞋跟轻轻碾碎黄叶一片两片,孤寂错落的声响,细碎嘈切,像打破了懦弱蜗牛龟缩的壳,迸发出一种玲珑残忍的快乐。
我的心跳突如其来的急迫,仿佛喝了太浓的咖啡,一时按捺不下那种预感般沉重槌打心头的悸动。破天荒地我早到他约我的地方。水银吧。
轻轻拂开垂挂的锦缎帷帘,走去他约好我的位置。隐约见他面前似乎有个人长身而起,拂袖而去。我细细地再看,已经一切如常。
那人的背影略有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南唐。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态度仿佛悠然自得,见我来了,只说:“喝点什么好吧。”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迟疑,犹豫是否该坐下来。冷不防他自桌下探过手来,扯住我衣袖用力一拉,我险些跌倒在桌边。
他看着我笑。无缘无故。我总觉出他笑意朦胧里见出残忍味道。丝丝缕缕,像线,像莫名诡异的束缚,恍惚无端。
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怕他,南唐。
但我今日却非来不可。
“你想说什么?”他看着我又仿佛不在看我,一根手指有意无意地弹弄着桌上的洁白花枝。他忽然轻声笑道:
“苏艾晚,我算是知道了。若不是有事求我,你根本不会再见我。”他忽然推开杯子探身过来,“我就有这么讨你厌?”
我不由得向后靠去,后背紧紧贴住椅背。他看了我半晌,微微笑着,坐回原处。
我看着他。南唐。这个古怪的家伙,并不秀美或者俊朗。凭心而论他的容颜比不上靳夕一半,但他们截然不同。这个男孩子,他眼角眉梢都是一种蛊惑。那算是怎么一回事。纵然他只是怀着颗伧俗阴暗的心,照样有人为他的幽艳气度所迷,难以自拔。即使是婴红闵白那样的女子,依然无法解释。
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天赋。他有天分。他满足所有女孩子对于美的种种阴暗隐秘幻想,切合幻觉中对于那种美的创造者的奇妙构思。如果没有那个人,没有那段经历,我疑心自己会不会同样对了他无法自拔。
他微笑对我,声音奇美。
“苏艾晚,不要那样看着我,既然你不能和我在一起。”
我不语。
“如果你选了程诺,我和我表哥自然都无话可说。可是。”他骤然一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光线,“我有我的条件。”
“……你凭什么?”
他不答,只是看牢了我甜美地笑,眼眸眯成优雅细线,恍似一只正窥看着猎物的暹罗猫。
我终于放弃,垂下头低声说:“请不要伤害闵白。”
他得意地笑,“好啊。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