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谙稍一低头,便见那箱外壁以朱笔写着“章绒”二字,将将偏过头,那掌柜的就极有眼力见地靠过来,问询道:
“娘子是看上了这匹料子?”
他眉眼间堆着笑意,“要不是说娘子实在眼光独到,这箱里存的皆是章绒,比起旁的织品来,质地与织造过程都要繁复特别些,价钱也要贵上一些。”
“不若掌柜的同我们说说这所谓章绒?”沈弄溪摸了摸最上层刻着百蝠同色暗纹的灰蓝绒面,看着卫时谙略显中意的模样,便示意店掌柜再多说些。
“章绒产自闽州,更确切些是出自闽中漳州,与它同类不同型的还有一种,名作章缎,便是娘子身旁的那一屉中的料子。一个是绒地缎花,一个是缎地绒花,这就是二者的分别。”
“但章绒绒底与缎织更繁杂,如今闽州大多做的都是章缎而非章绒,故而娘子也可见唯这箱里头的布匹份量要少些。”
“章绒以满地绒为地,以两经四纬交织而成。比起素绒织物,它新在用了提花缎和磐金绣两种绣法相合,既可以贡绒为底,又可自配纹样。至于面里的绣线与缎花,皆采用蚕丝线,质地属上乘。”
店掌柜顿了片刻,看着那上头浮着沉金八宝蝠鲼纹的绒面,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又接着道:“想当初定下这批料子,还是东家亲自去闽州谈了大半月才敲下的。”
“原是给宫里每年进贡的都少,更莫提在坊间流通。咱们东家盘下这章绒,可算是花了天大的功夫,光是等底布就须一月有余,再加之绣娘浮刻缎花,这两箱料子到上京城便足足经了五个月。”
“这箱子里章绒是何时到的?”卫时谙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可有别的纹样颜色,烦请掌柜拿予我看一看。”
“年前到的,东家也是旧年里约莫四月初便下了闽州,正巧在年关清货前来的。只不过因价钱实在不便宜,不瞒娘子所说,到如今一匹也未曾卖出过。”
店掌柜习惯性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至于娘子所说的别的款样,那自然是有的,待小人将这里层的料子都拿至台面上来,娘子再行瞧瞧,是否要定这类的衣料。”
卫时谙点了头,应声道:“不会令掌柜白忙活一场,我便是中意这章绒才叫掌柜拿来让我挑一挑花色。既然这料子难得,那我更须多定下几匹才是。”
那店掌柜嘿嘿一笑,将箱子里头的十几匹章绒悉数仔细搬至了白玉石台上,再接连将其展开,而后退往一旁,引绍每一匹的花案与色泽。
“二位娘子请看,这便是方才最上头的那一匹,青金石色百蝠图,镶的是八宝纹。这一匹便是十祥锦,刻的是饕殄纹。”
“色泽最特殊的当属缟羽,也是极罕缺的白漳,仅有两匹,暗花纹样是攒金缠枝凤纹。娘子可有何看中的?”
卫时谙抚着那鸾凤冠处的寸丝寸金,当下便拍了板:“就要它。另外,再将那天缥与苏梅色的两匹定下来,当下可能提走否?”
“要看娘子定及匹,白漳价钱最是高昂,加之另外两匹,一卷若做男子成衣还差些,做女子便恰巧可足够。”
“白漳不是只有两匹么?便都给我罢。另两类也一并一样两匹,掌柜的算算账,我便好去同绣娘说尺寸了。”
店掌柜将余下的都收回箱中,又唤了铺子里的伙计将算盘拿到了顶阁间,就地合算了几匹布料的价钱:“白漳两匹,一尺八百银钱,两匹共十尺,便是白银八千两。这两匹稍便宜些许,一尺五百钱,那便是一万两。共计白银一万八千两,娘子是先给定金买定,后续再补上,还是……”
“图轻便些,我便只带了银票来,约莫不够。我便去底楼柜前结一千八百两黄金账目,盖官印后还烦请掌柜或东家人随我府上人走一趟将实钱拿了。而后将这六匹料子包好,我带走即刻。”
“是,是。”那掌柜点着头,领着卫时谙与沈弄溪二人下了楼,亲眼见着这手笔阔绰的年轻娘子签下了账目,心中当下尚还存着不切实际之感。
一千八百两黄金,这是东家出手谈也甚少能谈下的生意,更不若他这个管事的掌柜。因布匹价钱太过昂贵而无人问津的章绒,一日之间便空了六匹,更何况其中最为名贵的白漳也被直接买下,一次性能定下如此多的贵客素来屈指可数,如今出了这么一回,可得将今日的账目底细好好说与东家才是。
“那娘子可需在咱们这将成衣做了?您定下的布匹多,做成衣的费用便可免去,无需娘子再另行补缴。”
“不必了,”卫时谙想起沈弄溪说起的那间苏绣铺子,笑道:“多谢掌柜好意。我府上人已在店门外候着了,烦请掌柜的派个人走一趟了。”
“劳请娘子稍等片刻,小人去后院报了东家,即刻便来。娘子若是赶时辰,便可拿了布匹先行离开,小人稍后同娘子府上人交涉便可。”
……
轿厢内,卫时谙点着那匹白漳,同沈弄溪交谈道:“便用这匹给殿下定身衣裳吧。对了,这匹苏梅色的便是给你的,记着回府的时候带上,切莫忘了。”
“如此贵重的礼,我哪里能收下?谙谙你可别折煞了我!”沈弄溪慌忙摆着手,“这可使不得!即便我受了你这份情,回府上阿娘也要狠狠训我的!”
“这么慌张做什么呀?”卫时谙失笑点着沈弄溪的鼻尖,“毕竟是我邀的你,陪我走这儿走那儿的,今日要跑的地方可不少呢。”
“给你便收着就是,跟我还客气什么?你若是非要如此见外,不论林姨回头训不训你,我可是要先生气了。”
见卫时谙面色真沉了下来,半点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沈弄溪这才只好点了头,应了下来。
二人说着话便也到了长安街上,人声的确比起长宁坊上是要稀少了些,车马一路上不怎停顿便径直来了云中仙的铺子前。
正值那坐店的店家卷了帘门,立刻便将二人迎了进去。少顷过后,那店家唤了帘后以为年岁更长些的绣娘来,齐齐小心抚着那绒面道:“漳州缎一向少见,想来上一回做过章绒的阖绣,还是六年前了。”
那绣娘抬起眼眸,笑看着卫时谙道:“只是这章绒做起来实在劳心费力,此类绣品照例说是不接的。”
“更何况,我们铺子一月里只接一单,不知娘子可否听闻过,这月的单子还是顺延了年关时一位贵中小姐出阁的单子,只怕是不大得空了。”
卫时谙来这儿之前也做了料想,只是听着绣娘亲口说,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她执着沈弄溪的手,回身望了一眼身后挂屏上绣着的虎扑蝶夜花鸟图,又行开口道:“自然是知晓您铺子里的规矩。我等慕名而来,今日一见这苏绣图样着实饱含匠心,令人移不开眼,这才想着再来问问,可有何旁的法子?”
“是啊,巧娘您也说了,现下做的这笔单子不是年关留的么?那便也不算得是这月初接下来的活计,可有再商量的余地了?”沈弄溪上前道:“年前我家爹爹做寿,我同我阿娘特来了您这儿做了身贺寿服,您瞧着我眼熟不曾?”
“如今我家姐妹想给夫君做身衣裳成生辰礼,经我口信买了料子便直直朝您这儿来了,总不能落个空落回去不是。”
那唤作巧娘的绣娘闻言仔细瞧了瞧沈弄溪,而后就着这一番说情又隐约犯了难,望着那白漳绒凝眉半晌未曾言语,似是在思虑考量什么。
“若是您家实在不得空接,那便算了。我们的确是舍不得这上好的工艺,但万无欺大强人所难之意,多有叨扰,还望您包涵见谅。”
卫时谙同沈弄溪福了礼,便示意小厮们将布匹收起来,将一转过身,便听得巧娘唤道:“娘子且留步。”
她走上前去拉住卫时谙的手,“方才犹豫,一是因手头上的绣活还垒得多脱不开手,况且娘子是要给您家夫君做生辰礼,想必要的也急,只怕等不得长时日。”
“二是因这章绒提花纺工的确难,我虽做了十来年绣活儿,可章绒也仅做过一回,顶多就是章缎做过几次,那也是甚久之前了。但见娘子诚心诚意,又是我们铺子的老客引荐来的,哪里有不待客的道理。”
卫时谙细细消化着她话语里的意思,迟疑而惊喜道:“那巧娘你的意思是,能接下我的单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巧娘没忘了又添补上几句:“接是能接,不过是我如今活满不得空,再加之章绒提花技艺生疏,得须请我师父来过这绣活。”
“娘子这儿布匹是自备而来,便须加价专定,而我师父她近来腿脚不便歇在家中,还得二位娘子亲自去一趟同她说说中意的纹样。”
“好,那可否告知我师父她住在何处?”
“离这儿有些远呢,毕竟我师父她半年未接过旁人的活了。只不过近来她也在做绒底的苏绣万里江山图,当能帮上娘子。我师父住在大相国寺所在的宝华山山幔上,娘子问问相国寺的寺监便可得知了。”
结下了账目后,眼见着一日已然过去了大半,再去远在西郊的宝华山只怕赶不及时辰,卫时谙便约了沈弄溪道明日再行前去会面。
“拜访人家,总得备些礼,也不知老人家喜欢些什么。”晚间卫时谙又去放着陪嫁的箱裹的内室中绕了几圈,左挑右捡了些东西,神神秘秘卷进袋中打点好,便心情甚好地随着少艾去了前殿用膳——
却未见谢今朝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过年好啊家人们!最近几天都在走亲访友,更新可能没那么及时,先说声抱歉TvT……每次坐下来捣鼓手机码字都要被爸妈说不礼貌,可恶啊
第六十六章
“殿下今日是有要事在忙么?可有吩咐些什么?”平日里大多到了点时, 谢今朝已然按着惯例坐于堂中饮茶,等着她一并用膳。可今日倒是意外得很, 饭食皆已备好, 却不见往日人。
卫时谙唤来了云峥,他也只垂首敛眉,躬身道并无听闻。
“殿下的安排并非事事皆知会在下, 今日殿下入宫,许是被旁的要务牵住了手脚也不定。”云峥思虑片刻,“再者,有鹤尘在殿下身边,想必不会有何令人焦心劳思之事, 娘娘可放心。”
“天色渐暗, 不若娘娘先行去用膳吧,殿下此前吩咐过若是未及时赶回,便令我等先服侍娘娘用膳。”保和殿宁见姑姑福了身, 扶着卫时谙便要向殿内走, 却听得身旁的姑娘摇了摇头, 道:
“罢了, 再等等便是。”
“我也不饿, 姑姑坐下同我喝上一盏茶, 候候殿下可好?”
宁见稍稍凝眉, 但毕竟是在宫中教了多年的人,自然懂得观摩主子的言色, 便也少了那些虚浮的推拉礼节, 替卫时谙斟上热茶, 但不坐主桌, 而是搬了一只寻常的矮凳坐于右手边。
宫里不似宫外鸟兽虫鱼多, 今日也是难得一闻那北角处的榕树上有夜鸦啼啭,在卫时谙听来是稀奇,可宁见姑姑却是眉头一皱,无声叹了口气。
不太平。
“眼见着殿下生辰要到日子了,怎生忽而忙了起来,别待连生辰也调不开空闲贺才是。”
卫时谙一番话将宁见拉回了神思,笑慰道:“届时百官将贺,陛下自会息下殿下的公事,叫殿下歇一歇的。许是近来宫中不大安宁,听闻陛下已连几日传令殿下候于御前了。只是太子殿下已然理了多日朝政要务,也不见陛下封殿下监国之名,倒是令人不知如何思量。”
“圣人自有圣人的打算吧,或是陛下如今的病疾尚有回环之地,便不愿过早放手,将朝政之事全权交于殿下。”卫时谙望着那木枝丫上久久停立的夜鸦,啜饮一口清茶,又道:“乌鸦似乎被视为不详之物,怎会飞进皇城里。”
“是姑姑所说宫中不大安宁,所以将夜鸦都引来了么?”卫时谙本不是爱信这些迷信言语的人,就着这新奇禽鸟说句玩笑话,不想宁见姑姑竟真点了头,面色凝重道:
“可不是如娘娘所说,除却圣上急症,宫里头有孕四月余的蓉嫔与将才诊了有喜没几多时日的俪妃接连小产,钦天监观测天象,报于御前,说是赤星异动,犯冲帝急。”
“十日前更是来报,正使参天,现有荧惑入太微,引得陛下大怒,斥责且调换了钦天监使职。可谁料,半月光景不到,便有两位妃嫔接连失了皇嗣。只是如今陛下自身尚因疾症不得保全,哪里又顾上子嗣一事,连后宫也管不得了。”
荧惑入太微,倒确是失子之象。
卫时谙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后偏头问道:“天象般般有解,钦天监观测不吉象,当给出个解法才对,就没什么说法么?”
“有倒是有,但……”宁见神色为难,下意识揪着手不知如何言语。
“怎么了?”卫时谙有些疑惑,顿住用茶的手,只等着宁见接着向下说话,“是可解之策不大能行得通,还是犯了陛下忌讳之类?”
“这么说也能算上是犯帝宫忌讳,”宁见抿着唇,仍是觉得那话实为大逆不道,“钦天监正使说道,凶象得解,便须禁以中心为界西北向灾厄,将字里犯水之人革大职灭大焰,方可缓灾象。”
“这中心便是皇城中心,便是太和殿勤政殿扶光殿三线一体,而中心西北处,指的便是西六宫。这西六宫靠北边的,一是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二是琏妃的延禧宫,三是苓妃的迎春宫,哪一个都是轻易动不得的。”
“更何况,也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说是这三宫之主,唯有皇后娘娘的小字后单字为清字,是沾了水的。可若事实真是如此,不就是摆明了钦天监监正暗指当今皇后娘娘为灾星,这是何等忤逆荒唐之言!”
卫时谙心中一紧,也自然明白了建元帝为何会因此震怒并下旨革去了钦天监正使之人。说一国之后为灾厄之元,不仅仅是冲了国母之位,更是当面打皇帝的识人不淑的脸。
而若皇帝真因这无凭无据的神玄之言处置皇后,难以服众暂且不说,天下之口纷纷,那些口诛笔伐皇帝过分信神黄之学而无端惩治国母的策论又怎少得了?
真罚起来只能说是着实荒谬,但日后却实有嫔妃失了孩子,到底罚也好,平也好,罚谁,又该判什么罪,恐怕连建元帝自己也头疼得紧。
加之头疾来得迅猛凶狠,索性先撂了挑子令这局势自己发展,待有那个气力了再去理会,也不乏是个折中的办法。
“所以陛下什么也没做,但那两位失了子嗣的嫔妃又是什么态度呢。”指节点着茶盏遗漏在桌面上的星点水渍,凉意直顺着指尖浸到人心里去。
卫时谙眯了眯眼,看向殿门外愈发黯淡的天色,不由猜道:“定然是伤心欲绝,但奈何皇帝有疾不作为,而矛头又已被好事之人指向了明确的人选,只怕——”
“皇后娘娘这些时日不会太好过。”
即便是那两位妃嫔见皇后位高权重,再加之皇帝惩治钦天监本就是意图偏帮皇后,不敢有大作为,可这些实打实的伤倒比不过话里的刀子。
人言可畏,往往比所谓明枪暗害更好使。杀人不见血,但刀刀伤在要害,还不经自己的手,多是个划算事。
堂堂一国之母,走到何处都要被人说闲话,该是何等如芒在背。更何况,皇帝方才革了正使一职,不过几日便应证了那凶灾,直截了当以事实将风言风语锤定在案,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