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照的鬼影晃啊晃,姜南离的心思也跟着往回飘了许久。
像是隐约间看见了那个刚刚五六岁的女娃娃。
“姜…南离?”梁弋吸了一口气,他的太阳穴刺刺地疼着,睁开眼时,眼前带着一片水雾,连带着面前的人也看不太清。
姜南离收回思绪,抬眸看向梁弋,“你醒了?”
梁弋唔了一声,眼前的事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你刚刚……”梁弋顿了顿,“在和谁说话?”他的视线下移,停在了姜南离依旧淌血的手腕。
“你的手……”梁弋话音未落,便觉得眼皮上方一凉,梁弋眼前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红,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擦,眼前却突然窜出来一团东西。
“阿离,你入十方界,是为了救他呀?”姜宴照凑得极近,血红的舌头几乎要贴上梁弋的皮肤。
梁弋身子微僵,他微不可察地往后躲了躲,抬眼看向姜南离,眼中的求救之意明显。
姜南离却是没有解梁弋的围,而是垂眸包扎起手腕的伤口来,“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她,我不见得能带着你跑出来。”
姜宴照飘回了姜南离身边,那一团小小的鬼影贴在姜南离身边,压低了声音道,“阿离,他看着年纪比你大些,配不上你。”
姜宴照自觉自个儿压低了声音,但实际上,在这不大的空间里,便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分分明明。
她的话,自是一字不落地落在了梁弋耳朵里。
“这是……”梁弋坐起身,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有些不自然地转移开话题,“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姜南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撕下来的红色布料将她淌血的手腕裹了两圈,下方的两道布条垂着,随着姜南离的动作而轻轻摆动。
姜南离偏头看了一眼缩在自己身边的姜宴照,沉默了片刻后,抬头看向梁弋。
“她是小时候,和我一起进入姜家鬼窟的人。”
……
行当里的家族大大小小不知凡几。
其中几个大家族,譬如赵家,柳家,他们选家主的方法简单,谁厉害,谁和家里的不凡之物感应深,谁就当这家主。
但姜家不一样。
姜家的家主,需要经历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
姜家分内家和外家。
姜家内家的女人通常会嫁给外家的男人。
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通常是五代以外了,这样,他们的结合不能算近亲结婚,生出的孩子不用担心身体上出什么状况。又因为彼此都是姜家人,知道姜家的规矩,方便之后的事情,也避免了许多的麻烦。
姜家内家的女人生出的孩子,每一段时间,就会被送去鬼窟,活下来的人,便能见到姜家的神祇。
若是那个孩子被姜家的神祇肯定,他便能获得逆天改命的能力。
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
那一年,姜南离刚刚五岁。
五岁的小孩儿,按理说,该是没什么记忆的,更遑论是姜南离这种,向来不去回忆过往事情的人。
只是说来也奇怪,姜南离对于过去的事情,记忆深刻。
哪怕是现在说起来,那些字句自个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了,丝毫不需要姜南离去回忆,去措辞。
就像是早就排列组合好了,只等姜南离张嘴。
姜南离五岁那年,家里来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他是在姜南离之前的姜家家主,姜永。
姜南离并不认识姜永是谁,她躲在柜子后面,看着父母领着那个老头子在客厅里坐下。
总是笑着的母亲,在那一天,怎么都笑不出来。
姜南离记得,那天自己的母亲哭得很伤心。
尤其是在姜永离开后,母亲抱着自己从白天哭到夜里。
而姜南离的父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她们母女,而是坐在一旁的餐桌边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得整间屋子都是烟味儿。
直到夜深了,姜南离的父亲才灭了烟,停在了他们母女身边。
“我们离开这里。”男人的声音沙哑却又坚定。
姜南离母亲的哭声停住了,她回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而姜南离则是学着母亲的样子,同样看向自己的父亲。
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
只有屋外路灯的昏黄灯光照亮了房间的一小片地方,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姜南离父亲的那双眼睛极亮,比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亮上两分。
“阿离,爸爸妈妈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好不好?”男人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握住了姜南离又软又小的双手,“我们离开这儿,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们阿离,要像这世上多数的普通女孩一样,好好地长大,念书,拥有自己幸福漫长的人生。”
那时候的姜南离,并不能理解父亲的意思。
她只知道,那天父母收拾了许多东西,带着她连夜离开了那间屋子。
姜南离跟着父母,上了绿皮车。
绿皮车轰隆隆,在身后拖出长长的灰尘带。
姜南离看着看着,就困得睡着了。
可等她再醒来时,父母已经不在身边了,她也从那个巨大的绿皮车坐进了一个黑色的小轿车。
身边坐着的,正是先前在家里见到的老头子,姜永。
“小阿离。”姜永转过头,看向姜南离,“你父母把你借给了我,爷爷送你去一个地方,和你玩儿一个游戏好不好?”
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一个四合院外。
姜永抱着姜南离下了车,四合院里,站了许多孩子。
他们有些看着十来岁,有些却更小,看上去比姜南离还要年幼。
姜永弯腰放下了姜南离,那双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她,枯树干一样的手按在了姜南离的肩膀上,“小阿离,你和他们一起玩儿个游戏。”
姜永手上微微使劲儿,姜南离被那力推了出去,趔趄两步,直到她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扶住,才停了下来。
“谢谢姐姐。”姜南离小声对着扶住她的人道谢。
那个人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姜南离的脑袋,“别怕。”那个小姑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半点碎发,眼里倒映出姜南离的影子,“你跟着我,不会有事儿的。”
她们小声说着话的时候,姜永已经走到了人群正前方。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下方年纪不一的孩子,“孩子们,你们是姜家未来的希望。”
“你们从出生时,就背负了使命,现在,到了你们回报姜家的时候。”
“接下来的时间,也许你们会吃些苦,也许会受伤,但你们要记得,活着回来的那个人,就是未来姜家的主人。”
姜永又接着说了许多话。
可姜南离却没有再听,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伸手扯了扯刚刚那个和她说话的小姑娘,“姐姐,我爸爸妈妈呢?”
站在姜南离右手边的小姑娘,垂头看向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反倒是他们身后的一个小男孩,看着七八岁的样子,不屑开口道,“他们不要你了。”
“姜淮一,你胡说什么呢。”姜南离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男孩儿的意思,便听到身旁的姐姐压低了声音喝止了他。
姜淮一脸上神色却更加不屑了,“姜宴照,这小毛孩儿不懂,难不成你还不懂吗?”
“我们会在这儿,不就是那些大人把自己的未来压在了我们身上吗?只要我们没死,他们日后在姜家不是应有尽有?”姜淮一的眼皮微微向下,看着脚边的一簇野草道,“他们就是把我们推出来送死的。那群人……”
“淮一……”许是姜淮一的声音大了些,姜永从前面走了过来,挡在他们面前的小孩纷纷给姜永让出一条道,姜永停在了姜淮一身前。
姜宴照抱住了姜南离的脖子,同样退了半步。
姜南离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姜宴照,抱着自己的这个姐姐好像在害怕,她在颤抖。
“淮一,你在怪你的父母吗?”姜永蹲了下来,好让自己的视线和姜淮一持平。
姜淮一嘴唇上的血色淡了两分,他嗫嚅两下嘴唇,没说话。
姜永见状,并没有责怪姜淮一,而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姜淮一的脑袋,“那时你们生来背负的。”
“姜家是个庞大的家族,日后要面对的事情,也是你们这些小娃娃现在不能理解的。”姜永说这话时,眼底带着姜南离看不懂的狂热情绪。“只要你们从鬼窟回来,你们就会发现,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你会成为姜家的神,而姜家,是那些普通人眼里的神。”
第29章
十来个孩子被分开撞进了六辆车里。
姜南离一直拉着姜宴照的手,她们上了同一辆车。而另一个人,则是刚刚和姜宴照呛声的姜淮一。
姜永和姜淮一说过话后,姜淮一便垂着个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张小脸煞白,没什么血色。
姜南离坐在两人中间,时不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阿照,他在害怕。”姜南离和姜宴照交换了名字,姜南离便不再喊她姐姐,而是阿照阿照地喊她。
听了姜南离的话,姜宴照偏头看了一眼紧贴着车门的姜淮一。
姜淮一瞪了过来,眼睛看向姜南离,“你怎么这么多话,回头我第一个宰了你。”
那时候的姜南离,哪里明白这句话里的恶意,她并没有躲起来,而是伸出手,拍了拍姜淮一的手背,“没事儿的,刚刚那个爷爷说了,只是要吃点儿苦,能我们回来了,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到时候……”姜南离收回了手,坐得笔直,“爸爸妈妈会替阿离骄傲的。”
姜宴照神色稍稍有些复杂,她垂眸看着姜南离,没再说话。
车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姜南离那时候年纪小,并不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可姜宴照已经十五岁了,她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的。
姜永通知到姜宴照家时,并没有避开姜宴照。
那时,姜宴照的母亲怀里正抱着她熟睡的弟弟。
“两个孩子里,只需要去一个。”姜永的视线从妇人身上转到姜宴照身上,最后落在了那个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年纪不算小,可仍旧要大人抱着哄睡,光是看就知道在家里极受宠爱。
“你也知道,这一趟,他们要面对什么,如果这个男娃娃去了,活了下来,那么以后我的这个位置就是他的了。”
抱着男孩的妇人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她像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还是……”妇人有些吞吞吐吐的,她回头看了眼站在一旁,有些茫然的大女儿,转过身,狠心道,“让照照去吧,她是姐姐。苦也好甜也罢,都该是她先。”
姜永看向了姜宴照,“既然你这样选了,那就照照和我一起走吧。”
……
六辆车子一字排开,停在了江边。
孩子们聚集在一起,看向江面上的东西。
有白幡飘起,一个上了年纪的,胡子花白的老头子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还套着一个白色的大花。
那老头儿踩在江面上临时搭起的木台子上,木台子中央,有个大铁锅。
姜永踏着江水,上了木台子。
底下的孩子尽数收声,他们屏住了呼吸,看向站在木台子上的人。
姜永神色肃穆,他对着江水滔滔的江面,恭恭敬敬地鞠躬。
三下后,那个穿着黑衣服,背着白花的老头递上了三支点燃的香。
姜永接过香,将点燃的香头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有胆小的孩子连忙抬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而姜南离却是胆子极大,她瞪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上面人的动作。
姜永的手背很快被烫出三个窟窿,香火味儿混着皮肉被炙烤的味道飘散开。姜永这才将手中的三支香丢进了面前的铁锅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铁锅中猛然有火窜出。
火焰呈艳丽的橙红色,江面上风极大,可那火焰却是直挺挺的,没有被风吹散半点。
姜永退开半步,而那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头儿则是顺势上前,只见他双手握住铁锅两侧,猛地弯下腰去。
火焰几乎吞没了他的大半个身子。
有小孩儿被这样诡异骇人的情景吓得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