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办?!”王朗顿时拍桌而起:“圣上既然早就知道,却还是这样态度——”
叶轻舟打断他:“疏之慎言,不可怨怪圣人。”
“行,不提这个。那你怎么办?这事你自己压根没法争辩,如你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没法考证,何况你又不是没做,从头到尾根本经不起细查!这不是被人按着打吗?你有没有什么朝堂上的朋友,能帮忙说说话的?”
“别天真了,”叶轻舟轻声道:“圣安司地位特殊,我必须是个孤臣,最大的倚仗是君臣相和,无朋党才是保身之道,哪来的什么朝堂上的朋友?”
王朗的表情看上去简直要骂人了。
“能把这事翻出来的只有季犹逢,但如果只是长宁侯府当年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不足以扳倒我。”叶轻舟冷静道:“他下手不会只有这么轻,现在能做的事只有等,看他下一步怎么出手,我再谈怎么破局。”
“想必他很得意吧。”季玉钟突然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和你争斗抢到了先手。”
叶轻舟看着他,却笑了笑。他好像总有这样的能力,无论什么样的境况他都能笑出来,像是个先天不知道要怎样哭的人。
“所以你不告诉嫂子……”季玉钟叹道:“境地既然不好,她又有身子,告诉她也是白白忧心。”
“不全是。”叶轻舟道:“对手是季犹逢,我只希望她远离这团乱局。”
王朗先走了,叶轻舟和季玉钟继续留在亭内喝茶。
“我觉得挺奇怪的。”季玉钟突然道。
叶轻舟挑挑眉示意疑惑,季玉钟接着道:“我觉得不太像你。”
“你指什么?”叶轻舟失笑:“被季犹逢压着打不太像我?我又不是神仙,哪有人能一直赢到最后啊?”
“有一部分是吧,这辈子他都输你,突然看起来他要赢,我确实觉得很奇怪。”季玉钟道:“这么聊了半天,却没聊出来应对之策,只能等,你说了这么多。又是旧事又是朝局的,倒像是在安王二和我的心,可我又觉得你不像是只能做这些的人。”
叶轻舟语气很淡然:“谁知道呢?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么多年过去,我的意气早平了,只想身边的人好好的。”
“那不如兄长跟我交句实话,”季玉钟道:“现下嫂子不在,王二不在,我不是你需要照顾情绪的人。此番到底如何,你有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叶轻舟道:“有。”
他接得实在太顺畅,十分不走心的样子,季玉钟倒是一愣:“嗯……?”
季玉钟有些愠怒道:“兄长是在打发我。”
“那没有。”叶轻舟耸耸肩,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有与没有如何?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尽信的,何必问我这种话?棋手收官前不敢论输赢,季犹逢才出了第一手,我也看不到结局。稳一稳吧,玉钟。”
“……”季玉钟默了一瞬,又道:“假设——假设结局不好,兄长怎么打算嫂子?”
“最差的结局我也不会让季犹逢活着。”叶轻舟道:“但最差的结局是我也死了。倘或如此,我会叫人给照歌送一碗堕胎药,从此天高海阔,任她去看吧。我知道她早该走的,我若不在,她早走了。”
“……心真狠啊,别的罢了,你真不想要孩子吗?”季玉钟叹道:“你怎么就笃定嫂子会喝?你们夫妻情深,我看嫂子会把孩子生下来,留在这里。”
“那是什么鬼日子?”叶轻舟顿了一下,又说:“未亡人,太苦了。给她留个孩子,她一定会停留在原地,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的吧。岂止是孩子,如果我不在了,我会把所有关于我的东西都毁掉。什么念想都不留,人走茶才凉。”
“……我知道了。”季玉钟站起来离开,低声道:“你的确是没把握。”
他往外走,思绪也有些乱。却没想到绕过长廊,正看见持伞的苏照歌站在庭下,静静地看着他们那个议事的亭阁。伞上有雪,不知道她已经站了多久。
季玉钟脚步一顿:“嫂子。”
苏照歌没有看他,季玉钟上前道:“天气冷,你站在外面,兄长要心疼的。”
“我没有那么娇弱。”苏照歌道:“习武之人内力健旺,你兄长是小心太过了。”
季玉钟便不说话,又听苏照歌道:“自初识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不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季玉钟心想其实我也没太懂。但他顺着苏照歌的话接道:“嫂子曾说,十年前的痛苦大半来源于兄长封闭自己,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常态,嫂子该宽心。”
“我刚站在这里的时候想十年前,那不只是他的问题。我们少年夫妻,不懂怎么和对方沟通也很正常,我未必没有不对的地方。当年如果我问,他未必不肯说。”苏照歌说:“所以再见以来我改了。我去问,去摸索他的想法,也不怕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果然很好,他坦诚了很多,没隐瞒过什么。但这次不一样。”
季玉钟说:“嫂子是兄长心尖人,实话讲,兄长此次的谋划,我也不明白。既如此,如果嫂子去问,兄长或许会说也不一定。”
“不会的。”苏照歌伸手指了指那个亭阁:“从前他和人说事情,知道我好奇,知道我会偷听,但他从不在意。只有这次他选了个我藏身不得的地方,这就已经是态度了。我去问,他也不会说。”
苏照歌又道:“他告诉我很安全,没问题。”
季玉钟默默,苏照歌轻轻笑了一下:“你不说话,我就明白了。”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在苏照歌面前自己无言以对,苏照歌没有问他任何话,他却觉得自己什么都隐瞒不了了。
“兄长说现在只能等。”良久,季玉钟开口劝,然而也觉得苍白:“嫂子保重自己,就是……”
“我不禁想,是因为这个孩子吗?”苏照歌垂眸,抚上自己的小腹:“从前的什么事,去下江南也好,他是不介意我跟他一起面对的。而这次他把我排除在外,是因为这个孩子吗?”
“嫂子这样想也没错。”季玉钟道:“在兄长看来,女子怀胎是会危及性命的大事,外面虎视眈眈的人又是季犹逢。你自然要退守,以保身为主。”
“……”苏照歌转身,并未往叶轻舟的方向去,而是朝自己来世的方向回了:“非我所愿。但既然他要我退守,那就退守吧。”
季玉钟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泛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来。
这两日叶轻舟着人把清宁轩收拾了出来。
这是他们当年新婚时的居所,自良安郡主死后就封起来了。叶轻舟不踏伤心地,也舍不得毁了,自己搬去别院另住,但这下身份说开,他便叫人又重开清宁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
这过程苏照歌不知道,她没什么害喜的症状,只是嗜睡,心绪不好,难免显得神思不属。叶轻舟见她时她老在睡觉。
清宁轩收拾完是个下午,叶轻舟回去叫她,苏照歌正歪在贵妃榻上睡着,叶轻舟没惊动她,只是俯身把她抱了起来,一路回了清宁轩。
苏照歌再醒时天已经彻黑了,她谨慎习性,刚睁眼看见屋内陈设不对,瞬间就清醒了,立刻起身环视一圈,又一愣。
恍惚大梦醒来,仿佛中间分别的十年,想法的分歧从未发生过。她在清宁轩歇晌醒来,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傍晚。
然而马上就有不寻常之处了。
听见房内响动,叶轻舟端着碗药进屋,皱着眉看她。苏照歌刚开口:“这是清宁……”
她看清了叶轻舟的表情,他难得表情如此严肃。
苏照歌道:“怎么了?”
“我下午把你抱回来的。”叶轻舟坐到她床边,把药搁下,伸手把她袖子拉上去,露出一把纤细的骨头:“你有孕快两个月,可却瘦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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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推的文啊,好狠的心啊,这都看起来要坑了QAQ
马上要实现月更了
我好久没看这本小说了,没想到昨天居然做梦梦到叶轻舟和照歌了……原本以为太太已经更了很多了,结果……TAT
作者大大的脑洞棒,快来一瓶营养液继续头脑风暴吧~
追文不容易,天天刷新,太太加油!
最终还是没忍住,我本来想完结再看的呜呜呜
老叶真贴心啊……好像走到未亡人那一步也不错(?)
呜呜呜未亡人……
春山居然和我同一个月生日诶,生日快乐!
不要再苦了
-完-
第117章
[有钱。]
他微微皱着眉头,表情有点严峻。
苏照歌向来见他眉眼含笑的时候多,少见他严肃,顿时心里一紧,下意识道:“我没……我有好好吃饭。”
叶轻舟倒一愣,苏照歌看着他,两厢对视,各自沉默了一瞬。
“我不是在怪你。”叶轻舟肩膀一松:“我就是……”
苏照歌道:“我知道。”
气氛一时凝滞,叶轻舟轻轻叹了一声:“觉得和十年前有点像?”
“什么?”苏照歌一愣。
“你最近睡太多,心情不好吧。我问过太医,孕中的确可能嗜睡,但不至于如此。人一闲下来就想睡觉,我也是这样。”叶轻舟说:“在侯府里闷着很无聊吧?当年还有扶枝陪在你身边聊聊天。现在……”
现在她没有什么贴心的姐妹,没有经年的旧仆,没什么可说话的人,只是在后院里苦熬,长日寂寂,他明白。
她身份未揭露之前,在京城也好在江南也好,每次见面,总是有很多话说。而自从她回到侯府以来,却时常两两相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叶轻舟日常朝廷机密,不能为人道的计划与布局,总有一千八百个不能说。而苏照歌在后院枯待一日,看到风把树上的积雪吹落了,这更没什么可讲,说出来太像在找话题,太刻意。
他们是阔别十年重逢的夫妻,谁都想不到再真正在一起竟是这样的局面。
而十年前,叶轻舟从没意识到过这会是个问题。他白日出门办事,夜里回家休息,日子也是那样平淡温馨地过。郡主寡言,他也少语,夫妻二人吃完饭了就寝休息,他从没想过两个人需要什么‘交流’。
要等到十年后,他在弟弟的屏风后偷听那个女孩子当年的痛苦,要亲耳听到她说‘我害怕做回长宁侯夫人,我害怕我们就像十年前那样无话可说’。他才惊觉原来她这么看重‘能交流’。哪怕不做什么侯爵夫人,哪怕不是什么郡主,哪怕只是青楼里的舞姬,哪怕不再留在他身边了。
去江南的时候他们聊起水寨,聊起官场,聊起……她那时没有暴露身份,他还是个逃避自己感情的懦夫,但她那时要比现在快乐得多,眸中有光。
他不解,甚至闲来无事看了不少讲闺怨的诗。他很少看这种诗词,以前觉得不知所谓,现在心情不同,看出那些哀婉的词句,字字句句都是空等的寥落。
他如今方懂,因为他也空等了十年。不禁便自嘲,枉他自负才高,空说情深,心思玲珑看破人心,没有走过同一条路,他也无法感同身受爱人的痛苦啊。
而近来每次回来见照歌,她的表情越来越沉寂,眸光淡了。
“不会太长时间的。”叶轻舟说:“我不是想要困着你,照歌,我们……”
他本想说我们不要闹别扭,临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对,这话倒像是在怪她什么。于是又改口:“不会像以前那样的。照歌,我知道你不喜欢每天只是在后院呆着。即使你回来也不必留在侯府里,你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只是这一次对面是季犹逢,我实在不敢……最多三个月,你信我。”
苏照歌看着他,眉角微妙地挑了一下:“嗯……最好永远留在你视线内,再也不要迈出长宁侯府的大门,甚至连前堂都不要去。除了你谁都不能见,哪怕没有季犹逢,也不再允许任何人窥探。如果我逃,就抓回来废掉武功,加大看守力度,再不会给我重见天日的机会。说这些话的是谁呀?”
“……”叶轻舟顿时站了起来:“照歌!我……”
他词穷似的:“……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没成想苏照歌倒笑了起来:“说的时候那么吓人,现在怕什么?我既然承认了我是良安,就是无论怎样都不会再离开你。就算你真这么做了,我也不后悔。”
……其实我近来偶尔想,或许你真这么做,才是我们两个最该有的结局。
无论我们怎样有意无意地避免讨论这个问题,阿久,长宁侯夫人终究不能像你想象的那样自由。我告诉你自己是谁的那个雨夜就认清了这点,我留下来,就能接受回到十年前的日子。不仅仅是什么三个月,往后几十年如此,我也接受。你等了十年,我做回岳照歌。
既然如此,你在不开心什么呢?
她轻轻叹口气,向着叶轻舟伸开手示意要抱,叶轻舟站在原地顿了几秒,终究挨不过,坐下来把她揽进怀里。
“说来说去都是怕我觉得闷,好吧,我确实有点闷,难免的。”苏照歌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我没有不开心,就算有,和你比起来也不重要。只是人闲下来确实容易胡思乱想,不如给我找点事情做?”
她想了想,半开玩笑道:“家里的庶务你从来都没用我沾手过,正常该做夫人的管家吧?不如你把府里的账本拿来我算算?”
叶轻舟摩挲着她的肚子,她还没太显怀,只感觉好像是稍稍胖了一些。
“都是些烦人的账本活。”叶轻舟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侯府账面复杂,再把家算亏了。”
“还怕我败家啊?”苏照歌不忿道:“我算账还行的。”
不过说着怕她没碰过帐把家算亏,可能是真的怕她无聊,可能是真无所谓自己的账面好坏,苏照歌说完,转天叶轻舟就送了两箱子账本来。
苏照歌翻开看了一眼,只觉得叶轻舟现在做事真是实在,说送过来就什么小帐都没落下,翻开这边第一本,隐约是什么来往礼单,下面的数她看一眼就眼晕,再翻开那边第一本,是厨房的帐,什么鸡蛋几十斤鱼几十斤……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季玉钟说:“怀着孕,不好好卧床休息,为什么要算这么麻烦的数?还得我跟着你来,我最烦算账了。”
“我没叫你来呀。”苏照歌奇道:“我跟阿久说这事的时候都没提过你。”
“你没提过,兄长叫我来的。”季玉钟一脸菜色:“他觉得你可能会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边上有个我可以商量着来。我说我在流风回雪楼的时候也不负责管账,他说不重要,万事可以学,正好两个人学一学还算热闹,省得无聊——最后这一句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吧,怕你无聊!”
“哦。”苏照歌忍俊不禁:“想法真奇怪,你是及冠了的弟弟,他不在家,却把你派过来,他半点不在乎避嫌的吗?”
“苏姑娘冷静一点,你在流风回雪楼跳了好几年舞,全京城就没有男人没看过,这他都不在乎,这种小事怎么可能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