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朱雀已经飞得很高很高了,是纤细的火红影子,直直投向那只怪物张开的巨口。
但在最后被吞噬之前,它却停顿了一下,朝无夏城的东面扭转了长长的脖颈。
自那个方位,却有另一双一模一样的翅膀升起来。
“莫非……宝贝!”
鲁鹰最后一次听到曲焰的声音,略带咽。下一个瞬间,那庞然巨兽张开了大口,将朱雀整个吞噬了。
但自怪兽的齿缝间,已有一滴晶莹闪烁的细小冰棱,缓缓飘落。鲁鹰望着它落向燃烧中的无夏,就像是在那个晚上,它落向他的额头一般。
瞬间便碎裂了。
“唉唉,连朱雀的火焰也不行吗?”
飘荡着纱帐的车停在高处,纱帐内美貌的王者俯瞰着眼前的景象:一片焦土当中,唯有莲心塔依然屹立不倒。
“如此看来,要再开通天引,非得要麒麟血不可了。”
乌黑的纸扇一下下磕在下巴上。
“有意思……我也看够了,回去吧。”
八
无夏城的这次走水,巡猎司首当其冲,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司里全部的羿师们倾巢出动参与救火,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表彰。尤其是云敦,他成功地救出了李大娘的孙女,肩膀都差点被前辈羿师们拍到脱臼。但“我生出了对翅膀哦”的说法,毫无意外地遭到了羿师们的集体鄙视,认为他肯定是被烧坏了脑子。唯一能够解释清楚这是为什么的徐学士在听完他的叙述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给他。
云敦为此消沉了几日,但不到五日,他又重新振作起来了,还拎了只罩着蓝布罩子的鸟笼,在巡猎司的临时据点里逢人便炫耀。正巧鲁鹰教头因在救火中受了重伤,休养了几日,此刻刚好前来述职,说是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他臂上缠着绷带,脸上烧伤未愈,面色更是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这副尊容往巡猎司里一坐,无一人敢上前寒暄,只有云敦依旧毫无察觉,仍是将那鸟笼拿去献宝。
“云敦,你这鸟儿在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失火那天晚上在火场里拣的。”
鲁鹰捧着鸟笼转来转去地看。笼里的鸟儿羽毛零落,蜷作一团,见鲁鹰在看,索性把屁股转过来对着他。
云敦也凑过来。
“拣到时候就这样,我猜是让火把羽毛给燎了,丑是丑点儿……”
“别瞎说!现在还是雏鸟,成鸟我见过,可漂亮了。”
鲁鹰伸了一根指头进笼子里,那鸟张开了翅膀直后退,他耐心等待着,终于等到它试探着靠近,一口啄在他的手指上。
他眼神柔和,只差呵呵笑起来。
“这种鸟现在可珍稀了,十六年一产卵,五十年可于火焰中重生,再为雏鸟。”
“教头什么时候也懂养鸟了?”
“那是。你这水可不行,快去换点儿泉水过来。”
云敦出门的时候,还听鲁教头在那里对着笼子念叨:“……从今往后,有我和你,可好。”
“骗子!都是骗子!明明说好不重生,给我吃的!”
朱成碧眼含热泪,挥舞着拳头正在抗议。
常青正抱着一大堆药瓶走过,闻言差点直接扔到地上。
“你还吃!也不看你的胃装不装得下!庆余街一路吃到福寿市,连安宁坊都吞了半边!那里是烟花厂啊!”
“嗝!”朱成碧打了个嗝,喷出两三个火星。
常青将药瓶一个个摆放到桌上,一边翻找着,一边继续数落:“那朱雀就那么好吃?连正在重生的都照吃不误――这下可不是烧到了喉咙又吐出来?”
“朱雀就是好吃。”朱成碧瘪了嘴嘟囔,“朱雀蛋更是美味,只可惜只能吃一次,便永远沉淀在血脉中,第二次只要入口一丁点,就能叫人从内而外地烧起来。”
“鲁鹰可是第一次吃,怎么也觉得自己快烧起来?”
“啊,他不一样,我在里面另外还加了……”
“嗯――?”
常青拖长了声调,正待好好盘问她一番,朱成碧却忽然捧住了肚子,露出了苦哈哈的表情:“吃太多了……胃疼……”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吃那么多!啊啊找到了,珠珀消食散!翠烟赶紧取温水来化了!樱桃,去给姑娘找暖手的香炉来捂肚子!”
朱成碧趴在案上,面色铁青,瞧着常青忙前忙后,直急得额上一层薄汗的样子,嘴角越翘越高。
“你笑啥?”
“你说那朱雀,后来为何又肯重生?”
“这个嘛,或许是找到了愿意活下去的理由吧。那朱雀一窝有五个卵,其中四只分别为四人所吃,剩下的那一只呢?”
“是啊。”朱成碧点头,“剩下那只去了哪里呢?”
两人相视,又在同时笑起来。
“没想到被养成了那种憨憨的人类样子。”
“是憨了点儿,倒也挺可爱的。”
“喂!”
朱成碧用袖子掩住嘴:“好啦,虽然在我眼里人类彼此差别不大,不过目前遇到最可爱的人类就是常大人你啦――”
“这,这完,完全不是重点!”
常青恼羞成怒,甩了甩袖子就要掉头走掉,没想到袖子的一角正好被她抓在了手里。
“这次冷冰冰大叔的表现却颇出人意料。叫我也忍不住想,人妖之间相隔犹如天蜇,但若有心,纵身一跃,说不定也可相遇……”
常青已经背转身,一时没有答话。身后静了下来,他只听得到自个儿心跳如鼓,最后却还是咬牙开口:“我终究是要走的。到时候,谁来嘱咐你少吃点儿?”
他等了一阵,没有回应,回头一看,朱成碧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手里还拽着他的衣袖。他往回拽了又拽,却被抓得死死的。他垂下眼来,揪着那截衣袖。
唯有一声叹息而已。
大梁崇安七年十月初二,无夏城无故走水,火势不熄,城东南民户五不存一。有怪兽,铜额焰口,起城北,吞起火屋舍十余间,火势瞬时而灭,兽匿,不复现。
第六章 无肠公
零
整整五个白天和六个夜晚的鏖战,他们终于捕获了那只饕餮。
东边的天空中露出了晨光。这是一支主要由穷奇组成的军队,作为黑麒王军的主力,他们曾经横扫平原和山岭,将人类的村镇焚烧殆尽。如今,他们驱动着胯下白身黑尾的独角驳马,踏过同伴残缺的尸体,正在谨慎地靠近。
包围的中心,是那只恐怖的凶兽。如果忽略掉头顶两侧山羊般的长角,她的外形只是个高挑丰满,腰肢纤细的人类女子,正是二十六七岁,容光正盛的时候,半边脸都叫血给污了,露出一道斜飞入鬓的剑眉。她闭了双眼,面色凝固如同雕塑,正单腿跪在地上,身上重重地缠着铁链。为了缠上这铁链,穷奇军付出了数十具无头尸体的代价,也正是靠着这铁链,他们终于将这只凶兽拖垮了。
此刻,她一动不动,骑兵们却仍是绕着她一圈圈地踏着,不敢靠近。在后方的首领终究是按捺不住,喊起来:“黑麒王有令,获饕餮首级者,可食人类万户!”
一名骑兵从队伍中奔了出来,手持九环长柄大刀,直奔那半跪在地的女子,一瞬间,女子细长的眉眼忽然睁开了一条缝,眼波闪动,尽是寒意。
这是那名骑兵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事物。接着他只觉得自己颈项一凉,便是黑暗降临。
两柄长刀再次插入了地面,刀身上墨蓝色的血液缓缓滴落。女子朝地上啐出一口血,露出虎牙笑起来。
“没用的东西!再来啊?”她催促道。
军阵忽然沉默下来,朝两侧分开。穷奇骑兵的首领打马而出,在离她还有一丈的距离停住了,手中长枪平举。
“将军,我敬你与麒麟王曾为同伴,如今莲灯秃驴大势已去,何不归降?”
“喔?不想要我的首级了吗?不想要人类的鲜嫩血肉了吗?过了凇阳关,便应有尽有了!”她失笑道,手中长刀交错,火星四溅,“真可惜,你们得过得了我!”
“将军拖我精锐在此,留下黑麒王在无夏城与莲灯秃驴对峙,不过是在等阳澄府十万水兵前来救援。否则以莲灯秃驴一人,再有神通,又如何能敌得过我黑麒王?”首领咧开了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将军没有想过,如今已经是第六个夜晚,援军何在?阳澄府一群软壳的虾兵蟹将,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守诺前来?”
他一扬手,抛出一样捆得跟粽子一般的东西。它一路滚到女将军的跟前方才停住,却是个半透明的粉红色水母,四周的触角都痛得抱成了一团。她低头问:“救兵何在?”
那水母挣了挣,从顶端翻出一只偌大的单眼,左右转了转,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皮。但它的眼皮是透明的,它还是能看见她:睁着大眼,等着他的答案,身上的血在一滴滴无声地滴落下来。
“奉阳澄府主公之命,报,报与将军。”它结结巴巴地说,“救兵不会来了――”
伴随着血肉撕裂的声音,那饕餮将军的瞳孔忽然间急剧扩大。穷奇首领没有错过她短暂的失神,掷出了手中的长枪,将她整个都贯穿了。
首领慢悠悠地打马过来拾起枪柄,像是很享受这一刻。他旋转枪头,将她的血肉、骨头还有内脏,一点点地绞得粉碎。她咬牙切齿,却仍是在笑,双手握住枪柄生生朝内一拉,再猛地朝前一送,那长枪倒退回去,竟是将穷奇首领也当胸穿透了。
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倒地。那首领被从马上拖了下来,一头摔在地上,面具摔碎了一半,眼见已经断气。
水母在一旁瑟瑟发抖,这便是最后了吧,它正想着,那只落在它身边的手,却开始一点点动起来。它目瞪口呆地望着饕餮将军。她倒在地上,一寸寸拔出了胸口长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伤口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为……为何不肯死?!竟战到如此境地!”
她伸手在身边草丛中摸索,将水母一把捏在手里:“阳澄府那个大眼睛的信使?你叫什么?”
“八,八重缨。”
“你这眼睛倒还有些用处。”她躺在原地,一手将它高举,“替我看看,凇阳关下,是不是有一座小城?”
八重缨眨了眨眼睛。重重关隘之下,迷雾之中,隐约有一处青瓦连绵。
“那座小城,叫做无夏。有人在那里。”她语气温柔,“他未脱险,我不敢死。告诉我,那城如今可安好?”
“安,安好――”它刚嗫嚅着吐出这个词,便有万丈佛光从那小城中射出,青瓦上空,浓云聚集,有花瓣从云间散落,隐约有梵乐声声,竟是无比的平安喜乐。这副奇象只维持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那佛光便瞬间收敛了,聚拢出一座佛塔,立于那层层青瓦之上。八重缨离得太远,只能望见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佛塔旁边逃开,朝向他们所在的凇阳关,铺天盖地地飞过来。领头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鸦,声嘶力竭地喊着:“佛塔已成,通天引绝!”
“黑麒王输了,黑麒王输了!我们回不去了!”
八重缨只听得身后穷奇军大哗,接着便是驳马长嘶,兵士惨叫,想必在彼此践踏,也不知道死伤多少。但它只望着身边的饕餮将军:竟有一行眼泪,从她面颊上缓缓而落,将那半边脸上的血污都冲得花了。她拖着层层铁链,从地上勉强起身,双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最后一次叩拜后,她久久没有起身,只将头顶在地上,双肩抽动如在哽咽。等她终于抬头,却双眼放光,有如燃烧的巨焰。束缚在她身上的铁链,一根接着一根地崩断了。
你们,全部,都要死。
阴影汹涌而出,将日月都吞噬殆尽。
一
所谓的酒旗,不过是用整根竹竿挑出来的一块褪色的蓝布,边缘都被洗得破烂了。
年轻的公子停住了脚步,掸动着柳青色直?边缘的尘土:“承认吧,你分明是已经迷路了。咱们这是第三次绕到同样的酒旗下面了!”他压低了嗓子,无可奈何地朝身旁的人说着。那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说话间隐隐露出虎牙。
“才,没,有!”她鼓起面颊来回答,红润的脸上一层桃子般的透明绒毛,“天下的酒旗长相都差不多!”
“是吗?也包括这家要倒不倒的破烂酒肆吗?还有旁边吹糖人的老头子?还有那个坐在左边摊子上吃汤圆的老太婆,每次我们看到这旗子的时候她都在,连她碗里的花生馅儿汤圆数量都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双髻的姑娘便抓住了他的手腕,所用力道惊人,竟让他的骨节疼痛起来。
她踮起脚,凑在他耳边:“常青,你有没有发现,既然我们已经是第三次看见那老太婆,为何她碗里的汤圆,这么长时间以来,竟全然完整,没有一只是被咬过的?”
他悚然而惊,也学了她的样子,悄悄地打量起他们身边的人来。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跟他们在绕圈子的时候所经过的所有街道一样一尘不染,连脚印和垃圾都见不到。此刻街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四个人:吹糖人的老头子,两个守在他摊前拍着巴掌的总角孩童,加上那穿着蓝布褂子,盘着雪白的发髻,正端了碗汤圆在吃的老太婆。
不,现在仔细看起来,那老太婆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只是舀着空气,而吹糖人的老头子,也只是反复将手中那只糖人举起来,再放下。
常青只觉得脊背发寒。
“既然如此,还找什么入口!”小姑娘拽着他便朝那家挂着酒旗的破烂酒肆走去,一脚踢开门板。酒肆内光线昏暗,原本充斥着划拳和交谈,此刻却都忽然安静了。桌上的碟子里堆满了花生、毛豆,但它们都还是完好的,没有被人剥开过。酒客们齐齐望向他们,只有柜台后面卖酒的伙计背着身,还在费力地擦洗着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小姑娘直接走过去,将手里的包袱朝柜台上一扔,几只罐子从里面滚出来,叫她按住了。
“好久不见了,八重。”她随意地打着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