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vagary【完结】
时间:2023-03-14 10:47:04

  我说:“我要参加。”
  安然说:“那么哪里还有异议?”
  杨哥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同女友争辩半分。他敢――敢?!
  军训的确是辛苦。难怪婴红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她一直抱怨自己肤色偏暗,不似闵白白皙。这一次可注定了要晒成黑炭团,教她如何能不心烦。像她这么美丽的一个孩子。
  只是我觉得她的美丽根本不在皮相,敏媚容貌只是其次,婴红教人过目不忘的地方,其实在眼角眉梢那种说不出的神情气派里。她凭的是天然意态,自成标格,故此无论何时何地,毫不费力就可占尽风流。
  这一点,她像安然。骨子里透出来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那种坦然落落的绮丽幽艳,反倒教人没的试探,愈是如此,就愈是勾人魂摄人魄惹人遐思。所以刚刚开过一次见面会,寝室里一部公用电话就几乎成了婴红热线,到后来烦得她索性一概不接听,只用手机同目蓝联系,两个人絮絮叨叨情致缠绵,也不知何来那许多话说。这对朋友真真是难分难舍。
  我们学院也开过了见面会,只是我素来喜欢坐在角落,出行又习惯了戴阔檐圆帽,别人看不清我我亦看不清别人,两不相干,乐得悠游自在。
  婴红问我,“你到底有多少顶这种样式的帽子?我只见你一日一换,每日都有细节不同。”
  我思索一会儿,茫然摇摇头。
  她叹口气,“为什么只喜欢戴这一种帽子?”
  这次我答得很快,“因为衬我的发式。”
  这是真的。我一头长直发幽黑笔直得近乎不自然,额前又留有一把长刘海飘飘荡荡,戴一顶阔檐帽才比较压得住这份浪荡神气。
  只是军训时便没有这样逍遥了。穿上暗绿色军装,大家都似一个模子出来,西施东施都面目模糊,再没多大不同。女孩子头发长的统统勒令梳马尾,男孩子一律短发。呵呵,我想起婴红在寝室里惨叫,“什么整齐划一,纯粹是抹杀个性。”
  凌晨四点便起床出早操,北方九月虽然仍旧暖煦近乎炎热,一早一晚却正经叫做寒秋。直可冻得人牙齿打战。在碧蓝晨雾薄薄早霜里立正了站军姿站上半个钟头,只觉得血管僵凝,整个人像要变了化石,就此来一场货真价实的百年孤寂。
  有时候真想索性打退堂鼓算了,我并不是个坚强孩子,所谓磨练意志之类的豪言壮语,说出来只会惹自己发笑。呵呵,什么啊,清早一样视起床为上绞刑架,人生至大酷刑莫过于此。教官一个个都面目狰狞――其实倒是挺拔俊俏的,所谓精挑细选出的他们,只是因为要求太过严格,于是在我们眼中全部成了魔鬼化身。
  可是婴红仍咬牙切齿地一边诅咒忽冷忽热天气,一边一丝不苟坚持。就连闵白都一声不响地照章办事,走正步不是跳劲舞,她自己不讲,倒还真没人发觉她有半条腿是钢筋铁骨。
  此情此景,我还有什么理由做回从前的苏艾晚?
  所以我也只有坚持下去――坚持,一切都可以过去。没有什么是不会结束的啊。呵,为什么从前的我就是不晓得呢?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苏艾晚哪里特别?为什么一定要是例外?若是当初心绪可以如此清澄,一切怕都可以重来。
  只是啊,只是,一切都已不能重来。我已经浪掷了我最美好的四年时光,光阴的空洞,再也无法填补,那一切再也找不回来。
  我只能做今天的苏艾晚,而今天的苏艾晚,永远也不会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十九岁女孩。
  我知道的。
  又一个早上,早雾青蓝如蒙蒙烟雨,隔窗透入帘内。晨光熹微轻亮,细薄而有质感,仿佛半匹冰绡,手指轻轻一挑便可笼在掌心,是一场梦幻剧、言情片最佳布景。
  只可惜我们四人都半死不活地同闹钟较劲,谁有空欣赏。这种时候品味身份一概是狗屁,只有大睡一场的渴望是千真万确。春宵一刻值千金。用在这里虽然不确,却是渴睡的最佳表述。
  这时冼碧忽然朦朦胧胧地说:“苏,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婴红突然来了精神,只是冼碧似乎又睡了过去。她气得尖叫一声,“不要吊我胃口,你这是变相杀人。”
  冼碧总算被她吵醒,揉了揉眼睛道:“有个男生总是注意苏。”
  我微微一笑,睡意早已没有,却又不好插嘴表态,只有听她们当面说我是非。
  婴红长发蓬乱,双目却晶晶亮。我真佩服她,大清早尚未梳洗也能如此神采飞扬,走出去仍然万中挑一的动人。果然青春胜足一切。过几年芳华刹那,红颜老去,再活力十足也抵不过光阴折堕。可是管它呢,呵呵,青春年少不过这几年光景,既然早早了解宿命中注定的成空,此时的一切才益发显出矜贵。有花堪折,及时行乐,是颓废原则,可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到头来也是一辈子懊悔。
  倒不如此时此刻,有花便折。宁撷朝露蕊,不拾落叶枝。
  她忙不迭问冼碧,“怎么样一个人?哪个学院的?你怎么知道?”
  冼碧迷迷糊糊地想了一想,“与她同院。很高,很帅。我就在她旁边场地训练。”余下便没话讲。
  婴红气结,“姐姐,你描述的这名人物本校起码有五百位以上。你也未免太言简意赅。”
  “我说了是与她同院的。”
  婴红咬牙切齿,“恭喜你。法学院是本校最大学院,只大一学生总数便超过七百人。”
  “那么就是与她同班的。”
  “拜托你可不可以一次讲完。”闵白也插进一句。
  冼碧用被子一把蒙住头,“拜托,不要再拷问我了。大家自己去看不就知道。”
  婴红笑眯眯地看我,我忙摇头,“我没兴趣。各位自便。”
  不是欲盖弥彰啊,真的不是。亦不是好奇心匮乏。我――哪里还敢再轻举妄动。我还怕自己不够流离么。不,不要了。再也不要了。我想我已承担不起。
  当日正在操练,突然觉得颈后一凉,我暗叫一声不妙。果不其然,是束头发的丝带突然断掉,一头长发情不自禁披散下来,听见身后一列男生有微微吸气惊叹声,我却恨得咬牙切齿。
  教官脸似玄坛地走过来盯我。真惨,这名教官在各个连队里是出了名的严厉,且我一早晓得他对我看不过眼。别的女孩子乖乖听话把长发绑扎得一丝不乱,唯有我,头发束是束了,只是一把长刘海照旧在额前飘飘忽忽,自然教习惯了一丝不苟的教官看不惯,偏偏又无话可说,只有暗地里眼睛放飞箭恨不能狠狠教训我这浪荡性子。
  我乖乖叫了一声报告,伸手去整头发。教官却恶狠狠一声立正。我赶紧站好。他冷冷道:“我有批准你整理吗?”
  我不敢争辩。在人屋檐下,岂敢不低头。
  他借题发挥,厉声道:“你。赶紧把头发剪短,免得次次出这种意外影响军纪。”
  我微笑,“报告教官,不会再有下次。”
  “那么就把你的刘海好好夹起来!”他咆哮。
  我变色。这正是我四年来一忌。我不语,只听他大发官威。
  “你有没有听到!”再次咆哮。
  我轻声一叹,忍无可忍,抬头道:“你要不要我把头也换掉重新修理?”
  他一愣,顿时觉出我在讽刺,立刻脸色铁青,盯了我半晌,又恶狠狠一声,“你,站军姿!”再面对我一班同学,“你们,原地坐下!休息!”
  我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众目睽睽之下,我一个人披头散发立在大太阳下,狼狈不堪,顿时惹来各个连队无数好奇视线。
  苏艾晚这辈子不曾如此丢人现眼。
  我只觉得视线模糊,头上发晕,昨夜没有睡好,今晨出操时又忘记穿那件薄质开司米毛衣,想必是着了凉。这会子又在阳光下晒个过瘾,一把长发本来是我爱物,这会儿披在颈后不加整理,闷热的要死,才觉出一切如此多余。我何曾受过这般辛苦,整个身子已经从脚跟痛到颈椎,不一会儿怕是会瘫痪不起。
  但出奇的是,所有疼痛突然在瞬间消失。我惊异地眨一眨眼,突觉不对,怎么天突降一场大雾,还如此迷蒙幽暗。难道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吗?
  我抬手想揉眼睛,躯壳却仿佛已非我所属,十指不听使唤。
  想清楚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我已经倒了下去。模糊昏眩中只觉得有人从身后一把捞住我,就势靠进那人怀里,鼻端闻到淡淡柑橘香皂气味,随即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醒来时人已在校医院。第一眼看到安然,她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我,照旧一身白衣,清爽可人。看见她只觉得浑身精神一振。
  “做得好,苏艾晚。”她居然先称赞我,“懂得自救的孩子永远得人喜欢,下次也要记得带好我的联络方式。”
  “劳烦你,安姐。”我欠欠身。
  她诧异,“我理所应当,何来劳烦?”随手捧一杯薄荷茶过来,“我加了蜂蜜,可喜欢?”她试图亲手喂我。
  我迅速伸手接过杯子,轻声道:“安姐,我不是那种人。”
  安然一怔,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注视一树殷绿。好半晌,她才轻声问我,“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我苦笑,“我在纽约住了三年,东京一年。基本上也懂得看人。”
  安然点头,“是。两个妖魅之都,最多我这种人。”她语气里带揶揄味道。
  “安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却觉得愈描愈黑,索性闭上嘴。
  安然看我,“你不问我为何还同杨剑情在一起?”
  我轻轻答,“你是bisexual。”
  “或许。”她轻语,“我总不能昭告天下,安然喜欢的不是异性而是同性,故此男生勿近。”她自顾自笑出来。
  我静静盯住她细高背影,那样美丽而寂寥。
  “你不是。”我突然发觉自己判断错误。
  她转过头,“你说什么?”
  “你不是lesbian。”我清清楚楚回答。
  “你只是心中有人,难以放下。”
  安然忽然双手扶住窗台,垂下头,好半晌才重新仰起直面日光。我知道她被我触动,难以自抑。
  她轻声道:“杨剑情说你聪明剔透,不似一个孩子。我还道他谬赞。”
  “苏艾晚,你实在精灵得过分。”
  我低下头喝茶,无话可说。聪明,呵,聪明向来自误。我已有最好教训。只是经了这么多年漂流,终究磨不去那点滴锐气。我是真心想做一个钝人,老天却死活不肯成全。
  安然走近我,忽然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我走了。”
  我放下杯子,“常来看我。我不是敷衍。”
  她一怔。我再加一句,“你对我很重要。”
  安然微微一笑,“你可以休息到军训结束。我已经同你辅导员谈过,教官方式有问题。”
  “我会回去。”
  “随你。”她道,然后凝视我,“你肯容纳我,是否因为自己亦是心有所憾?”
  我握紧玻璃杯,不肯抬头看她,亦不答言。
  “看开一点,你总还比我年轻。”安然微笑,“对了,方才送你来这里的男孩蛮够义气,一路背你过来,记得吗?”
  我苦笑。早就没有知觉,何来印象?
  “名叫靳夕。人也生的俊俏。”安然笑,“肯尽心尽力,就并非无缘无故。我会替你留心他的事。”
  我恶狠狠道:“你几时变得如此八卦?”
  “从我有可能做你大嫂那一天开始。”她对我眨眨眼,我们相对大笑。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安然开了门,只见一条小狐狸似身影矫捷灵巧地窜进来,身后还有两个女孩规规矩矩走进门。
  一看那把棕色及腰长发,就知道婴红小姐大驾光临。训练一结束,她立刻踢掉军装换上一件小小白衬衫,紧身收腰,衬得窄窄纤腰不盈一握,配褪色宽大牛仔裤,半旧球鞋。整个人打扮出奇素净,却照样一身幽媚气息逼人而来。
  一见安然,她便啊呀一声,惊呼,“是学姐你吗?”然后激动得两眼晶晶亮。
  安然微笑,“你一定是婴红,文学院新闻系,很会跳舞。”
  婴红险些没飘起来。
  “这位是冼碧,计算机学院高材生。这位当然是闵白,读商学院,听说你擅长京胡,几时我有幸领略一下?”
  我目瞪口呆。安然,我室友底细她竟了如指掌,不是为我,何必做这许多功夫。我一阵感动,双目酸涩,忙低下头喝茶掩饰。
  安然微微一笑,同我们告辞。
  她甫一出门,冼碧同婴红便迫不及待聚上来看我,闵白站她们身后,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神情是放松的意思。
  见我没事,她们便催我回寝室。路上婴红问我如何认得安然,我笑不答言。何必呢,何必让所有人知道我同她的关系。校学生会副主席,法学院上下公认的院花,本校闻名遐迩的美人,有人评她“唯一的优点是才貌双全”,真听不出是褒是贬,但却是事实。这样一个女子,我何必处处彰显自己同她无限关联,太小家子气了。攀龙附凤同惹火上身,其实是一个意思。
  回到寝室便有男生打电话来找婴红。不同以往,这一次她笑嘻嘻接听,还嚅嚅软语片刻,我们都深以为奇。放下电话她对我们讲,“有人知道苏今天的事,特意送慰问品过来。”
  我笑,“醉翁之意,只在乎山水。你叫他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婴红大笑说何必狷介,她简单梳妆打扮,长发编成一条辫子,涂了一点点香水,空气中顿时荡漾红罂粟般魅人芬芳,如浓重的水雾渐渐成云,华美流离的气息。她跳跳蹦蹦地准备下楼去。
  闵白淡淡注视着她一举一动,慢慢地说:“小心送羊入虎口。”
  我看她,她神色坦然镇定,没有一点异样。而婴红瞧住了她笑的阳光灿烂,还扮了个鬼脸,“我是羊?我是正牌河东狮。”
  她跑下楼去。
  我盯着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出来却只是微笑,并不解释。这两个人如何尽释前嫌?我知道婴红那种性子,暴戾如猫,凌厉如狐,姿态艳丽却自是逼人,而闵白最看不过眼的想必就是这种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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