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说,这是南北大运河上最闻名的客船“玲珑舫”。
陆陆续续地有人上船,可舟月总觉得身后又一道视线默默盯住他们。
这视线如影随形,却并没有敌意。
舟月用灵力略微查探,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戴了斗笠、正在栓马的中年男人。他露出的下巴有很多疤痕,整张脸看上去十分恐怖,所以没有过路人敢待在他身边。
奇怪的男人默默盯住朔风。
朔风终于冷冷地看过去。
他认出来是故人,罗刹门的六子。
少年背手,慢悠悠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朔风手指微屈,时刻准备使出杀招。
身边摩肩擦踵,人影重重,六子的斗笠遮住他的面容。
他低下头,声音也很嘶哑,“看你,原来你还活着。”
朔风问,“怎么,要来杀我?”
“不是,听潮楼是我毁的,罗刹门也是我解散的。”
“哦。”
又是长长的沉默。
那少年转身欲走。
六子酝酿许久,觉得再依罗刹门的规矩唤“小九”好像不太合适,于是道,“阿朔……”
剩下一句“保重”还没说出来,朔风手中的软剑已经抵上了他的腹部。但剑刃反背,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朔风一字一句道,“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喊的。”
六子又低下头,想到待在朔风身边的那个少女,出神地想也许这个名字她可以喊。
但少年依旧锋利地审视他,剔透的眸里黑云翻涌,“你要跟着我们?”
“不是。”六子失笑,顿了顿道,“我只知道我的来处,现在,要去寻我的归处。”
他的妻儿,他的那个阿朔也许就葬在北地。
他去找他们的坟,然后一起葬在那里,这就是他的归乡了。
腹部的利刃离了一寸,六子翻身上马。
“吁”一声,骏马长嘶。
马背上朝朔风扔来一个红泥封的酒坛,男人朗声道,“知道你爱喝,上好的酒,送你了。”
尘灰飞扬,人和马都远去了。
朔风提起酒坛,收好软剑,足尖一点,便轻跃到船舫甲板上。
周围人的抽气声和喝彩声微微响起。
只是一瞬,舟月看见自己的幕篱皂纱被一只骨节漂亮的手掀开,又很快合拢。
少年的脸探了进来,他身量高,束发的玉冠把幕篱边缘顶得向上翻。
朔风脸上是轻松的笑容,笑意晶莹明亮,“和旧人说了些话。”
一方雪白皂纱拢住少年少女,逼仄的空间里空气稀薄。
两个人的脸都有些绯红。
皂纱外隐隐可以看到翕动的人影,人们好像在议论。
“咳。”
听到阿狸的轻咳,舟月急匆匆想把皂纱掀开,好缓解心口隐隐的憋闷。
他们俩这个样子,好像惹了不少外人窥探。
但朔风已经从容地又退出皂纱,甚至还替舟月重新戴好幕篱。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众人打量探究的窥探。
他在想,这样就不会惹得旁人觊觎了。
心跳加速一拍,舟月的声音细弱蚊蝇,“今天,那枚勾玉的位置更加明显了。我能感觉到它附近有人唱了一句词——”
“护我居衍山。”
居衍山?
只有北狄人才会说居衍山。
那就是在瀚州了。瀚州往南,继而隔瀚海,南梁和北狄对峙之处就是朔北城。
以朔北城为关口,其后的城池统称是北地。
朔风平复好心绪,意气风发道,“那我们就去北地,寻勾玉。”
作者有话说:
(伪)一家三口的奇幻漂流,哈哈
第30章 玲珑舫
客船如织, 千帆竟发,在河流上首尾相接,绵延数十里。
琼州城也有一大批人马在码头送行。
白家的老老小小都挤在码头上, 仆妇们在麻利地收拾箱笼。
白老夫人在哭,一旁的女眷给老太太揩泪。
只有一个金光灿灿、锦绣彩衣的青年在无奈地笑。
宁怀玉英俊的脸上总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但他的话语又有着别扭的温柔, “外祖母, 您别哭。我每年都会回来, 明年我不就又回来了嘛。”
白大夫人和白二夫人各在一边搀扶老太太的胳膊, 白大夫人向宁怀玉使使眼色。
宁怀玉又笑嘻嘻地, 他戴着华丽的金冠,金冠和他的笑容一样明亮夺目。
他附在白老夫人耳边,悄悄说,“等我找到她,一定把她带回来见您。”
宁怀玉又腹诽, 若不是陆清川太傻, 他早就找到她了。不过这样想一想, 仙女妹妹竟然就是拿了神剑的那个人,果然够厉害,能够配得上他。
他话里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白二夫人耳朵好, 听到这话,促狭地笑了一声。
船上的紫衣兵卫木然盯着岸上依依惜别的人们,白老夫人瞪了宁怀玉一眼,紧紧捏住他的手。
宁怀玉哎呦哎呦地叫唤, 看到白老夫人试探的目光, 低低道, “您别怕他。姓陆的就是纸老虎, 他想要回玉都还不是得借我的东风。”
不远处,崔千刀把刀柄往栏杆一拍,身后的紫衣卫都“唰唰”亮出佩刀。
“千刀。”陆清川唤了一声,他的语气依然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崔千刀瘪嘴,挥挥手,紫衣卫们的佩刀又整齐地入鞘。
这只是在警告,在吓人。
但围观的百姓都惨白了脸。
紫衣卫分成两列,围着一个披了轻裘的青年。
陆清川还是一身华贵的紫袍,他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更加苍白阴郁,他静静看向被家人们簇拥的宁怀玉。
他没有动作,甲板上的风吹得太凉。腹上那道刀伤很重,绷带依然在不停地渗血,他转身,重新回到船舱。
纸老虎被踩了尾巴,还是蔫蔫的。
这简直不像陆清川啊。
宁怀玉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注视陆清川的背影。
好不容易和哭哭啼啼的白老夫人告别,宁怀玉站在船头。
这是荣王府自己的船,富丽堂皇,皇家威严。
这才配得上他,宁怀玉得意的笑,撩了撩衣袍。
他歪歪头,看见码头边白九小姐像兔子般红了眼睛,明明船队已经走远了,她还拿着他给送的望远镜在望。
船尾驶出水道,都快看不见了。
白九小姐再不顾闺阁千金的礼仪,跑到码头尽头,冲宁怀玉喊,“七哥,明年一定要回来啊。”
她还有句话没说完,明年她就及笄了。
宁怀玉听到这唤声,不顾众人的愕然,也招手喊道,“白灵珊,明年我回来你可要长高点,不然我才不要和小矮子玩。”
白灵珊气得脸通红,扑进白老夫人怀里,大家都哈哈笑了。
她红着脸,悄悄探出头,继续拿望远镜去望。
她只看到宁怀玉船队的一点儿尾巴,另一个方向驶来一艘华丽的船舫。
她是琼州人士,自然认得出这是名满南北大运河的玲珑舫。
玲珑舫和宁怀玉的船队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擦肩而过。
本来是没什么好注意的。
但透过望远镜小小的镜面,白灵珊看见玲珑舫的甲板上站了一个白纱绿裙的窈窕少女。
那少女戴着幕篱,风吹过,她掀开一角雪白皂纱,露出皎洁如月的面容。
这女孩子的眉峰上有两颗对称的红痣。
白灵珊瞪大了眼。
这不就是七哥心心念念的仙女吗?
她咬咬唇,喊声含在喉咙里。
她要十四了,可还是一副没发育好的样子,青涩得不能和那个少女比较。
她最终没有喊出声。
白灵珊重新转动望远镜的方向,宁怀玉的身影已经完全瞧不见了。
但她相信他会回来。
后来,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迟暮,她等了许多年。
*
舟月在甲板上等了许久。
几刻前,朔风非要撇下她,拽着阿狸一起去铺床。
美名其曰,帮助阿狸在人间历练。
舟月觉得有些道理,也就放任他们去了。
可她实在等了许久。
难道出了什么事?可这玲珑舫确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艘船舫。
船舱突然打开,朔风一脸从容地走了出来,身后紧紧跟着踱着小碎步的阿狸。
阿狸的狐耳被术法隐藏,那只铃铛垂在她的发里轻响。
她的眼神在控诉,一副欲言又止。
刚刚在铺床时,朔风不客气地提起她的后颈,她的双腿都离了地。
少年恶狠狠地威胁道,“别以为你是我的恩人,我们只不过是做了一场交易。离她远一点,否则我扒了你的皮做狐裘。”
他眼里真的有杀意。
阿狸当时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浑身都在抖。
但后怕过后,她又想,堂堂天狐后裔,怎么能被一个凡人拿捏住。
阿狸很快调整好心情,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神采。
凡间里有句话说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她捏住裙角,故意瑟缩几步,向舟月嗫嚅道,“月月姐姐,我太笨手笨脚,惹了哥哥不开心了。你能不能帮我跟哥哥说句好话,我给他道歉。”
舟月有些头疼,这两个人这副样子就像是两个小孩在拉架,她在灵华宗也常常遇到这种事。
于是她拉过阿狸的手,瞥了一眼浑身紧绷的朔风,认真向阿狸说道,“阿狸,你和朔风都是好孩子。他其实,心地很善良。”
心地很善良?
阿狸惊得睁圆了眼,心地善良就是动不动要把人扒皮抽筋吗?
她躲在舟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去瞧朔风。
少年绷直的身体略略放松,他倚在船头细细的栏杆上,朝水里扔了一颗又一颗石子,又向阿狸抬抬下巴做口型。
“扒皮。”
她就知道!
阿狸立马像鹌鹑一样躲进舟月的怀里,一句话不吭。
舟月看了一眼朔风,少年表情无辜地摊开手,他刚刚只是在玩水上漂。
她还想再劝,却有一道妇人的声音传来,“这位公子和小姐,别待在甲板上了,这里风太大,小心着了凉。”
来者是一个圆圆脸、敦实可喜的船娘。
船娘的眼神止不住向水面瞟,夕阳映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上。
“天色不早了,快去休息吧。”她的声音有些含糊,“马上……马上,夜里要到孩儿河了。”
“孩儿河?”舟月问。
阿狸看到朔风起身,连忙换了一个方向抓住舟月的胳膊。
船娘没有回答舟月,反而惊叹,“好漂亮的孩子。”
阿狸看上去只是凡间一个普通的八九岁的小丫头,生得极其玉雪可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舟月向船娘温声道,“这是我妹妹。”
怪不得,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孩子?
船娘四下瞅了瞅,凑近舟月道,“姑娘,你可要小心啊。”
这船上有需要小心的东西吗?
舟月皱皱眉头。
船娘的声音更低了,“我在玲珑舫上做了十几年工,这孩儿河有妖怪,有水鬼啊。”
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每次经过孩儿河,又恰逢入夜,玲珑舫上就会闹鬼。那鬼最喜欢偷孩子的魂来吃,尤其是漂亮的孩子。不少客人带着好端端的孩子上船,等靠岸不久,孩子就掉魂咽气儿了。”
“也不是没有客人来闹,但是官府查不出什么。况且我们东家的生意大,花钱消灾,这事儿自然也就没多少人知道。”
朔风抱胸,冷不丁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船娘一副无可奈何,赔笑道,“姑娘你这妹妹长得这么漂亮,我实在不忍心啊。”
她双手擦擦沾了沾油污的围裙,听到船舱里有人在喊她帮工,连忙应声进去了。
空荡荡的甲板上,阿狸感觉朔风正在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
这人绝对是想把她丢进孩儿河。
她偏不让他得逞。
阿狸于是紧紧握住舟月的手,低头小声说,“月月姐姐,我好怕。今晚能不能和你睡一张床呀?”
“好。”舟月一怔,安慰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只是在想,天梯断绝几百年,凡间怎么会生了这么多鬼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今夜注定无眠。
月色寂寂,船舱里静得只能听见翻涌的江潮和碎落的灯花。
入夜已经很久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舟月和阿狸睡在一张床榻上,小丫头蜷缩成一团靠在她身边,抱着锦被睡得很沉。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舟月坐起身,掀开秋香色的纱帐。
少年玄衣玉冠,是朔风。
他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
舟月点点头,悄悄绕过阿狸,和朔风一起靠在门扉后。
过道里,从远到近,来来回回,有阴森森的女声在呼唤。
“孩儿啊,孩儿啊,你在哪里?”
这就是那个水鬼?
舟月敛眸,好像有些不对。
突然,“砰砰砰”的敲门声急速响起。
是那船娘熟悉的声音。
她惊恐道,“公子小姐,快救救我。”
“那鬼,那鬼要来了!”
船娘胖胖的身影映到门棂上,她浑身在颤抖,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舟月眸光微动,她终于知道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