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迟胜主理的的荣胜餐厅靠的就是一道葱烧海参,打出名头,摘下红饱书一星名号。即使在葱烧海参的发源地――京州,能做好葱烧海参这道菜的餐厅也不多见,动则四位数一道的菜品,不是一般人打牙祭的首选,烧制工序复杂,非必要情况厨师也不爱做这道菜,两厢不愿之下,造成了名声在外,内里凋敝的现实。
但这次不同,迟胜决心要改变些什么。
他早早选好淡干海参,提前一天来到现场泡发,又用传统齐鲁法子,提前煨好清汤,手剁猪肉茸鸡肉茸,将汤色吊得清清亮亮,力求每一个环节都能衬托好最终出品的那一口海参。他想让全国观众认知到葱烧海参的魅力,更重要的一点,重新打响荣胜餐厅在海参界的名头。如果有机会展示海参宴,他还有许多绝活能亮出来,不过那是后话了。
葱烧海参很重要的一点――入味。
海参自身味带有海腥味,要用重料才能使之去除。迟胜先用葱姜煸炒老母鸡块、鸭腿肉,兑入清水煸出肉汤,帮厨用笼布将海参悉数包好,取一大砂锅,葱姜花椒垫底,再放入笼布海参包,等肉汤煮沸,煨进砂锅中,没过海参,合盖小火煨煮。
煨上海参,迟胜挑了几根水灵灵的大葱,这是他章丘老家的驰名大葱,撕开葱衣,葱白切段,投入花椒冷油中,与姜片一起小火烹炸,炸成葱壳焦黄滤出。再起锅炒糖油,直到锅中咕噜冒大泡,倒入前一天吊出的清汤,刺啦啦地,浓厚焦黄的汪汪汤色,整锅倒入焦葱碗中,兑料酒、盐巴、少许白糖提鲜,再上蒸锅,焖蒸葱碗,使之出味。
一切准备就绪,下面才是正式烧制。
从砂锅中取出海参,低温油锅将海参微炸一遍。葱碗倒入炒锅,倒入过油海参,慢慢翻着使之与吸收葱汁精华,分三次勾芡,汤汁逐渐挂靠在海参之上,锅中只剩少许粘稠酱汁时,淋上秘制花椒油,椒香油亮瞬间吸引了不少散步过来的老头老太太。
锅里的海参,看着就软糯弹滑,牙口不好的老人们闻着香味直咽口水。社交技能满分的村东王大爷,索性上前一步,“小伙子,这是什么菜呀?”
迟胜咕噜着锅里的海参,听到久违的称呼――小伙子,多少年没人这么称呼过他了,随即拉出一个年轻人专属的v字笑脸,仔仔细细地介绍葱烧海参的名菜历史。
直播间弹幕:
「笑死,老爷爷是想尝锅边菜,那‘小伙子’怎么听不懂呢」
「这个‘小伙子’有点料哦」
「吃不起的食材加吃不起的配料煮出我吃不起的菜」
「海参这做法煮拖鞋都好吃了吧」
「OMG忙活这么久只煮了这几条小海参?」
「那碗葱水给我煮点面条肯定好吃」
「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海参想象不出味道」
「难怪葱烧海参那么贵配料能煮好几碟菜了」
真真这边也准备了三道老少咸宜的热菜:大煮干丝、软兜长鱼、蟹炒年糕,前两道是淮扬名菜,后一道则是家常菜,沾着春节喜气吃年糕。
白豆腐干、小河虾、冬笋、笔杆鳝鱼、梭子蟹、慈城年糕等食材,都是从原产地空运而来,真真还用密封盒打包了许多自己用顺手的调料,大锅菜不易掌控味道,顺手调料能带就带。
大煮干丝的出品看似清简,实则门道非常多,第一步批干丝就是一大分水岭。
真真用温水泡了泡白豆腐干,提到砧板上,提气凝神,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小一方案板上。这是真拾小馆摘星后,她第一次亮相直播,收看直播的业内主厨、美食家、甚至是食评编辑,只会比从前更多,大家都在观望这位二星主厨是如何料理食材的,淮扬菜在刀工上即可见分晓。
她左手抵住豆腐干,右手持刀,横刀向内缓缓推进,横批打片。小小一方豆腐干,横批成十五片是合格,二十五片能出师,三十片以上才有资格在行内说上两句。
刀锋随着呼吸韵律,一下一下抵达掌心,排除所有杂念,一批一批地片出薄薄豆腐片,镜头特写能清楚拍到,三十一片豆腐,整齐码在案板上,没办法日夜精练,这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好水平。
批好豆腐片后,齐刀切丝,一刀挨着一刀切成火柴丝,一块白豆腐正好能切出一份大煮干丝的份量,在平价食材注入雕龙画凤的心思,也是淮扬菜低调特征之一。
精细的刀工活,周乐没法帮忙,但可以打下手,烫鳝鱼,剥河虾,去虾线,濯洗上浆……提前计划好的流程,加上两人默契度,备菜速度也不亚于隔壁两位专业帮厨。
切好第一步需要凝神的豆腐丝,真真着手处理鳝鱼,用竹签一条条划开鳝鱼,取下脊背最美味的肉条,这道工序在江城带着周乐练习过几次,两人合力很快剔出一大盆鳝鱼肉,挑好的鳝肉,用高汤汆烫去味。
真真烧起一只热锅,下入半勺猪油、蒜片,爆出蒜香后倒入四份鳝肉,迅速浇入盐糖胡椒粉料酒调制的酱汁,搁一把青葱段、甜椒丝,借着猛火热势烹醋,勾芡翻三下,不多不少立即熄火,舀入四只加热好,垫着爆香蒜子的砂锅中,合盖保温。
两锅软兜完成,真真转头汆烫豆腐丝,滚烫热水淋入豆腐盆中,一遍去豆腥,两遍烫软丝,烫过的豆腐丝滤在凉水中避免粘连。
这头才抄出煨足火候的奶白高汤,下入火腿丝、鸡丝、冬笋丝,用筷子一箸一箸将豆腐丝捞入锅中,简单的盐与糖调味,等锅中食材被滚水沸开颤抖,再下入小虾仁,筷子轻轻搅动荡出河鲜味,撒几片汆过水的青菜丝。
弹幕已呱呱轰鸣:
「切干丝的刀工比机器还灵」
「炒软兜我的神!!!」
「我最最最爱的淮扬菜没有之一!」
「不愧是我家真真,大锅炒都没有一根碎的」
「鳝鱼而已你们至于吗?」
「前面的但凡你尝过一口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在淮安吃过一次至今念念不忘」
「豆皮切丝煮浓汤宝的味道会不会有点像?」
「豆皮肯定煮不出白豆干的味儿」
「真真我能预定去吃淮扬菜吗?!没别的愿望就想尝一口汪老先生说的煮干丝」
忙完两道功夫菜,真真松了一口气,将刚盛出的汤菜扣上盖子,底下用小蜡烛的微火温着。
王大爷与李奶奶巡礼般,散步到真真的灶台前,正好看到最后一盘颜色淡雅的大煮干丝,直言不讳:“女娃子是南方来的吧,咱们这头不好吃淡口要辣子才过瘾。”
刚刚在迟胜那边尝了一根葱烧海参还余味在嘴中,他本想溜达来看看这个灶头的新意,见了豆干细丝直摇头,李奶奶白了他一眼,赶忙将他拉到镜头外。
好在真真没有被影响,接过周乐递来的梭子蟹块,起油锅,沾干粉,利落地将梭子蟹的切面怼入油中烹炸,蟹炒年糕有焖煮这一环,以油封口才好将蟹肉锁在壳内。
捞出炸好的螃蟹,锅中留余油,下姜丝、白葱段,爆香后重新倒入螃蟹,以老抽、生抽、白糖、花雕酒调味,加入少量清水微微咕噜着。
家常菜的简单之处在于,刀法、火候都没有严格要求,只要食材够好,技法保持在差不多的水准就能很好吃。等梭子蟹半熟,下入切片年糕,汤汁会因为年糕稀释出来的淀粉质变得浓稠,煮到年糕柔软,与蟹块一起裹满酱汁,撒点青葱段翻匀出锅。
真真的每样菜都是分两锅完成,这头盛盘,周乐那头接力洗锅,终于赶在下午五点,完成三道菜,二十四份的菜量。
村头村尾响起广播喇叭,欢闹歌曲声中提醒老人赴宴。大年十四,村中年轻劳力都已返城工作,所以节目组原本统计的两桌孤寡老人,在节前改为定为八桌,请村中所有老人携留守小孩一起用餐,即使是全村所有,也只有七十多人。
临时餐厅设在办喜事的巨大堂厅,村委安排了几个老当益壮的老大爷协助端菜,很快将所有菜肴摆齐上桌。无需多余的致辞感谢,老人们带着小孩来到餐厅,找着座位就可以开动。
几位主厨与帮厨,作为综艺主角之一,与几位老大爷老太太坐在一桌。真真落座后往隔壁桌望了一眼,已经有好酒的老大爷默默掏出自家酒壶,各式各样的塑料瓶、玻璃瓶、甚至还有外形精致铝壶,倒进小杯里,未吃菜先哥俩好上几杯。
综艺节目不易提倡饮酒,尤其是款待老人的宴席,但禁不住他们自带酒水,豪放的西京,连老太太也爱喝上几口。
果不其然,同桌的老太太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瓶五百毫升装的高粱酒,斟进小杯,推到几位厨师面前,敬上酒,“好菜不能没有酒,谢谢几个娃子的款待啦。”
老太太仰头痛饮,同桌的王大爷不甘示弱,一口饮尽,“七婶放开喝,我兜里还带了两瓶。”说着他从军装口袋掏出两瓶褐色药酒摆上桌。
“我不爱喝药味。”七婶嫌弃地瞅了眼,端起高粱酒瓶又倒了杯。
直播间弹幕:
「大爷大奶奶们别喝啦快帮我尝尝味」
「对,快去夹一箸软兜告诉我啥滋味」
「海参!帮我吃一口葱烧海参!」
「吃大煮干丝吧淡口先来!」
「你看那邮亭鲫鱼油光红亮的多香啊」
「我怀疑这桌是不是在家吃了两盘花生米」
「一看你们就没有吃席经验,吃席要坐小孩席或酒鬼席菜能吃上菜」
王大爷咪了一口蛇酒,似有所悟般往门口看去,问:“能不能上碟花生米?”
三位主厨坐在对面,额间冒出三条黑线,敢情辛苦煮了半天,还抵不上酒精的魅力。真真在七婶的注视下,嘬了一小口高粱酒,辛辣滋味冲上舌尖,赶紧夹起一箸软兜,大声嘀咕:“鳝鱼下酒的滋味最好了,一热顶三鲜!”
七婶的目光跟着真真动作转移到菜品上,桌上琳琅满目热腾腾的菜肴,看着就十分可口,放下酒杯跟着也夹起软兜。
真真夹起软兜,仔细瞧了瞧鳝鱼皮身,不破不裂熟得刚好,鳝鱼段在筷尖微微向下垂落,调羹盛着软兜滴落的汁水,被她塞入口中,压住呛辣酒气,胡椒的辛香袭击而上,鳝鱼滋溜在嘴里,细嫩软滑不失弹性,裹足汤汁的鱼肉有浓浓醋香,却不酸口,蒜蓉与微甜之间的刚柔并进,挑着舌尖让人想咽米饭。
念头刚冒出,周乐就递来一碗盛好的白米饭,真真呷一口饭送下酱汁余味,柴火米饭蓬松清香,不知是不是盛得晚,碗中还有小块锅巴,真真又夹一箸软兜,混着米饭锅巴,咯吱咀嚼起来,虽说软滑与香脆不是很搭,但酱汁搭呀,浓浓的鳝鱼酱汁成了锅巴的最佳点睛,噶呀在齿间别有趣味。
尝过软兜长鱼,她抿一口清茶,才动手进攻大煮干丝。桌子中间的圆盘,干丝高高堆起,半腰之下是奶白汤汁,她用空碗盛了一些干丝,舀小勺奶白热汤浇淋碗中,趁着热气拢一口干丝,细细咀嚼,小河虾的鲜美、火腿的醇厚、老母鸡与猪骨互补炖出的丰盈肉味,多种鲜香都被煮进在干丝里,浓郁又清爽,浓郁是滋味,清爽是口感,极细的干丝顺在汤汁中绽开,丝丝入扣紧锁多重滋味。
喝一口干丝汤,她在心里默默给这盘大煮干丝打了九十五分,刀工还得再精进些,如果能批至三十六片,干丝的细腻程度更高,锁汤滋味也更上一层。
打完分,她又暗自笑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打分举动像极某人,当初他带朋友去真拾小馆也是如此给食物评分的。诚然自己记性很好,会不经意记住食客的用餐评价,但一句低声打分能记那么久,原来那么早就开始留心观察他了。
蒋诚诚与迟胜隔开两个位置,坐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格局。她尝了几味菜后,看到辛真吃大煮干丝时的笑意,不禁疑惑:这是对自己的厨艺很满意?
她也夹起一箸干丝,入门川渝菜之前,她学过半年的淮扬菜,大煮干丝是学徒入门第一道菜,有了基本功后就得日日练批片,直到转投师门都没能自己煮上一道干丝。
筷中的干丝细软垂坠,根根粗细均匀,呷入口中软绵弹滑,四项达成,确实是可以出师的刀工,再辨味感,一箸干丝咀嚼起来没有半点豆腥,也无料酒占味,应该是用传统的离火汆烫之法,几种配料暗赋香味,却又不抢夺干丝的豆香美感,越嚼越有劲头,应了那句「烹时处处匠心,成菜了无匠气」的淮扬真谛。
尝过一箸,想要尝才发现桌上的盘子已经空了,几位老叟一人一小碗,就着辛真吃干丝的方式将菜盘瓜分干净了。蒋诚诚心中又下一念头,当初转投师门是觉得淮扬菜系太过繁复高雅,难以取悦大众,但其实好的美食能做到雅俗共赏。
前提是,它足够好。
想到这儿,蒋诚诚的筷子对向仅剩几根的葱烧海参,迟胜能烧一手好海参她是知道的,但为人太过急功近利,恐怕手艺早已不保,犹豫一瞬,筷子转向其他菜肴。
真真夹了一根海参和一根大葱,边吃边向周乐讲解:“这葱烧海参呀,一般来说大葱比海参好吃,因为大葱更容易入味。”
“但那说的是一般。”话锋一转,真真又道:“真正的葱烧海参必须是海参也要入味,否则就成海参烧葱了。袁枚先生在《随园食单》讲过一句烹饪理念――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用在这道海参菜中就是至理。”
周乐与在旁竖起耳朵的迟胜同时点头,一个是悉心听教,另一个是被说到心坎里去了。
真真咬一口软滑弹牙的海参,烧煮过的海参嚼起来有种别物难寻的微妙脆感,费时费材的高汤滋味被煮进海参之中,花椒高举旗帜统领全局,指挥着盐糖交混,命令大葱与生姜各司其职,穿行于鸡鸭高汤之间,挑逗着齿间意志力,一下一下吮嚼娇美参姿。
“烧海参的高汤真是妙。”
真真吃完海参忍不住夸赞,“与我们之前吊高汤的不同之处,他加了一味葱椒泥在肉茸里调味,小火烘煮慢慢渗透进汤汁,拿来烧煮海鲜就能很好地去腥提鲜。这葱椒泥也很有讲究,要用章……”
话到一半,迟胜听得直冒冷汗,有意藏掖在镜头背后的秘门快要被抖完了。“辛主厨。”他咧开嘴笑,“咱们下了节目再探讨交流交流。”
真真本意是借机给周乐传授要点,毕竟优质葱烧海参不是随处都能吃到,见到迟胜的面色也明了他的小心思,随即收了声,改道:“迟主厨这道葱烧海参费了不少功夫,今天是我们有口福了。”
耳听八方的王大爷听了对面几位厨师的对话,趁旁人还未警觉之时,迅速将剩余两根海参拨入碗中,嘬着小酒慢慢品味他们说的高汤妙味。
直播间网友:
「怎么不说了???」
「有什么探讨是我不能听的吗?」
「这……我笔记本刚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