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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里并不是河流。
是一片荒野,诡异的是,荒野之上小小的墓碑如林。
那墓碑前,很多很多孩子们在玩耍,年龄不一。大的八九岁的样子,小的不过一两岁的婴孩,襁褓被孩子们在空中抛来抛去。
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天色灰白,时间仿佛静止。
但孩子们嬉笑玩耍,只有偶尔被抛到空中的襁褓里传来婴啼。
他们在嚷,“输了的人要去喂茧哦。”
孩子们确实在玩普通的游戏,跳房子、翻花绳……
但不时有叹气哭声传来,输了的孩子慢吞吞地走向坟场的中心。那里并不是一座墓碑,而是一只白色的虫茧。
舟月皱眉,想去查探一二,却被一只孩童的手挡住了。
这孩子扎着羊角辫,脸色粉里透红,宛如再正常不过的小姑娘。
但她没有眼白,她盯住舟月,咧开嘴一笑,“大姐姐,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半晌,又幽幽道,“输了的人要去喂茧哦。”
小姑娘脖子没动,却径直转过头颅。回头处,白色的茧忽而膨胀一圈,伸出无数双白骨触脚,将四周的孩童拆吞入腹。
良久,茧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咕叽咕叽的声响。
“咔哒咔哒”,小姑娘的头再次转了回来。她歪歪头,拍拍手,看到舟月身后还有两人,清脆笑道,“大家快来,有新朋友要来跟我们玩。”
墓林的孩子们都凑了过来,叽叽喳喳。
“咦?是大人啊。”
“能和我们一起玩吗?”
“输了也要去喂茧哦。”
领头的小姑娘说,“这次,我们来玩丢手绢。”
孩子们自顾自地坐下来围成圈,手拉手开始唱歌,小姑娘拿着手绢蹦蹦跳跳。
歌声停止,手绢轻飘飘坠落到舟月的绿裙边。
小姑娘仰起脸,天真地笑,“大姐姐,请你去喂茧哦。”
舟月被这群孩子们推搡着,走到了那只茧的跟前。
她冲远处的朔风和归鹤摇摇头。
朔风悄悄捏紧了拳。
“咕叽”声再次响起,只是一刹那,白骨触脚如蛛网般从茧里伸展出来。
孩子们惊叫着四散逃开,躲在墓碑后窥探。
舟月双手结印,身上层层剑气迸发,轻易斩断了那些白骨。
茧瘪了一个洞,但很快膨胀得更大。
这一次伸出更多的白骨触脚。
“锵”,舟月手中的剑气拍向伸向自己脖颈的白骨。
“月月,小心!”
是朔风的喝声,他唤出寂华剑,利落斩断想要偷袭舟月后心的一只骨爪。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分头攻向茧侧。
只有归鹤傻傻地待在原地,他此时已经看出来这两人的修为在他之上,于是默默在白茧的周围布下一道防御禁制。
虽然脆弱,但还是能够阻挡妖物的逃离。
舟月会意,立刻布下剑阵,金色的剑光垂直向地表的白茧轰下。
白骨很快在重重围攻之中败下阵来。
寂华剑的剑尖猛地挑破白茧表层。
“刺啦”一声,一具年轻男人的躯体滑了出来。
舟月踏步向前,凝眉。
这句躯体有四肢,有面部轮廓,却没有五官,更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泥塑。
但总而言之,正是因为他,这座秘境才会诞生,才会吞噬那么多无辜孩童的魂魄。
若她没有猜错,他们在秘境里遇到的孩子,全部都是已经被吞噬掉魂魄的亡灵。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仅仅为了支撑眼前这具肉身的形成。
舟月叹了一口气,指尖燃起金色光焰,瞬间吞噬掉地上的这具躯体。
刹那之间,秘境也在崩塌,连那些孩童的幻象也彻底消失不见。
“是谁?到底是谁?”
秘境之内,突然响起一道愤怒的咆哮。
舟月抬头,看见灰白的天空向下撕裂塌陷,孩儿河磅礴的江水正从豁口处涌入。
一道黑色的灵气骤然出现在剑阵上方,直直穿破剑阵劈下。
舟月一跃而起,右手捏诀,击飞那道黑气。
但归鹤的防御禁制还是瞬间粉碎,他手中的拂尘掉落在地,双掌扣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
他一抹唇角,知道那少女已经为他挡了大半攻击,沉声道,“我没事。”
舟月微松一口气,但那黑气仿佛被人指使,又朝她攻来。
她本想再用灵力锁住黑气,未曾想,它竟然狡猾地俯冲而下,扑向朔风。
“朔风!”
舟月飞身而下,虽然速度已是很快,但还是眼睁睁看着朔风快要被那黑气缠上。
但少年出剑很快,剑尖刺进黑气里,里面传来咒骂。
但只是一瞬。
不好!
那黑气竟然贴着剑尖要扎向少年的心口。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形溃散又凝实。下一刻,挡在朔风的胸前。
浑身是火燎般的战栗,舟月垂眸,那道黑气钻进了自己的后心。
她抬眼,向朔风柔声道,“你没事吧?”
天穹完全破裂,越来越多的江水涌入。
水鬼竟然也随着江水进来了,它脸上的洞口张得圆大,极是震惊的样子。
舟月朝它微微颔首,“你把归鹤带上。”
水鬼不敢违抗,连忙扶起摔倒在地的青袍道士靠近少女身侧。
“月月,你没事吧?”
这次是朔风在问。
舟月点点头,“我没事,我们快出去吧。”
她掐诀,一个巨大的水泡笼住一行人,往江面浮去。
玲珑舫点起了灯,在夜色里金红交错、很是明亮。
刚踏上甲板,朔风忽然感觉臂弯一重,舟月苍白着脸,倒进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石隐观
清晨的江面升起薄雾, 玲珑舫已经驶离孩儿河,即将抵达终点宁州口岸。
“她这是怎么了?”
客房内,朔风看着纱帐内还在昏睡的舟月, 自言自语道。
他挑起纱帐,阳光洒到舟月身上, 她的脸色不再苍白, 甚至有些红润。
阿狸立在一旁, 揉揉眼睛, 显然已经清醒了过来, 她才得知过去一夜发生的事情。
“月月姐姐没有受伤啊。”阿狸左看右看, 甚至用灵力查探,“魂气也很完好,她好像只是累极了在睡觉。”
“吱呀”,客房的门再次推开,是归鹤和他的小弟子。
归鹤上船不久, 从水鬼口中知道真相, 略一思量就把疯疯癫癫的船娘押去了船老大那里, 又把水鬼锁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锁妖宝塔中。
凡人对妖魔鬼怪向来是敬而远之,他此举也是为了在乱世之中避免人心更加动荡。
归鹤沉声道,“小姐还没醒, 玲珑舫就要到宁州了。我们石隐观就在宁州城外的山上,不如随我们一起回观?我的师兄元真虽然不善术法,但在医术上颇有所长,也许可解燃眉之急。”
阿狸想了想, 试探地看了一眼朔风, 点点头。
她凑近朔风, 低声说, “可以一试。”
少年两根指头推开阿狸,似乎在说“离我远点”。
他长长的眼睫扇动,卧蚕处一片阴影。
目光微移,朔风看向归鹤,他轻声道,“但愿吧,别让我失望。”
归鹤的小弟子躲在师父背后,瞅见朔风凉如薄雾的眼神,心头一颤。
*
“阿大,你先去喊师伯去把厢房收拾干净。”青袍道士走在前,向身边窜的如同兔子般的小徒弟吩咐道。
阿大往后看一眼,是山间蜿蜿蜒蜒的青石小路。师父冷厉的脸上有笑容,在师父身后却有一个背着少女的少年。
那少年抬眼,黝黑的眸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想到那个十七八的小公子的冷冷眼神,吞吞口水,忙不迭点点头。阿大刚想拔腿就走,双肩就被八九岁的女孩子一拍。
铃铛声轻响。
比铃铛声更清脆的是女孩子的嗓音,“我和你一起去,你太慢啦。”
阿狸撇撇嘴,三步化两步,像小鸟一般飞到阿大身边,她提起阿大的衣领,一跃而起。
这一次,好像真的在飞一样。
平时要走一个时辰的山间小路,这一次竟然一炷香不到就到了。
阿大看见石隐观正门两边的石像,瞪大了眼。
“眼睛瞪这么大干什么,我又不是鬼。”阿狸哼了一声,松开手,“快去喊你师叔。”
她仿佛大发慈悲地摆摆手。
“嘎吱嘎吱”,阿大推开表皮剥落的大门,他回头,脸色涨得通红,“我叫阿大。”
“我知道,我叫阿狸。”
和他的名字很像啊。
阿大的脸更红了,他脚下趔趄几步,要去殿后喊师叔。
一个挑着扁担的中年男人哼着小曲正走了出来。
他穿着打补丁的道袍,面容黑黢黢的,身上有明显的药香。男人双肩的扁担下挂着水桶,水桶里的水因为摇晃而洒落。
“师伯!”阿大眼睛一亮,又急急道,“出事了。”
元真耳朵一动,“哐当”放下扁担,余光看见观前站了一个好奇得左顾右看的女孩子。
他朝阿大招招手,阿大跑到他跟前。
“什么事呀?难道你师父又被官府抓走了,要我去捞人?”元真叹了一口气,准备重新扛上扁担。
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
阿大的脸更红,他瞅到阿狸已经颇有兴味地转过头,一双扑杀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探究。
“不是,有人病了。”阿大抓过元真的手,不让师伯走。
“什么病?又有村民上山摔断了腿?还是要我去给山下的妇人接生?”
元真依然一脸平静。
“师兄!”归鹤已经带着朔风和舟月赶到石隐观,闻言赶紧一斥,“你快来看看这个小姐。”
朔风瞧见那个穿着打补丁的道袍的中年人慢慢走近。
那张黑黢黢的脸神情很是平静,他看了舟月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又慢慢舒展,眼里慢慢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怎么会?怎么会?不应该啊……”元真挠挠头,半晌,他斟酌道,“这不像是病,而是魇。”
……
“魇?”朔风开口。
这一处厢房刚被收拾好,虽然简朴素净,但打扫得很干净。
舟月躺在炕上,依然沉睡。
元真没有给舟月把脉,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女。
如果不是清浅的呼吸,和朔风心中那颗徐徐跳动的心脏。
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已变成了一具死尸。
元真看到关好的房门,回过头沉声道,“她,不是人吧?”
朔风没有说话。
归鹤显然大吃一惊,他来来回回地打量好几眼少女。他猜到她可能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但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只是一缕魂魄。
他抬眼觑向朔风,少年的表情依然很冷淡。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元真有些恼怒,“怎么会惹上魇这种东西?”
“魇不是梦魇,若是普通的梦魇,我一剂灵药下去也合该清醒了。”元真又叹了一口气,“这魇,我也是听我师父讲过。说好解也好解,说难解也难解。”
“魇是把人的魂魄困在梦境之中,如果执念太深,醒不过来,就会这样一直睡下去,直到寿命耗尽。”
元真气恼地瞪着归鹤,好像在说怎么会惹上这么一个2八九岁。他焦急地抓抓头,扯下十几根头发,又痛地“哎呦哎呦”叫唤。
“怎么解?”
朔风握住舟月的手,他可以摸到她指腹那颗小小的红痣,是有温度的。
“你得去她的梦境里才行,而且不能告诉她这是梦境。”元真继续解释,“这就跟普通凡人的梦游是一个道理。”
元真又说,“师弟,你去我房间里把师父给我留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归鹤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小院里,阿狸蹲下身子,正在看阿大晒药材。
阿大说这是给山下的村民备的药。村民们太穷,去城里看不了好大夫,只能到石隐观里找他师伯问诊。
阿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余光瞥见归鹤在厢房里进进出出。
归鹤手上拿了一个盒子。她鼻尖轻嗅,表情惊愕。
这小小的石隐观里居然有引魂香?
“这是引魂香,可以帮你进入她的梦境。”元真从手中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有三根细细的红色线香,“切记切记,只能让她自己悟出自己是被困在魇里。这三根引魂香一旦燃尽,你就只能从她的梦境中离开了。”
“知道了。”朔风淡声回道,他躺在舟月身边,抓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引魂香在破旧的香炉里缓缓点燃,化作白色的烟气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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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在山间蔓延,日升时,灵华宗豢养的鸾鸟会在峰顶追逐太阳。
鸾鸟徐徐啼鸣,小舟月知道,这是宗里做早课的时间到了。
但她不会去做早课,她和那些弟子们都不一样。
她不会说话,也有更要紧的事情必须由她去做。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师父凌雪剑尊亲自授她剑术和道法。
但今日,师父又醉倒在酒坛子里。
小舟月叹了一口气,只能去找师叔清荷仙子要解酒药。
师父喝的是千年灵酒,普通的解酒药根本没有效果。清荷仙子极善医术,师父每次醉酒误事也靠她收拾烂摊子。
幸好灵华宗小,清荷仙子的洞府就在另外一个很近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