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还有林寻白。
他纵身一跃、奋力一冲,将她从土海撞了出去,充满了力量、速度,以及勇气。
这是他的职业选择,也是他的职业能力。
和他的枪法一样准。
“林寻白!”
萧侃一个翻身爬起来,两眼都瞪圆了。
他的小腿齐根没入沙中,推她的力道太大,反作用在他自己身上,必然是这个结果,因为土海的本质就是流沙沼泽。
或许他是想与她一道冲出去的,可那样的距离根本不现实。
他拼尽全力,还是差了一米。
“你别动,我来拉你!”
只有一米、只有一米……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就能拉住了!
是的,她拉住了他的双手,攥得牢牢的,拽得紧紧的。
但他纹丝不动。
萧侃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脆弱而渺小,她明明可以轻易将他撂倒,她也的确那么干过,将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揍,还曾用刀架着他的脖子恐吓。
她总是轻而易举地将林寻白拿捏在手。
除了现在。
她发现自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土海的力量如此庞大,她只有一双手,而沙里有一百只手、一千只手,每一只都在拉着他向下。
小腿、膝盖、大腿……
她越是用力,越是无力可用。
他早知道土海是这样的,想以一人之力拉出另一个人是绝无可能的事。
他没有帮手,只能一换一。
若是再慢上几秒,他连撞都来不及撞她。
在令人绝望的黑暗里,蓝火诡异地亮着,将他的眼瞳映得波光粼粼,他们在一瞬间都有了预知的能力。
她感知到失去。
他感知到别离。
有些死亡就是这样,既快又慢。快得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快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慢得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天上的云,峡谷的风,还有他们彼此的呼吸。
林寻白的手有些拉不住她了,继续握下去,她会被拉回来的。
毕竟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让她出去的,再回来,也太亏了。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这样的时刻,脑子里反而是空白的,冒出的想法一点也不悲情,全是凌乱的、荒谬的、愤怒的。
他负责凌乱,萧侃负责愤怒。
“谁特么让你救我的!”她死死扣住他的三根手指,在最大极限内拉扯他。
“手疼……”他说。
“你死了就特么不疼了!”她大声怒骂,眼泪却掉了下来,“疼死你得了!疼死你拉倒!”
流沙蔓延到他的腰腹,说实话,一点也不疼,他像被一根柔软的巨舌包裹,明明要被吃下去了,却只能感受到无力与松弛。
他又萌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假如他真的活到老死,未必有这个死法舒服。
萧侃的愤怒更大了。
“你不是要跟踪我吗?不是要完成任务吗?这难道就是你工作的方式?”
她还想往前扑,林寻白叫住了她。
“萧老板,这就是我的工作。”
她整个人定住了。
“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啊,我爸是押送沙卫时死的,我用柳晨光的名字是想阻拦你冒险,我们都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壁画丢失性命。所以我的工作之一,就是保证你的安全。”
那三根手指,终究还是滑脱了。
“我的安全不用你负责!”
“得了吧。”他最后嘴欠了一次,“我们的帐总算是又清了。”
“清你个头!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让你倒插十个门都还不起老娘!”
除了骂他,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所有的理直气壮都是虚幻的泡沫,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救他,她疯狂地、急切地、崩溃地……无可奈何。
他笑着咳出声来,胸口被沙子沉沉地压着,他开始有了呼吸不畅的感觉。
不,是时间不多的感觉。
“救不出来也没关系。”他说,“这里是鬼住的驿站,我正好住店点蜡烛,咳咳……还可以帮你去问问柳晨光,给五颗菩提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不知道我这种溺死鬼和他们盲尸算不算一类,估计得请教胡导……”
萧侃想让他闭嘴,别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可他抠着青草与沙土的双手正止不住地颤抖。
他很年轻,他很害怕。
死亡是一场孤旅,他需要一些东西作伴。
哪怕是胡言乱语。
“胡导才不会管你,他怕鬼怕得要死,你要是……”她想陪他说下去,却还是不争气地哽住了。
他像一条无底的小舟,逐渐没入无底的沙海,这是最后的最后了。
他微微一笑。
“可你不怕鬼啊。”
是啊,她不怕鬼,她从来都不怕,不是因为不相信鬼。而是因为更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冲破所有困境,相信自己不会被命运压倒。
“绞盘!”
她猛然大喊。
胡金水的话再次钻进她的脑海。
——今天掉的要是「土海」,什么绞盘都白搭,连人带车都逃不出来。
车子掉进土海,绞盘也拉不上来,是因为车太沉,流沙的吞力太大,那么人呢?
那么人呢!
她撒腿向下狂奔,林寻白叫她,她无暇回应。
赤裸的双足越过草丛,越过沙丘,越过粗粝的戈壁,她冲上吉普车,拉开车门,车钥匙还插在上面。
她没有驾照,但她学过最基础的知识。
先打火,后挂挡,挂不上,不对,要踩离合,踩住离合器挂挡,松开离合,踩油门,打方向盘!
她的所有思绪都绷成一根细细的弦。
这根弦是她的全部希望。
吉普车趔趄地开上沙丘,如同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一路冲向沙脊的腰部。
她放下手刹,跳下车子,拉出绞盘的钢丝绳,直奔土海而去,只要他能拉住绳子,只要……
她僵住了。
土海之中,林寻白的双手完全淹没,没有了肩膀,没有了颈脖……甚至连头颅也仅存一半。
他的鼻子已经不能呼吸,他的双眼还睁着。
他在看她。
用那双黑亮的眼眸,平静又安详地看她。
萧侃脑海中的弦,断了。
无数的恐惧、无数的悲伤向她倾泻而来,土海吞噬了林寻白,绝望吞噬了她。
空寂的峡谷望不到起点与尽头,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还有他最后的话。
——可你不怕鬼啊。
——可你不怕啊。
她一个飞速的旋身,将绳索紧绕在腰间,锁扣挂在她的皮带上,又多扯出两米的余量,没有片刻的犹豫,她孤注一掷,铆足力气朝土海跳了下去。
流沙从不拒绝投怀送抱的来客,猛烈的冲力让它张开黄色的血口,露出喉管中尚未消化的食物。
萧侃一把将林寻白抱住,跟他一道坠入深渊地狱。
手臂没入沙沼之前,她按下遥控器。
抛向远方!
第36章 石匣
part 36
土海吞下鲜活的猎物,餍足地将沙口合拢,附着在流沙表面的植物重新舒展嫩叶,夜风在峡谷中穿梭,将那些四散的烛火重新点燃。
仿佛从没有人来过这里。
从没有打扰过这里的宁静。
“嗖——”
一个尖锐的声响刺破冰冷的死寂。
绷紧的钢绳如箭一般从土海射出,箭尾拖的不是羽毛,而是一团庞然大物。
巨大的冲击将柔软的沙面撞得七零八落,泥沙四溅,青草飞舞,大物划过空中,撞上吉普车的引擎盖。
轰然落地,一分为二。
林寻白做了一个急促而痛苦的噩梦,梦中的场景飞速切换。
前一刻他坠入深海,溺亡的窒息伴随大脑缺氧的剧痛,下一刻又陡然升空,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就失重下落。
几乎要把他的魂魄摔出窍。
其实真摔出来也正常,毕竟他还是有记忆的,记得萧侃踩到土海,记得自己把她撞了出去,记得那些不断下陷的恐惧……最终意识涣散。
人死的时候,灵魂肯定会出窍,这不奇怪。
至少他的眼睛还在。
周围再黑,也能找到奈何桥,等喝下孟婆汤就可以去投胎,两眼一闭一睁,便是下辈子了。
“啪!啪!”
他莫名挨了两巴掌,像每个新生儿刚来人间时一样。
他猛然睁开双眼。
投胎……是这么快的事吗?
这个产房会不会太黑、也太简陋了点,他都能看见天上的月亮了,还有——
这个接生婆也太特么像萧侃了吧!
“啪!”
第三个巴掌狠狠打下来。
他彻底醒了。
哪个婴儿出生的时候,挨的巴掌是打脸的?!
“吁呼——”
一口气自小腹蹿到胸口,再从喉咙喷出来,将他从混沌带回现实。
他看见漆黑的夜、阴冷的风,还有跨坐在他身上的萧侃,她高举右手,五指张开,紧张、慌乱、不安……
诸多情绪融合在她脸上,化为一种急切的愤怒——假如再不醒,就把他拎起来过肩摔。
“萧、萧侃……”
他赶忙叫她,来不及顾及称呼,也来不及琢磨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相较于对生的好奇,他更怕自己再死一次。
“你醒啦!”
萧侃惊呼出声,复杂的情绪刹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这是林寻白头一次在她脸上见到纯粹的喜悦,没有心机的盘算,没有调侃的戏谑。而是单纯地、真切地,为他的苏醒感到欣喜若狂。
他忽然想起意识涣散前的一种奇怪感觉。
好像有谁在濒死之际给了他一口气,正是那口气让他从死亡的边缘飞身而起……
会是谁给的呢?
他不自觉地抿住双唇。
然而萧侃并不在乎细节,人都快死了,给一个死人渡气,和吹气球有什么区别?
她真正在乎的,是他居然差点死掉。
“操!我就说不会让你死吧!怎么着,你以为你救我死了,我就要一辈子念你的好?做梦吧,死了什么都没有,谁管你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地球照样转,人类照样进化!”
“别以为牺牲有多了不起,人首先得保证自己活着,才有资格救人,自己都不顾上,死了也是白死!”
欣喜若狂这四个字,她先完成欣喜,再完成狂骂。
林寻白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倒也不觉得委屈。
他仰躺在沙地上,目光定定地凝视她,车灯照出一圈煌煌的金光,而她在金光之中熠熠闪耀。
“那你为什么还来救我?”
他的心跳像风一样快。
萧侃却是愣都不带愣的,她一把解下腰间的钢丝绳,往地上一丢。
“我救你……”
她累得喘了口粗气。
“当然是因为我可以!”
不然呢?
她又没有日行一善、积善成德的习惯。
看到钢丝绳,他大致明白她的施救方法了。
确实比他厉害。
但并非万无一失,说白了,也是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冒险。一旦绳索脱开,或是她来不及按下遥控,那么死的便是两个人了。
不过,萧侃有言在先——这世上牛逼的人、牛逼的事,向来都是小概率。
而她注定牛逼。
土海深处的泥沙湿润黏腻,不似其他黄沙干燥无味,更像是刺鼻的黑色柏油,萧侃嫌恶地起身跳跃,试图甩开身上沾染的污秽。
泥浆沿着他们上岸的轨迹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林寻白勉强撑起身子,两手在泥泞中抓了一把。
他抓到一些硬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枯枝,而是一些不明的白色碎渣,迎着灯光那么一照——
竟是几块碎裂的骨头!
被剌开一道口子的土海缓缓愈合,沙面的伤痕还历历在目,蓝色的火光却比方才更密、更亮了!
“这是……”
他将手中的白骨捧到萧侃面前,后者也反应过来。
“好一个鬼烛洞!”她恍然大悟。
阿尔金山上的雨雪冲出这条气势磅礴的峡谷,这是明面上的水,而山下隐藏的暗河也在不知不觉间涌来这里,这些暗处的水遇上沙丘,就形成了沼泽般的土海。
暗河流动,土海瞬移,路过哪里,哪里便有丰茂的水草。
往来的人与动物被绿植吸引,殊不知青草之下是夺命的陷阱。猎物被吞噬后沉入土海,暗河则带着尸骨四处游走。
哺乳动物,包括人在内,骨骼都含有大量的磷酸钙,随着躯体逐渐腐烂,磷酸钙也慢慢变为磷化氢,这是一种燃点很低的气体,极易与空气接触燃烧。
而它燃烧时的火焰恰好是蓝色。
也是俗称的鬼火。
原本鬼火只会在土葬的墓地零星出现,可峡谷里有了土海,就等于有了一口巨大的腐缸。
千百年来,无数尸体在沙沼中炼化,既为青草提供养分,也滋生出大量的磷化氢。
“难怪了。”林寻白脱掉半湿的外套,“昨晚没风,我们什么都等不到,今天风一起,磷火就点燃了。”
萧侃抬脚,踢散几簇成团的蓝火,“你找不到的活物全在下面呢。”
这里的磷火与墓地不同,出现得格外密集,也是土海范围有限,地下尸骨层层堆积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