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然当下只是想寻些话题将刚刚的事情掩盖过去,她问完没有得到回应,一抬眼便对上陆彦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挑着眉故意顺着她的话问:“阿然觉得,你我成婚后应当如何唤对方?”
成婚后……
温然刚刚被夜风吹乱的思绪,被这话一刺激,终于清晰起来。
她到底在问什么?!
成婚后还能如何唤对方?
那时他们就是夫妻,她自应该唤他夫……夫君。
温然想到这层,她不知是因为刚刚无意间的触碰,还是因为此刻陆彦眼中的笑意太浓,温然只觉得双颊一热,连着耳畔似乎都烫了起来。
她转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不是要泛舟游湖吗?这会儿人多,也不知排不排得上?”
这正是她刚刚想问的话,也不知话题怎么就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陆彦浅笑追上疾步往前的小姑娘,与她并肩而行,他声音清润道:“阿然放心,排得上。”
阿然、阿然……他倒是唤得越来越顺口了。
温然心里嘟囔了一句,她垂眸看了看手中的芍药花,许是花开的正好,她瞧着瞧着,心里那点羞窘和埋怨忽而散去。
悠悠晚风下,两人戴着相近的狐狸面具,着一身相似的蓝衣,衣袖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你碰一下我,我碰一下你,像是两个羞涩的小人在相互试探。
今夜人多,温然与陆彦到湖边时,岸边已无太多船只。
一位公子更是抢走他们前头冲过去,与最后剩下的船夫商议,似要租下来。
温然以为要失望而归,她停下来不再往前。
陆彦看向她,他伸手轻握住温然的右手。
温与冷乍然触碰,温然讶异抬头,陆彦握着她的手迈步往前走:“走,去看看,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
温然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去,近前一看,那位船夫正对着刚刚冲过去的公子摇了摇头,道:“抱歉,这是我家公子租下的船。”
这位船夫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以来跟在陆彦身边的护卫宋棋。
温然听见他说“我家公子”,下意识看向陆彦,陆彦点头,他牵着她的手走到码头边,先上了船,接着转身向温然伸出手。
月光溶溶,陆彦的手在月下犹如凉玉,修长匀称的手指骨节分明且有力。
温然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稍稍一借力,便登上了船。
宋棋划着船远离岸边,岸边人影渐渐远去。
远处光影明灭不定,苍穹之下的星辰倒映在水中,随着船只行过的水纹渐渐荡开。
温然站在船头,夜风中似有不知名的花香传来,最为明显的还是陆彦身上那股冷香。
他与她一起站在船头,刚刚扶她上船握住的手此刻尚未松开,温然垂眸看了一眼,她动了动手指,陆彦顺势松开了她的手。
船篷里面放着软垫,温然不想进去坐着,索性将软垫拿出来,坐在船头这里吹着晚风,看向两岸的风景。
其实她本已经做好失望的准备,但陆彦还是没让她失望。
温然想到这里,她不由看向坐在她身侧的人,明明是坐在软垫上,他脊背依旧挺直,像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失了仪态。
她转头看他,陆彦似也感知到她的目光,亦垂眸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夜晚让人变得感性,温然看着陆彦,她不由地道:“陆彦,你可以和我说说我与你从前的事吗?我努力试着去想了,但许是忘得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从前的我是什么模样了。”
她以前觉得不要紧,忘了便忘了。
但今夜,她忽而生出很强烈的愿望,她想要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她,究竟是怎样的相遇,能让陆彦记得这么多年。
或许,她和从前的自己还相似吗?
“好,我说给你听。”陆彦温声道。
晚风中,他的声音似乎更显低沉,犹如金石相击之声,又似山林中的潺潺泉水。
温然手撑着下颌,歪着脑袋看着陆彦,听着他叙说的过往。
他口中的她,似乎与现在的她很是不同。
那时的她开朗外向犹如一个小太阳,她会下河捉鱼,会上树摘果子。
她会为了他人一言诋毁而出手打架,也敢去亲近一个刚刚才认识的少年,她的世界单纯空白,也更给了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将曾经那个阴郁的少年郎从黑暗中拉出来。
那时陆彦答应她会好好治腿,便没有食言,再难喝的药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其实他已经不怕苦了,但看到小姑娘心疼地给他递上甜枣,他还是会借着她的手吃下去。
药浴很疼,他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盼,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看到小姑娘灿烂的笑,再去尝试。
到最后,疼痛成了习惯,他不知试了多少次,失败多少次。
终于在一个午后,在喧嚣的蝉鸣声中,他扶着轮椅慢慢站了起来,久违地再次站立起来。
他伸手抱住了那个笑得灿烂的小姑娘,他知道,她不用在背后偷偷抹泪哭泣了。
他也不忍她再哭。
故事的最后,少年郎终于站了起来,但那个小姑娘很快被父亲强硬地接走了。
温然听着陆彦的叙说,她眼前似有些画面闪过,一瞬而逝。
“所以,是你教我下棋的?”
“是。”
温然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难怪沈盈说她与他对弈时神情相似,甚至连小动作都一样。
陆彦叙说完过往,四下再次变得安静。
温然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她觉得心有些沉得慌。
她刚刚是抱着些许的期待,对从前的自己好奇,对她和陆彦初遇的故事的好奇。
可是当听完这些,她才发现,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现在的她与陆彦口中的“简然”完全不同。
温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似乎有些闷,有些不舒服。
她不说话,陆彦注意着她的神情,他到底没有读心术,只是隐约觉得小姑娘在纠结什么。
温然的右手垂落在膝上,离他很近,陆彦顺势碰了碰她的尾指,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那感觉犹如一片羽毛轻轻扫过,温然蜷了蜷尾指,她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说。
她觉得她纠结的问题很矫情,也很没有必要。
陆彦看出她的犹豫,他低首离她更近,声音也似耳语:“怕什么,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陆彦以为温然还在回忆纠结那段过往,他声音柔和地鼓励,嗓音清润又似带着蛊惑性。
夜风似能醉人,又或是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人沉沦。
温然不禁开口道:“陆彦,你不觉得我和从前不同了吗?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简然,我也没有她那么勇敢一往无前,我……你感激的那个简然似乎已经不在了。”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便显得很矫情,温然说出口便觉得懊悔,连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
她转头看向黑漆漆的水面,低声道:“算了,你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吧。”
陆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没有揭过这个话题,思忖片刻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变了,你担心我有一天会发现你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我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对吗?”
“我……我也不知道。”
温然很是茫然,但此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是的,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怕陆彦后悔。
怕如今这道黑暗中的曙光会后悔出现在她眼前。
像是曾经父亲待她一般,他欢欢喜喜接她入京,却在她被温旭年推入水中身体未愈之际,说后悔接她回京。
她讨厌那种失去的感觉,所以学会不去拥有和期盼。
“温然。”
耳畔响起一声轻柔的呼唤。
温然心弦一动,她抬眸看向陆彦。
陆彦垂首凝视着她,小姑娘一双浅褐色的杏眸清澈灵动,此刻她眼中充斥着迷茫与不确定。
陆彦握住她的手,他声音柔和清润地道:“不论你与从前相不相似,我陆彦今时今日决定迎娶,决定相伴一生的人,是你,是此时此刻坐在我眼前的你。”
“你不必怀疑自己,不必对这一切感到不安。”
“我陆彦要娶的人是你,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少时相遇只是一个开始,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会让你渐渐信任我,也许很难,但时日还长着,我们慢慢来。”
陆彦掌心的凉意顺着她手背渐渐传上来,他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他清楚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并且在向她许诺永不后悔。
温然心口砰砰直跳,一刹那,她突然明白沈盈说的不同是什么。
陆彦在她这里是不同的。
因为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那种被坚定选择的感觉。
不曾犹疑,不惧外界。
他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
温然想,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或许未来还有很多的不确定,但此刻她是欣喜的。
“你送我的芍药玉佩,我一直带着,在荷包里。”温然说着指了指她腰间的荷包。
陆彦伸手勾住荷包的系绳,温然点了点头,陆彦会意,他将荷包打开,取出那枚芍药玉佩。
“你、你帮我戴上吧。”温然声音很低地道。
之前她不戴,主要是不好解释玉佩从何处来,今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他今夜送的。
他们已经定亲了,收个芍药玉佩也不是什么过分出格的事情,温然理直气壮地想着。
陆彦垂首,他将玉佩上的系绳从温然腰间的衿带上穿过,勾起的指节隔着衣衫点触了几下少女的腰腹。
温然默默吸气,耳边蹿起热气,她的脸颊不由生出薄红,温然努力保持着镇定。
待到陆彦松手,玉佩垂落在她腰间,温然趁着陆彦离去之际,在他耳旁很轻很轻地道:“陆彦,我喜欢这枚玉佩。”
只是喜欢玉佩,不是别的。
随之而来,是落在她耳畔的一声轻笑,那声音好似生着钩子,轻轻勾了勾她的心,有些痒。
◉ 第28章
水波随着晚风一圈圈荡开, 温然伸手探入水中,波动水面,那一盏小小花灯在水面上颤了颤, 载着月光渐渐飘向远方。
月与星辰散落在水面上,岸边的喧闹声愈近, 从湖中的寂静回到喧嚣的人世间, 仿佛只在一瞬间。
温然腰间的玉佩垂落着,玉佩底端垂坠的流苏落在陆彦的掌心,他任由那松散的丝线撩拨他的掌心,神情温和地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温然回头看向他,摇了摇头, 却是不肯说:“说出来便是不灵了。”
船靠岸, 短暂的摇晃间,温然没控制住身体, 她向前倾倒, 跌入陆彦怀中。
那股冷香伴随夜风进入鼻腔间,温然呼吸间都是那熟悉的冷香味, 她突然生出一丝好奇, 不知这冷香从何而来?是特意调配的什么香料吗?但闻着又好像不是。
陆彦最先下了船, 他伸出手扶着温然下船, 下了船, 也不知是谁的默许,彼此暂时没有松开牵着的手。
直到走回人群里,温然才动了动手指, 指尖划过陆彦的掌心, 他轻轻回握一下, 很快便松开来。
温然收回手, 放在身侧的手,不经意间手背会和陆彦肌肤相碰,有些凉,不似寻常人的体温。
温然又想起他身上的冷香,她双手交握至身前,看向陆彦问道:“你身上似乎有股冷香,我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熟悉,这是什么特殊调制的香料吗?”
“不是,这是药香。”
“药香?”提到药,温然不由自主将这与他的体温联系在一起,她犹疑地道:“难道你身上有寒疾?”
温然一语点出关键,陆彦目光微诧:“阿然这些年学过医术吗?如何知道的?”
其实当年初识,温然问过同样的问题,只是那时她没有猜到陆彦身上有寒疾。
如今再次相问,她却直接点出了关键。
温然摇头:“我先前读过几本医术,我记得有一本医术中提到过,服用冰寒草会导致身患寒疾,这寒疾非炎草不可解。若无炎草,为防止寒疾伤身,需用春雪草药浴暂时压制寒疾,而常年用春雪草药浴之人身上必会带有一股冷香。”
温然将在医书中看到的描述复述出来,她读医书,是因为母亲生前便是大夫,而这几本医书是母亲的遗物,她从云安村带到京都,后来得了时间便将几本医书都通读了一遍。
医术中所记内容繁多,上面有许多母亲的注解,而这寒疾一页上,母亲将炎草二字圈了出来。
炎草难得,如今更难寻其踪迹。
温然会对寒疾留下特殊印象,一则是因为春雪草这名字和她院子的名字相同,二则或许是那时她潜意识里对寒疾之症重视,如今想来这份重视很有可能是因为陆彦而起。
温然不会明说这份重视,陆彦却能听出些不同来,毕竟医书所著繁多,她既能复述出这些,必是用心去记了。
或许在潜意识里,他的小姑娘一直也记着他,惦念着他。
陆彦想到这里,眸中笑意渐深:“是寒疾,阿然说得没错,我身上的冷香也确是春雪草留下的。”
“那你为何会身患寒疾?”温然问完,又赶紧补充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我并非一定要知情。”
毕竟在陆彦刚刚的故事中,她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患有腿疾,如今又是寒疾,他似乎受了很多苦。
温然想知道他的过往,但如果那过往很是苦痛,她不知道也无妨。
毕竟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她不会刨根究底。
陆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地道:“无碍,是因为我之前伤过眼睛,为了治眼疾服用冰寒草压制毒性,所以如今体内有寒疾。”
他语气淡然,仿佛那个身患眼疾腿疾的少年不是他。
但在那段过往中,他因为腿疾沉郁过,一度生出放弃的心思。
不是那些经历不苦痛,而是他脚踏荆棘地走了过来,才能无畏地往回看。
远处一束烟花乍然在半空中盛放,长街上游人驻足。
温然转头看向陆彦,她想说些什么,烟花掩盖了她的声音,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兴冲冲跑过来的孩童。
陆彦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躲避孩童的冲撞。
温然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与他呼吸相近,夜空中的烟花光影变幻不定,陆彦的脸颊时明时暗。
温然没有及时退让,她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她突然伸手,微热的掌心覆盖在他的眼睫上,遮住他眼前的光亮:“这样,你害怕吗?”
光线从她的指缝间泄出,并非是全然的黑暗。
“不是这般,那时眼前没有一点光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