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偷袭之事在衢州掀起了极大的波澜,霍四临走前还烧了突厥营地的粮草, 着实给了他们一大教训。
衢州之大势转圜, 关键便在此时拖延了时候,双方僵持大战之时, 京城的援军也已赶到, 边境势力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已然命丧霍以之手, 后便群龙无首,又无粮草支撑,很快便惨败下来。
此时消息传到京城, 已是霍四带着五千骑兵到了城外。
“圣上那里是如何反应?”林婳想了想, 率先问道。
简竹看了一眼林婳的脸色, 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告知林婳:“圣上自然是拍案称绝,霍老将军此战重伤,霍四郎又立了战功,圣上说是要好好封赏霍四郎呢。”
至此,林婳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姑娘这般紧张,可是怕……”
“圣上未曾发话,谁也不敢揣测,只是霍家原本是戴罪离京,如今回来既要封赏,想来从前的罪责便可免了。”
“这可不一定。”一道女声骤然出现,打断了林婳与简竹的对话声音。
见来人是乐阳公主,林婳这才反问道:“殿下?”
乐阳公主这会儿也不似往常般悠闲,反而有些着急:“这霍四回来是回来了,可他带着那一队军马正在城外停下,迟迟不见回城复命。”
“这是……”
“这霍四是如何想的谁也不知,父皇此刻已经动了大怒。”乐阳公主手中握着绢帛来回走动,“我听传回来的捷报还以为霍四这小子终于涨了些本事,可他怎的突然又闹这么一出?他的大哥现如今可还在京城内,他不会当真以为就凭那几千的兵力便能敌得过京城的禁军吧?”
林婳见她越说越瘆人,连忙制止:“或许他有旁的缘由,现下便下定论未免太早了些。”
乐阳公主反应过来,她也是为霍家着急,霍家一门忠臣武将,乐阳与霍四也算是幼时识得,并不以为他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情。
“岂有此理!”圣上重重拍在桌案上,几个奏章被震得落在地上。
下首立着几个言官文臣,一旁是跪着的前来禀报城外情况的士兵。
“圣上!圣上从前感念霍氏功劳,与临州勾结之事才不予重罚,如今这霍家小子却蹬鼻子上脸,可见其实在嚣张!”
“臣请圣上以犯上不轨之罪重罚霍氏!”
圣上又重重地捶了几下桌案,痛心疾首道:“霍四这竖子此行实在忤逆了些,亏得朕还想要免去霍家从前的罪责,嘉奖于他,他实在是叫朕寒心呐!霍侍郎可来了?”
“启禀圣上,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
殿外,霍家大郎黑沉着脸走了进来,几步便跪在了下首:“圣上,家弟自幼不学无术,脑子糊涂,头一次带兵打仗,想是被衢州胜战之事冲昏了头脑,这才连班师回朝该先向圣上陈言也忘记了。”
“这霍侍郎倒是会为自己弟弟辩驳,好好的起兵造反却被你说成了一时糊涂,霍大你真是生了好一张嘴啊!”立在一旁的官员不满道。
有人附和:“来日霍四郎若是举剑冲进了圣上的重銮殿中,霍侍郎岂不是还要说他只是一时眼盲,认错了方向。”
霍大重重垂首:“我霍氏一门忠心天地可鉴,如今愚弟做出此种胆大包天之事定有缘由,还请圣上允臣前去问过他事情始末,到时圣上再罚不迟。”
“霍侍郎说得轻巧,你霍氏或许是忠诚过,但圣上又岂是不信任你们,就连圣上最宠爱的朝华公主都要许配给霍家四郎,这是何等荣耀,你……”
“住嘴!”圣上冷冷往那长胡子官员那边一瞥,那人当即明白了圣上意思,不再多言了。
“既然如此,便有劳霍卿了。”圣上垂眸看向下首跪着的霍大郎,语气虽和善,目光中却无半分良善,只有未敛的冷意。
“教训自家愚弟,臣不敢当圣上‘有劳’二字。”语罢,霍大又叩首重重落在地上,随即才起身快步离开。
剩下几人见状自然也是告退了,出了大殿,方才那几位官员这才疑惑讨论了起来:“圣上这般不容姑息养奸,这次怎的对霍家这般顾念旧情,莫非是有意扶持霍家之意?”
“这圣上的意思岂是我等可揣摩明白的,霍四这般大胆,圣上自然心有顾忌。”
“可我方才见圣上待霍侍郎可是十分亲近,竟像是分毫不怀疑的。”那人说着,又看向走在他们前头一路沉默着的冯太傅,快步跟上,“太傅方才在殿内一字未发,可是已经知晓了什么内情?”
冯太傅哼了一声,并未回答。
几人互相瞧了一眼,心中明白太傅这自是明白圣上的意思,当下也不耻下问,霍家之事实在太跌宕了些,眼下他们要弹劾霍家,可圣上一向喜怒无常,若是惹恼了圣上,于他们也不利。
他们想要从冯太傅的反应中看出些答案,可今日的冯太傅脸色莫名有些阴沉,几人也不敢多问,只好作罢。
“圣上在霍四才班师回朝之时便赏了他良田黄金,又加了封赏,最要紧的是,允了他离开京城之前曾提及的亲事。”冯太傅说着,看向立在窗边手捧书卷细细看着的姜桓,“你有何想法?”
冯太傅这个学生,自他从前将他收下之时便知并非池中之物,奈何生在了姜家,只要有姜老先生在,他要想入朝为官便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他从前一直为此可惜,有时也不觉想,似他这般刚正耿直之人,在如今这朝中只怕也难出头,可谁想,他这学生却叫他意外。
眼下姜桓神色平静,目光专注地落在书上,衣着浅色,简单而儒雅,若不开口,谁都以为他不过是以为寻常的文雅书生,只是模样生得俊俏些。
可如今,便连冯太傅也不敢小看他了。
“霍家世代为将,本朝又曾立下过赫赫战功,圣上心中自然忌惮,比当初对薛家的忌惮有过之而无不及。”姜桓将手中的书卷合上,语气平淡道,“只是如今突厥虎视眈眈,圣上纵然疑心再重,亦不敢再冒险,他已经无兵可用了。”
姜桓所言,正是冯太傅心中所想,是以今日在大殿内,听着那几位官员弹劾霍家,冯太傅一言不发,只因他知晓圣上如今非但不能责罚霍家,还要费力笼络霍家。
否则,衢州之祸,泉州之乱,便是教训。
“要霍四娶公主并非良策,却能最好地安抚圣上对霍家的忌惮与疑心,这主意对你有何好处?”冯太傅也随意翻起一旁的兵法,自姜桓懂事后便没曾对姜桓疾言厉色的他,此时目光中带着质询。
“先生都知晓了。”姜桓看着窗外的开败的芍药,一杆枯木倚在翠绿旁,承认道,“此策确是学生献给圣上的,或许并不足够拉拢霍家,但却能最大程度地叫圣上放心,不是吗?”
“霍家,没你想得那般容易。”冯太傅见他早算到了这一步,一时间有些语塞,又想起来什么一样,震惊地看向姜桓,“你费这般大的力气要他成为公主的驸马,莫不是因为他曾与那林家姑娘有过干系?”
姜桓没说话。
冯太傅方才还为姜桓的不择手段感到心惊,此刻想到这一缘由,竟又觉得有些无奈。
从前姜桓对女色半点儿不近,他还尚且担心他与姜老先生一般,一把年纪了也没有个娘子,如今他好容易有了心仪之人,也有圣上赐婚,可谁能想到,这女子竟然会干扰他至此。
“我总觉着你与从前不大相同。”冯太傅看着他道,“我教过的学生各个扬名天下,唯有你这个我此生最满意的学生不入仕。我是盼着你能施展一身的抱负,却不想你经营算计至此,你可是……”
“不是。”姜桓在他说出那大忤逆的话之前,便开口否认道。
冯太傅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便好,是我担心太过。”
冯太傅的话说至一半,便听得姜桓波澜不惊继续道:“学生要权倾天下,要任何人都不能逼迫学生做不愿做之事,要护心爱之人一世安宁。”
“你!”冯太傅一口气没松完,便听到姜桓说出这忤逆之言,气得眉毛都在发抖,“你自幼时起,我便教你不看重名利二字,我原本最欣赏你,便是因你最淡薄权势,可如今你竟变成了这般。”
“是学生辜负了先生期望。”姜桓低头,他朝冯太傅拱手,躬身行了大礼,“先生若有气有怨,学生甘心认罚。”
“你好,你很好!可笑我当初以为你一心为报效朝廷,姜老先生那家法尚且未能拦住你,要我如何气你?我该如何罚你?”冯太傅语气中已然没了气,看向姜桓的目光亦是冷绝,“今后姜大郎君与我既道不同,便也不需多言了。”
语罢,冯太傅这才甩袖离开。
碧华殿内,林婳来回走了几遍,也未能等到新的消息传进来,最后走到殿外:“不行,我得去见他。”
乐阳公主见状忙拉住她:“这会儿父皇那边态度不明,你若是见了他,说服了还好,若是不成,来日算账之时你可也洗不脱了。”
“我不信他真的有反叛之心。”林婳一面从身后取披风还有物件,一面反驳乐阳道。
“可是今日霍大已经去城外见过霍四了,两人说了什么不知晓,可城外的营帐是半点儿没动过,霍大尚且不能说服他,依我看你要去只怕更不可能。”乐阳公主劝阻道。
“能不能说成也总得我去说过才知晓。”林婳说着,便叫了简竹与她一起出宫。
乐阳公主劝阻不得,一路跟着她走到了碧华殿外,两人迎面便撞上了许久不见的朝华公主,乐阳顺势便叫她一同劝阻:“她非要去城外见霍四,你快帮我拦住她。”
朝华公主这人在人前一向温婉和善,但行事最为谨慎,乐阳早已看透了她的原则,是以觉得她定然不会轻易允许林婳出宫。
却不想,朝华公主看着林婳道:“我同你一起去。”
林婳与乐阳一同惊讶地看向朝华公主。
林婳早已知晓朝华并不似她想得那般简单,不知她特意前往城外为的是什么,她最担心的是,朝华公主会又一次害霍家。
而乐阳,只是简单地震惊于朝华公主这个一向不管闲事的性子竟变了,今日竟然要与林婳一同去城外,可见此时一定有古怪。
看到了两人脸上的疑问,朝华公主半点儿不意外,平静解释道:“别忘了,他现在可是我的驸马。”
不错,纵然眼下情势已与从前不同,但之前那些学生与百姓可还盯着此事,霍四打了胜仗回来,圣上对他的表彰与上次自然也是越发大张旗鼓的好,唯有如此才显得他并未薄待有功之臣。
两人没了话说,林婳便坐上了朝华公主的轿辇一同出宫。
林婳虽然从前在碧华殿待的时候很多,但一直未曾有过这样与朝华公主两人独处的机会,马车颠簸,朝华公主手中一直握着一卷兵法翻看,情绪似半点儿也不受影响。
林婳确实时不时便要掀开帘子往外看上一眼,再转回来时,便见朝华公主又在翻书。
“殿下似乎很爱兵法?”林婳试探问道。
“从前在府中爱看,如今闲来无事也翻着看些。”朝华公主淡淡道。
林婳在心中思忖,她说的府中并非皇宫之中,想来便是在宫外公主府的时候,朝华公主从封号出宫到现在,也只有成亲的那段时间在公主府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圣上与朝臣感念公主孤身可怜,便又将她接回了皇宫之中,许她随意进出。
而朝华公主从前那位驸马,也是位将军,想来便是受他的影响了。
“薛大将军当年名声震天下,便是小女在闺阁之中也闻得一二,看来殿下如今这兵法之书也与他有些干系。”林婳往她手中带着批注的书卷上瞥了一眼。
“你在试探我?”朝华公主猛然将手中的书卷合上,仿佛林婳方才言语或是眼神冒犯了她一般,目光瞬时凌厉地朝她看过来。
若是往日,林婳自然心生惧意,但此刻她本就是故意提及,所以也不怕朝华公主生气,反而是坦然朝她看去:“殿下这般在意亡故的驸马,想来对他用情匪浅,如今却又着急出城见霍四,小女一时间心生疑惑罢了。”
方才眉眼间带着愠怒的朝华,此刻却突然冷笑了一声:“你已与姜大郎君有了婚约,如今又这般紧张霍家之事,这又是什么道理?”
林婳当即被她问得语塞,虽然未问出什么,可却从朝华公主的反应之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她从来云淡风轻的性子,在提及薛大将军之时竟然会有如此这般情绪,倒是让林婳有些意外。
“放心吧,我已说过,他是我未来的驸马,我怎会害他?”朝华公主理所当然说道,目光中有些黯淡,她正好往外头瞧了一眼,眼见马车快到了,“等会儿你先下去同他说吧。”
“你不过去?”林婳狐疑道,大老远地赶来,只为远远看上一眼?
若非林婳已经摸清了些朝华公主的性子,还当真以为她是瞧上了霍以。
朝华公主又重新将手中的兵法翻开,头也不抬道:“我要现在过去,你们二人还能好好说话?”
林婳深以为然,于是便自己先下了马车。
林婳出了城门之后,远远便便看到了霍以一行人等扎营的帐篷,原本人来人往的城外此时格外寂静,偶尔有几人经过,也是远远绕开,她正往营地跟前走,还没有走到帐篷前,便被人拦住了。
“还请通报一声,林婳前来见霍四将军。”林婳规矩道。
那人将林婳上下看了一遍,目光直白带着审视,正在林婳生了惧意要离开之时,拦住她的将士点了点头,将她往里面送。
林婳纵然心中疑惑,此时却也未敢多话,正好跟在士兵身后往营帐之内走。
到了一处营帐跟前,两个士兵同门口站着的士兵低声说了句什么,才立在了一旁,示意林婳自己进去。看着守备森严的此处,林婳心中捏了一把冷汗,竟生出了几分在皇宫中都未曾有的恐惧。
她紧了紧攥住简竹的手,才往前走了两步,便见士兵拦住了林婳一旁的简竹,示意只能林婳一人进去。
简竹自然不愿意,此处看着便凶险万分,纵然她相信霍四为人,可时隔半年之久,谁知如今的霍四还是不是从前那个霍四。
“进来吧。”营帐之内传来霍四熟悉的声音,林婳这才松了简竹的手,示意她就在外面候着自己。
她掀开帘子,营帐之内以烛火照亮,光线并不如外头明亮,林婳一眼瞧见坐在桌旁身穿银盔的霍以,虽然未看见正脸,却只从背影认出了他。
“霍四。”
林婳叫了一声。
他未转身,只低声:“嗯。”
林婳听得他声音比从前低沉不少,再没有在学堂之时为她带来糕点甜食的爽朗笑声。
“霍四。”
她又叫了一声。
“我在。”却仍是未转头过来看她。
这一次林婳没有再叫,她直接走到了霍以面前,还是从前的那个霍四,只是面容俊朗也许多,也沧桑了许多。分明不过不到一年的时候,他却添了几分林婳从前在霍大身上才能看到的冷硬气质。
“你为何不敢回身看我?”林婳眼眶已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