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他的病兴许不会如云游子所言的那年轻人一般,能找得到所谓伤痕创口做以源头。他的病就是这么无征无兆,突如其来却又令人无法招架。
云游子闻即,神思有片刻的怔愣,复而又摇着头暗叹一声。
天子的头脑怎会有糊涂的时候。可这皇帝该说不说,偏生到这个节骨眼上钻起牛角尖来,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头疾疼了这么些日子,再加之高热烧坏了脑袋,叫他连话也悟不明白了。
云游子自问不是好费口舌之人,平日里同人言语四两拨千斤的,半个字吐出去也能给人点个明白。如今这话倒是说得口干舌燥,可对面那九五尊者却连寻常子弟也不如,会不明白这其中之意,着实让人失望。
“草民引此为例,并非要告知陛下这年轻人的病症几多特别,也非令让陛下倚己身刨根问底,故而陛下言及数月以来并无何伤病,这点草民在替陛下诊脉时已知晓。”
“各况不同。那年轻人的因是他数月之前受过的一道微不足察的小伤,而陛下自然有陛下的因,或许并不来源于肉眼可见的疟痕,还有可能是心里的顽疾所致,也未尝无道理。”
心里的顽疾?
建元帝紧了眉头,又倏尔想起将将苏醒的那片刻,听闻他一脸运筹帷幄的问自己,梦见了什么人,这般玄乎之事……
难不成他还有探梦之能?
“陛下的头疾不是源于身子上有何不妥,故而才须陛下亲自去寻出本因,方能解陛下的顽疾。而这场修行,旁人无法向陛下施以援手,陛下心里那个藏的最深的地方,究竟能看到什么,唯有陛下自己清楚。”
“寻到它,找出来,陛下这方积结已久的病症,便可了化于无。换旧日公证,枕来日无忧,一念放下,便得万般自在。陛下何必一错再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
建元帝蓦然攥紧了拳头,咯吱作响。那股愤懑与郁气窜上额间,似是有什么腌臜之事被人识破一般难堪而无措,却又不知该从和试探起。
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出手毫无章法可言的道士,似真亦假,言语出六分留四分,总归是叫人摸不清他究竟知道些什么。他是救命之人,既要承他的恩情,建元帝这些天来同他说话的姿态也放低了些。
可即便有求人之处,他仍是帝王。
若说他疑心病重也罢,可但凡是他不明白的,定要问出个答案。譬如当下,他面色霎时便沉下,瞳眸之中跃动着殿内星点攒动的烛光,明明灭灭,恰如他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底信。
想要在人间讨命实在太难,知道的太多的人,他向来做得厚道,先阎王一步送其去地府享几日安生日子,有什么冤屈便去同那黑白无常交涉一番,待到了黄泉路饮下孟婆汤,谁又能认得谁呢。
这个老道士,亦不能免俗。
“你知朕与娜尔罕之事?”
欲提步离开殿中的云游子脚步顿了一瞬,回过身来,面容既疑惑又莫名,“陛下说甚?”
“罢了。”见此举,建元帝心中的疑惑散了半分,但终归还是心存不满,压着躁意斥道:“所谓一错再错,朕听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朕自诩在位三十年有余,未有何错处容人指摘。”
“治病行医若是真如你一般善打哑迷,尽做些装神弄鬼之象,只怕你也医不好朕。择日便自行离宫去,否则别怪朕不留情面将你丢出皇城。”
荒地生不出新坟,铁木也开不了花。
与说不通的人相言语,左不过是鸡同鸭讲。山川尚且分尔川泽,各水走各路;人却勒紧执念,定要作茧自缚,还妄想提笔便可成诗,了一桩美事。
实在可笑。
建元帝那一番威慑正如此前李旭昌对他的恫吓一般,不论是否出自天子之口,都并无令他胆寒的由头。
只不过,他当下倒是有些后悔了。
云游子几不可觉地叹了一气。遥想起当年南兖兵变,他犯了同他一样的错。可时不待我,往往终究想起什么来,再恍然顿悟要去大肆弥补之时,老天早就收回了那能重新来过的机会。
那时窥得他背后天机,想以过来人之身份再去指点他一二,忍能对面却为不撞南墙不回头之人,白费心机,也罢也罢。
“草民的去与留,皆在陛下所言方寸之间,别无何强人之意。只是若陛下一日向解病症,便还须应草民那番话——”
“究其本源,寻因解果。”
“若陛下不知如何自处,也可再召草民前来浅谈两语,届时,还望陛下知无不言,草民方可对症下药。”
要是你选择南辕北辙,不愿自救,那我也没了非要助你的必要。只待来日你悔不当初之时,莫要在说道什么管窥蠡测,那些因你的所言所行造出的孽与生出的劫,不会因为你的丁点悔意而复如完璧。
人心总是如此。
他早些年不断游说自己,编出来的迫不得已险些连他自己都信了,可到头来求的是谁安心呢?不过还是他自己罢了。
地下的亡灵听不见,奔散天涯的亲友听不见,那些耗尽脑力想出的所谓合理解释,揭开那层虚伪的缅怀后,看到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自怨自艾而已。
“朕已知晓,药师退下罢。”
人各有命,期限不过三日,他等着皇帝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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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都皇城西,坤宁宫。
“今夜并非十五,陛下缘何会来本宫的殿中?”
过了娇可待寝的年纪,从前仅存的情分也在分分合合之间被散得干净得差不多,如今再听闻他夜来就寝时,早便没了当初的羞怯,余下的唯有惶恐。
她自问近来无甚动作,难不成是弋儿又在前朝做何手笔被他记在心里,这会儿来她跟前示以威慑提醒?
不会。
罗元霜暗自摇着头,引得钗头坠下的珠翠在烛火之中微微晃动,碰出星点脆响。
她在前朝安插的自有人手,除却秘辛,其余臣子之间流传的国事坊话皆能流入耳中,复而自努尔古丽那一事过后,不论后宫还是前朝都不曾再有何动静,也不应是弋儿的作为。
“娘娘,李总管言陛下约莫戌时省奏毕报,不若娘娘先行梳洗,再等候陛下?”
“也好。”横竖有什么事都躲不掉,她这个做皇后的,除了必要时当个拿枪使的靶子,就是替他掌后宫女人们勾心斗角的舵。
他倒是省心,不带一丝忧心来,随意宠幸佳人,长夜纵情;走时也不带一丝留恋去,后宫一点一滴的暗害编排都传不到他的耳中去,然则她这个皇后便要落得个失职之苛责。
他一身轻松,偶尔高兴时便还能赏她一句大度贤惠,却不知她独自卧于榻上多少个孤枕难眠的夜半时分,想着后宫之中明日又会是谁瞅准了谁,谁近日里拔地而起,又有谁江河日下。
他在前朝制衡朝臣,同她言说有道不尽的心累与乏匮,可又殊不知她在这东西九宫三殿之中是何等艰苦难捱。
谁比谁好过呢。
可他是君,是天子,是帝王,他心里不虞时能向她抱怨上些许,而她作为妻也作为臣,为他排忧解难是本分,是当做之事。在初登后位那些时日里,她还因宫中猜忌棘手而向他发了几句牢骚,却被他冷声驳斥,训诫一通。
“你坐着这天下最崇贵的位置,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得,还要来烦心朕?”
自那以后,她再不曾向他提过半句苦楚。每每他来坤宁宫中小坐,问上个几句,她便通通将琐事压在心底,只言道:“回陛下,六宫皆安。”
君臣而已,他们算不得夫妻。
小窗攀上了几日未现的一轮明月,在化雪的夜里显得尤为森冷清凄。欲望在一场一场下过又堆叠的雪中不断叛变,冬日无论如何翻不了新篇。
罗元霜屏退了侍婢,独撑着脸跪坐与鸾镜前,望着那镜中藏着的自己,眉眼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越发显著,即便是日日用着上好的精良膏脂,进补的也是岭西进奉的燕窝蜂胶,到底是遮不住眼中愈演愈烈的浑浊之气。
娜尔罕,我从前就说过,我很羡慕你吧?
曾经在我还是良娣时我便如是想过,但那时还算不上什么羡慕,更多的是记恨与妒忌。恨你得殿下专宠,恨你艳色夺人,恨你天生好命,什么都恨,什么都见不得你好。
只想着何时看你从高台上落下,再一脚将你跺进泥里。只想着何时将你从太子妃之位亦或是后位上拉下,再取而代之。
待一日站在谢砚舟身边唯一的正妻是自己,便守得云开月明时。
可真到了梦寐以求的时候,却越发能体谅起你从前的苦痛来。这顶凤冠实在太重,压得人直不起腰,亦喘不过气。
还有那些烦透了人的破事,和不得不去筹谋的心计,又或是惶恐枕边人而被迫提防,和活该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各方怒火。
还是死了好啊。
如她这般活着,怪没意思的,也难怪当初你要逃了,娜尔罕。
在你死了的第八年,不,如今已是第九年了,我仍旧很羡慕你。
“皇后在想什么?”
病痛折磨令建元帝的声线不复往日有力,低沉之中还带着几分嘶哑,冷不丁在背后响起,甚至还有些骇人之意,激得罗元霜登时便抬起了头,看见镜中不知何时已浮现出建元帝那张令人厌烦的脸来。
她还是如是站起了身,带着探测不定的惶惶不安,朝着建元帝躬身行礼:
“陛下万安。不知陛下今夜怎来了臣妾宫中,可是有何要事?”
如此直截了当的问法,言下之意便是如若他无事,便该当离去。建元帝嗅出几分赶人的意味,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声道:
“难不成无事朕便不能来了?何时朕还须有是才能进皇后寝宫?”
罗元霜暗道不妙,忙矮下身子解释道:“陛下息怒,臣妾断然不是此意。不过是陛下不常来臣妾宫中,臣妾一时欣喜至极,有些惶恐罢了。”
建元帝似是想到了什么,觉得自己态度不该如往日那般强硬,随即便又软了声色,未曾应她的话,而是话锋一转:
“你已沐浴过了?”
“是。”罗元霜被他突如其来这么一句作弄地有些无措,搅着衣角思虑他这话里是有几层意思。
他是在怪她没等他么?还是觉着她未候着他来便换了稍显随意的寝衣,也不曾出殿门相迎,而怠慢了他?
可他似乎看着脸色还缓了不少,也没瞧见哪里不高兴。
思及此,她还是踌躇着问了一句:“陛下是要就水洗浴么?臣妾这便命人前去备水。”
建元帝抬手道不必,朝着罗元霜走近了些,“朕来时已在热池中净过身子了。近来多发头症,我便遵得药师所言,常泡药浴以缓脑胀。”
无话找话自然辛苦,罗元霜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两步,咬唇道:“那陛下用了药后,头疾可有好些?”
建元帝双眸上下看着她,也不知是抑着没哒还是故意所为,指节捻起薄纱衣角,盯了她胸前妃红凤栖枝纹样半晌,才将目光复移到她的脸上。
罗氏面貌长相皆属上乘,即便是如今宫中新人颇多,她的好颜色在其中也当得是数一数二,那时她还是贵妃时他便常夸赞其貌,惹得众人艳羡。不过就是相识太久,那点子新鲜都被鸡毛蒜皮的杂事消磨殆尽,难免有些乏味。
这般一想,他已许久未曾仔细再看过她。
许是今夜月色惑人心志,又或是殿内烛火影动催情,他鬼使神差上前拥住了眼前人,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质感在心中流窜,再一回神,他已将她压至床榻间。
二人许久未曾有这般亲密的时候了。
被建元帝揽在怀中的罗元霜也同样如此。她本意是对他突然的触碰感到嫌恶而无所适从,却在他轻车熟路的撩拨之下可耻地发觉自己的身子早已被他了若指掌,比自己先一步沦陷其中。
说到底还是她依旧对他死心塌地,只要他勾勾手指,她便又会依附于他身边,这样的作态令她不齿,又令她挣脱不得。
颈间灼热而异样的触感刺着她,无休无止的索求如许久之前的他一样让人无从招架。在重合跌宕之间,她恍惚抬起眼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却发觉如何也看不清。
实在是想不通,如今自己这般样子为何又能激起他的几分兴致来了,以至于还能抛下后宫里的那些佳丽可人,去折她这棵旧枯枝。
也罢,她向来不懂他是何想法,就像他做任何事之前也从不会同她打声招呼。迷蒙间,她还依稀能瞥见他眸光里的三分情动,她便就此安慰自己——
总归是陪着走过一段路的人,心里还有些牵挂在,她也就知足了。
寒露凝香,短暂的温存过后,便是良久的不发一言。二人各执一方衾被,没有相拥取暖,也不曾十指相扣。
“元霜。”建元帝率先开了口,正巧碰上烛火乍迸,打破了一室间的寂静。“朕有意将努尔古丽纳入宫中,过些时日便是朝儿的生辰,待这之后,便安排着将事办了罢。”
半晌未有人应声。
直到建元帝因疑虑而向身侧看去,才听得一声疲惫又失意的低喃:
“臣妾知道了。”
在他看不见的隐秘的角落,有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渗出,在短暂的凝结后滚落至枕風间,被吸入内里。
错不了,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朕晚间还有些奏折未看完,时辰还早,朕便不扰你了,皇后早些安睡吧。”
待殿中的烛火一一熄去,殿门阖上沉重的钝响传至耳边,罗元霜才在一片漆黑之中睁开眼,透过轩窗望着天际那一轮遥远的孤月,独自笑开来。
那笑容苍凉而讽刺,在旷寂的殿中做出声响,更显萧瑟瘆人。
罗元霜合着寝衣,将身上覆着的被褥悉数拨到地上。看着那方刺眼的大红囍字,她朦胧着泪眼,却想着自己甚至没有勇气和立场去拉住他的衣袖,问上一句——
究竟把她当做什么。
实在是自做多情,在他说过他并非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后,还有今夜所有答非所问的异样举措,都令她以为他是否还存着昔日的几分情思,对她到底还有些怜惜之意。
可到头来,他又是将她骗进了一场大梦之中,而后在梦醒时分抽身离去,再狠狠给她一巴掌。
告诉她,不过是用得上时便用了,他所给的,是福是祸都得受着,半点由不得人拒绝。
作者有话说:
标注: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取自《三十六计·胜战记·瞒天过海》
科普:金疮痉与七日风都是古代破伤风的另一种说法,古代称破伤风为“痉症”,《巢氏病源》中称之为“金疮痉”,《太平圣惠方》中始改名为“破伤风”。
第六十四章
长夜过后便是大雪过后久违的晴日, 那些不可与人言的事被遗留在了与明月对望的失意里,不再去提起只言片语。
一月初五便是谢今朝的生辰, 他似乎是同新岁一般, 不乐意过所谓生辰,自然便未曾在卫时谙面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