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青姑娘怕什么:“行啊,那你就只跪我,跟我说,‘娘,儿错了’,就行。”
这头僵持不下,那边马六却有些转醒的样子,旁边人想去扶又不敢,怕他已变成妖物,马二过来扶住孙子,马六两脚点地后,竟一把推开祖父,扶着桌子往青青那边挪,离了桌子,他歪倒在地,几乎爬到青青跟前:“娘,儿错了,求娘,救救儿吧。”
青青低头看到他的眼睛,那里面布满血丝,不知眼眶里积的血是泪,他真的悔恨,真的想活。
青青叹了一口气,叹人命脆弱,叹自己心软,也是他阳寿未尽:“你起来一点,别压了针。左边胳膊伸过来。”
青青挑开马六手腕上紫色的血管,从皙皙手中接过一只阴蛊虫,在别人眼里,她只是捻了一下手指,然后按住方才自己挑开的针眼,马六却能感觉到,身体里如进了千万只蚂蚁,他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口中哇哇吐出黑血,比起疼痛,他更加庆幸,因为血液里的黏腻污浊,在消退。
公孙第二日清晨才外出归来,听闻马家祖孙的事,又惊又气,他来不及休整,忙忙来到青青住处,她已经起床,在外间看着药炉。
“怎么这么早?”
青青看他忙乱乱的:“你最近过来都很急的样子。”
“外头乱,早知我就不出去了。”
“你知道啦,没什么大事。”
“他们走了?”
青青摇头,指了对面:“借了刘叔家的卷棚,病人在里面泡药澡。”
“你该不会一夜没睡吧,理他们做什么。”
“睡了一会儿。我以前没见过真中尸毒的人,还挺有意思的。”
“真有这种毒?”
“你若感兴趣,可以去七十二寨问问,她们那边好像出了大事儿,和这个有关。她们换了寨主,以后面貌会好很多。”
“这不才换嘛,你就知道了?”
“马氏祖孙,在那儿浑水摸鱼多久了?如今沉珂已去,会见清明的。”
公孙其实赞同:“再过两日,周边的寨主都会上山拜访,我去看过,回来再同你说。”
青青点头,微微蹙了蹙眉:“明日,若果果还不来接我,你送我回去吧。”
公孙一愣:“怎么了?”
青青想了想,不好直接说七十二寨的动乱与果果有关,也不好说她要回去,想帮果果处理一些麻烦:“最近这边太乱了,我不喜欢,想回去清静清静。”
公孙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她口中的不喜欢砸在他心上:“好,明天我送你回去。”
公孙一走,皙皙砸吧起嘴巴:“啧啧,这个公孙啊,听到阿姐要走,都失了魂了。”
“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
“我才没乱说呢。阿姐,我们回去有事吧。”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死后最容易成尸鬼吗?”
“不知道。”
“怨气重的人。尸鬼之所以没有意识,是因为他们的魂魄逆化成了怨气,火可以烧掉带毒的身躯,但烧不了怨气,这次死伤太多,我怕果果一个人,没办法压制那些怨灵。”
皙皙点头:“要回灵泉观开阴醮?阿姐,那会很伤身体。”
“我知道,可是总不能让果果一个人去做,她又不是铁打的。”
第136章 乌雀怨灵
青青离开,只给马六留了张药方,马二怒不可遏,但没人愿意告诉他那丫头的下落,孙子要吃药,他只好带着他下山进城。
回了灵泉观,前院果然已经备好香烛法器,随时能开坛诵经。
果果和胡莱在上头香炉边说话,白果儿看到青青,立马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拍了拍胡道长的肩膀,飞身下来。
她伸手揉捏青青的脸蛋:“哎呀,这不是咱们青妹妹嘛,几日不见,越发标致了。”
青青笑而不语,旁边公孙点了妹妹一下:“没个正形。这回干什么了这么久,青青担心你,都肯让我背了。”
“那不便宜你一回,走吧走吧,我俩要说话。”
公孙久不见自家妹子,也怪想念的:“事儿了了来找我,咱们叫上乔谨一起吃个饭。”
“知道,忘不了。”
“身上钱够花吗?”
白果儿扶着自家二哥直笑:“你钱够花吗?不够问我要啊,你一年能赚几个钱,还想供我啊。”
公孙也知道妹妹有钱,灵泉观值钱的玩意儿可不少,但他的钱不给妹妹花,攒着干嘛:“行了,你忙,少闯祸听见没。”
“慢走啊,门就在身后,不送了。”
青青见他要走:“公孙,今天多谢你,那边屋里架子上还有金疮药,你要是用完了,记得那里还有。”
“好,我走了啊。”
“嗯,慢走。”
白果儿目送二哥离开:“我看他这眼神儿,是还没死心呐。”
皙皙连声应是:“阿姐把金疮药的方子也留下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不想去白云寨,是吧阿姐。”
“没有,只是以防万一。”
青青伸手扯了扯果果的法衣:“七十二寨的怨灵几乎是你亲手造出来的,一旦它们识出你的气息,群起攻之,你招架得住吗?”
白果儿握住青青的手:“从前我也超度过亡灵,三个五个的,这么正儿八经的科仪,还是头一回呢。说实话,我也没底,但现在你回来了,只要你在,我肯定能行。”
“我还能涨你十年八年的道行不成?”
“你是我的宝镜,可明澈万物。”
“什么时辰开始?”
“还要几炷香。”
“那就莫要玩笑了,请高功静心。”
“遵命。”
时辰一到,白果儿净手入坛焚香,她摇了摇三清铃,法台两边竖起的幡应声扬起,观里观外的闲鬼散精听了铃声纷纷躲远,皙皙也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九幽长夜,起尸度亡,人间无事,共开天光。”
唱了两遍,白果儿放下三清铃,法台上的蜡烛“呼”一声燃起,她一手拿引磐,一手持木柄,“叮叮”击了两下,开始诵经:
茫茫三天上,玄光照空晖。不闻人颂音,但有哭声悲。
先身不修福,福尽祸来追。三魂七魄驰,迢迢何所依。
奉经遵三宝,自值宿命归。建斋大布施,五阴必生尸。
报应无近远,至心有会期。以死早拔之,生天高巍巍。
弟子东向三拜,除去三万劫生死之罪。
窈窈无上台,辽辽云中堂。天诛不分e,善恶或同乡。
因缘各自去,父母不能当。念之死者苦,悲来五情伤。
弟子南向三拜,除去三千劫生死之罪。
命过如转烛,魂魄归苍茫。因缘任宿行,苦乐那可常。
哀哉生死e,号哭断人肠。悠悠天地分,此苦谁能当。
弟子西向三拜,除去三十劫生死之罪。
落落三天上,峻极何巍巍。万劫入长夜,永已不复尸。
命绝如山崩,若水逝向东。故念死者苦,切切令人悲。
弟子北向三拜,除三劫生死之罪。
哀哉死者苦,丘林何冥冥。今日度亡人,惟愿更来生。
天地由常存,三光洞然明。五行应四时,玄运不颓零。
死以入九幽,世世长夜渊。可念死者苦,精神五道驰。
今日度亡者,亡者愿生天。释去一切罪,逍遥太上前。
铜引磐的声音空灵清脆,和上白果儿念经的声音,似乎真的能让怨灵忘尽前尘,安然归去。青青和胡道长在法坛外,一左一右,一站一坐。胡道长尚不能识气,青青能看到果果开坛引来的怨气,在经文和清风中慢慢消减。
但这还远远不够,正向后有偏向,三拜后还有六拜九拜十二拜。天气炎热,法衣厚重,诵经又必须全神送气,心念合一,三拜后,果果头上的汗水已浸湿碎发,雨点般顺着脸颊滑落。
九拜之后,因这次七十二寨事而生的怨灵大多消怨解冤,净清的灵体被引入幽冥,白果儿稍稍松了口气,按照之前说好的,把尾事交给青青。
她也的确没什么力气了,三击铜磐后,听到青青接着她之后继续诵经,白果儿便脱了力,瘫坐在法坛上。
悠悠浊俗人,倒见安识真。不知有父母,不知有君臣。
不解去来事,不e有故新。守愚而夭命,魂魄乃沉沦。
凡是果果要学的经,青青都抄过背过,有时候她会觉得经文熟悉,果果念上句,她就知道下句,但平常都是过脑不过心,今天不知怎么,这几句有点诵进心里的感觉,让她有点难过。
她按下心头的苦涩继续念,南边忽然来了一阵强风,风里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血腥味。青青一呼一吸,能辨出这是来自南方某座山脉的气息,怨念之深,即便隔着千里依然能感受到风中充斥着死亡和腐败的味道,似乎蛰伏已经,似有血海深仇……
那团黑气在逼近,青青还在诵经,不能断不能乱,只能不动声色,调动耳目去听,呜呜风声中夹杂着非常纷乱的叽喳,像傍晚群鸟归林,但鸣声更加凶狠。
她是能听懂禽鸟叽啾的,当它们又近一些,青青听到成千上万只乌雀撕破喉咙般尖叫着:“杨五,偿命。”
杨五,偿命……
青青不明白,杨五是谁?为什么复仇的乌雀像是认准了一般向灵泉观冲来?她念经的速度快了一些,乌雀亡灵中不乏成精有灵的,怨气很重,来势汹汹,它们的仇怨不是这卷经能化解的,必须把前事了了,然后布阵。
法坛上白果儿亦有所感,她抬起头看向南边,心中也十分疑惑,杨五是谁?
因只是收尾,青青不必全礼叩拜,她念完最后一段,敲了敲腿上放着的铜碗,碗中有清水,振动的轻波通过铜碗传递到青青手上,她整个人一下子麻酥酥的,感觉一道白光带着痒意窜上天灵盖。
果果也是一样的感觉,她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襟,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着,她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一些似远似近的画面,远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近到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青青,杨五是我。”
“果果,我们没有时间愣神。”
白果儿直起腰:“用什么阵?”
“封魂阵。”
白果儿点头,胡莱听到她们说要布阵,赶紧取下腰间的布袋扔给徒弟:“小叶子说怕万一,让我预备的,怎么样了?很麻烦吗?”
果果鲜少这样面色凝重,胡莱很担心,白果儿朝他笑笑:“没事儿,您上去吧,经文还要用金墨抄几遍,您去后头打点金箔,等我去找你。”
胡莱点点头:“我这就去。”
青青已经推着滚椅行到法坛前的空地上,白果儿赶紧打开布袋过来,袋子里装着铜钱,她一手捧着袋子,一手拿出铜钱贴眉后扔下,共取出十七枚铜钱,在地上造出小七关,待她要取血画符时,看到青青已割了手指将活符画好,她轻声念咒,活符向南散去,引乌雀怨孽气入阵。
无论前世今世,明明是她造下的杀孽,却要青青为自己收拾残局,白果儿痛恨自己的无能。
青青当然知道她自责:“果果,今日如昨日,已然发生,避无可避,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谋事,当更加谨慎。”
“我错了。”
“知错便好,入阵。”
白果儿刚盘腿坐稳,来自南边的汩汩黑气便被血符引入地上的小七关,冤魂怨灵入此阵如同进了没有出口的迷宫,只能在此中游移,有进无出,只是这南来的怨灵太多太重,用符咒引得来却困不住,还要白果儿和青青两个人共同持咒加护。
但两人毕竟已经做过一场法事,即便心神合一,面对多如牛毛的,源源不绝的乌雀怨灵,还是感到吃力,青青看到开始有怨灵挣脱封魂阵的噬力,缠着果果,她嘴角渗出了血,必是损耗太多,已经内伤。
两人恐怕只能再撑一会儿。阵已开启,若彻底被怨灵占了上风,受伤还是轻的,就怕中邪,那样会被怨灵夺舍身体,任由它们摆布。
青青不能让果果陷入那样的境地,她说杨五是她,那她就与这些怨灵有血海深仇,它们会把果果杀干吃净,敲骨吸髓。
她有办法的,她应该还有办法。
青青慢慢松开胸前的手诀,两手叠放置于丹田下,正心微祝:流风结z,注鬼五飞,魍魉冢讼,二气徘徊,陵我四肢,干我盛衰,太山天丁,龙虎耀威,斩鬼不祥,凶邪即摧,考注匿讼,百毒隐非,使我复常,日月同晖,考注见犯,北辰收摧,如有干试,干明上威。
怨灵不再缠着白果儿,不愿入阵的都从青青的七窍涌入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弱变少。她用吞噬咒“吃”光了这些怨气,胸中钝痛,猛地咳出血来,正好封住阵眼,外面的阴气怨气不得进,里头被困的怨灵自会日益耗尽气力,最终消磨殆尽。
但她心口太疼了,咳出的血两只手掌都捂不住。果果因为疲惫和内伤,已经昏了过去,她脑袋快垂到地上,但青青没有力气扶她。
直到一阵西风过来,风里带着木头烧尽后特有的焦木香,灰蓬蓬的,和往日焚香时的感觉像又不像,青青深吸了几口这不算清的清气,才觉得好些。
刚匀出一口气要唤皙皙和胡道长,一个锦衣少年跃墙进了灵泉观,他面色有些冷,蹲下身把果果扶进自己怀里,想把她唤醒:“小白,小白。”
青青抑制着咳嗽:“你是谁?”
刘延礼原本已经走出太行,不知怎么,心里既不甘又焦灼,让萧保鲁和韩先生先走,自己带着卓荦又折返。他躲在远处看她们行了一场法事,即便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四周气息的变化。他本无意打扰,只想远远再看一眼,但小白受伤了。
“你就是小白的妹妹?你们在驱鬼?”
青青一眼就看出他是北边的人,看来果果是真的有北边的朋友:“除邪祟。”
“她怎么了?要不要叫人?”
“请你把她,抱近一些,我给她号脉。”
青青的状况其实更糟糕,她不得不用衣袖掩住口鼻,让鲜血不至于喷涌,另一只手颤抖着,搭向果果的手腕,她的确是损耗太过,好治难养。
“麻烦你把她送去客堂,请胡道长过来,道长在大殿。”
“你呢?”
青青不再吐血,她放下衣袖,刘延礼看到她脸色苍白,嘴唇却被血染得鲜红,很是阴柔诡异。
“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帮我请胡道长过来,我要给小白开药。”
“你,不良于行?”
青青点头。
刘延礼看着她的滚椅,眉一皱:“阿卓,你把这位姑娘一同带上客堂。”
“是。”
青青这才看到少年身后还有随从,卓荦过来抱起她,这姑娘轻得吓人,青青并不忸怩,轻声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经文摘自《`九幽L夜起尸度亡玄章》,有改动;吞噬咒摘自《服气精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