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离声音落下。
梁弋耳边传来一阵噼啪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样。
四周没风,可姜南离垂下来的头发却轻轻晃动着。
只见她抬手捻诀,下一刻,手腕上的铜钱串丁啷作响,红线断裂,铜钱从刚刚姜南离开出的小孔中飞出。
动静起来时,姜泓卓也察觉到了,他无端有些烦躁。
姜泓卓抬起头,看了眼十方界的天,不会出错的,姜泓卓想,姜家有一条禁令,不允许同门相残。
姜南离不能对姜姓的鬼魂下手,这里,有一多半都是姜家的鬼魂。
她绝对想不到什么办法能够逃离。
只是下一刻,姜泓卓双目眦裂,紧紧瞪着右前方。
他右前方的一只鬼魂,竟是直接成了两截。
断口平整,像是被什么利刃一分为二的。
断成两截的那只鬼魂晃晃荡荡地落在了地上,被眼白占据的眼眶跳了两条,片刻后,原本有些诡异的眼睛竟是渐渐变回了正常的模样。
姜泓卓下意识地退开了半步,在十方界待得久了,鬼魂会丧失心智,成为真真正正的行尸走肉。
面前这只,在姜泓卓的印象里,在他来到十方界前就已经存在了,早就没了理智,被他炼化成了一具躯壳,怎么会……
怎么会像现在这样,重新拥有自己的情绪呢。
姜南离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姜泓卓抬头去看,他没有看到姜南离的身影,只隐隐看到有淡淡的白雾从他们躲藏的树干中间升起。
“姜家度亡灵。”姜南离抬手按在了树干上方,一道供人离开的空隙出现,她从藏身的地方缓步走了出来,白雾沿着她的脚踝缓缓往上,像是要将人托举起来一样,“十方界本就是意外出现的一处地方,你们在这儿不能轮回消散,今天,我渡你们离开。”
有些误入十方界没多久的鬼魂,它们的理智尚未完全消散,听到姜南离的话后,一时之间有些骚动。
在这十方界里,魂魄不会消散,哪里是什么幸运,分明是最大的不幸。
魂魄不散,那么便要日复一日地重复当年死前的苦痛。
不仅如此,它们还要眼瞧着自己最后能证明自己曾经是人的东西一点点地消失。
魂魄不散,灵魂却湮灭了。
这种事情,对于十方界的大多数鬼魂来说,不算什么好事,反倒是莫大的惩罚。
姜泓卓脸色微变,他偏头看了一眼姜娥,“小娥,杀了她。”起初声音不算太高,紧接着,他又高喊一声,声音因为尖利而有些变形。“杀了她!”
姜娥闻言,周身围绕的飞蛾猛地四散开来。
那些飞蛾翅膀扇动得极快,越过拦在中间的众多鬼魂,朝着姜南离的方向飞了过去。
梁弋听到了嗡嗡的震动声,他捏紧了手中的那张黄纸。
那是刚刚姜南离给他的。
姜南离要应付众多的鬼魂,姜娥身上的飞蛾,就要交由梁弋对付。
已经有飞得快的飞蛾到了他们二人面前,梁弋猛地抬手,黄纸在他手中化作一道火焰。
看上去,梁弋是将那道火焰握在了手里。
梁弋咽了一口口水,他挥动右手,火焰一端从飞蛾群中闪过,登时响起噼啪的声音。
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焦臭味儿。
“这些交给我,你去对付别的。”梁弋看向姜南离,低声道,“放心,我能行。”
姜南离没有开口,只是听到梁弋的声音后,才开始有了新一轮的动作。
只见她从飞蛾群上方掠过,有些飞蛾想要冲破笼着姜南离的白雾,却被梁弋挥着的那道火焰吞噬。
见同伴被烤焦,飞蛾群调整了方向,朝着梁弋而去。
短短的时间里,姜南离已经行至了姜泓卓上方。
姜泓卓双目充血,双臂一甩,化成鬼爪,向上伸去,像是想要刺破白雾,杀了姜南离。
只是鬼爪铿一声撞上了什么,姜泓卓手臂吃痛,猛地收回鬼爪。
定睛细看,鬼爪末端,竟是烂了,有黑色的鬼气从中缓缓淌出。
姜南离落了下来,她手中,握着一条鞭子。
那鞭子是白色的,并不柔软,看上去是硬物制成的。
姜泓卓的鬼爪刚刚就是撞上的这条鞭子。
“骨……鞭。”姜泓卓喃喃道,他调整身形,袭向姜南离,“你身为姜家家主,竟用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
随着姜泓卓的动作,那些已经失了神智的鬼魂纷纷用了动作,他们朝着姜南离的方向飞扑而来,动作之大,竟是让十方界的地面隐隐震动。
姜南离却是嗤笑一声,只见她提着骨鞭飞身后撤,手腕一提,手中骨鞭便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朝着姜泓卓的面门飞袭而去。
“歪门邪道?”姜南离周身的白雾荡开,挤在最前方的鬼魂被震得飞远了,她垂眸看向姜泓卓,“你再仔细瞧瞧,这是什么的骨头。”
姜泓卓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只是那念头刚刚升起,便又被他掐灭了。
怎么可能呢。
那头骨龙没有人能靠近。
当年在鬼窟,姜泓卓杀了不少妖异恶鬼才得以到地下湖,他尚未走近那具龙骨架,便被扑面而来的戾气击倒。
等姜泓卓醒来,他已经回到了地面上,也得到了渡走亡魂,改人死期的能力。
他都没能靠近的骨架,姜南离这个黄毛丫头怎么可能取下骨架上的骨头,还制成了骨鞭呢!
只是姜南离的话却让姜泓卓的心狠狠沉底。
“姜泓卓,你难道没有疑惑,为何同为姜家人,我却能伤到你?”姜南离提着骨鞭飞快朝着姜泓卓而来,骨鞭在她身前啪啪作响,所有靠近的恶鬼皆被击飞。
“因为……”姜南离已经停在了姜泓卓的面前,姜泓卓抬起鬼爪便狠狠拍下,铿一声,那骨鞭横在两人中间。
姜南离琉璃色的眼睛里,情绪流转,那是姜泓卓有些看不明白的情绪。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不是姜家人了。”
咔咔两声,姜泓卓的两只鬼爪上隐隐出现列横,姜泓卓见状心中大惊,他想要收回手,可那骨鞭却是已经卡在了鬼爪的裂缝当中,任由姜泓卓怎么动作,都抽不动半分。
姜南离的声音淡淡在姜泓卓耳边响起。
姜泓卓眼前有些发黑,可姜南离说的话,却无比清晰地落进了自己的耳朵里,“我是你们姜家的神。”
神。
姜泓卓想,被姜家奉为神祇的,便是那具沉在鬼窟湖底的龙骨架。
因为只有见到龙骨架的人,才能拥有送生送死的能力。
姜泓卓的眼睛颤动着,他的视线从姜南离的脸上缓缓下移,而后落在了姜南离的胸前。
姜南离胸前,有一大片血污。
那血污看上去,像是从一个圆点扩散开来的。
姜泓卓的鬼爪上传来剧痛,他惨叫一声,思绪难以集中。
听到姜泓卓的惨叫,姜娥想要翻身帮自己的父亲。
可梁弋却是握着那道火焰,拦住了姜娥的去路。“等等……”梁弋开口时的语气,竟是和姜南离有了两分相像,“你的对手是我,不是阿离。”
火焰高高举起,而后猛然劈下。
姜娥挡在脸前的飞蛾被烫得焦黑,纷纷落回了地上,而姜娥的那张脸,也出现在了梁弋面前。
姜娥的脸上,有大片的烫伤。
伤痕凸起,看上去狰狞可怖,而她的右眼上方,也有一块极大的黑色胎记。
用来遮挡面部的飞蛾没了,姜娥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样。
她凄厉地叫了一声,也顾不上岌岌可危的姜泓卓,重新和梁弋缠斗在了一处。
而姜泓卓的两条鬼爪已经尽数裂了。
碎裂的鬼爪落在了十方界的地上,很快就陷入了地底,看不出半点痕迹。
姜泓卓痛得支撑不住,跌跪在地上,他抬起头,看向姜南离。
姜南离神色冷然,看向姜泓卓的目光波澜不惊。
就好像,她看姜泓卓,不是在看一个人或是一只鬼,而是在看一片再微不足道不过的枯叶。
姜南离甩了甩手腕,骨鞭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姜泓卓看清了雪白的骨鞭一侧,有着一条长长的红痕。
是血迹。
可这十方界,除了姜南离和梁弋两个,谁受伤会有血迹呢。
姜泓卓的视线重新落到了姜南离的胸腔。
看着那片血污,他的胸腔起伏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姜泓卓突然就想明白了姜南离手上骨鞭的来路。
是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在木屋那儿,姜南离并没有骨鞭,可现在却有了。
只是姜泓卓仍旧没有想通,为什么姜南离身体里,能抽出那条龙的骨头呢。
只不过,他也没有想通的时间了。
姜泓卓只觉得眉间一凉,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魂魄破碎时发出的细响。
在眼前陷入彻底的苍茫前,姜泓卓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当年的批命。
——死而复生,旧人见新光。
可自己已经死了百十来年了,现在,就连魂魄都要彻底消散了,又哪儿来的死而复生呢。
姜泓卓只觉自己被什么厚重的东西包裹住了,而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姜泓卓死后,被他炼化的厉鬼动作变得缓慢起来。
还有些在不停地扑向姜南离,可更多的却是停下了动作。
姜南离转过身,看向周遭的鬼魂。
她垂下眸去,不再去看,只是手中的骨鞭渐渐消散,反倒是在她周围升起了淡淡的白色光点。
光点飘起,所到之处,鬼魂皆散。
这才是真正的渡魂。
……
梁弋并没有从姜娥手中讨到什么好。
一来,梁弋并不是什么天才,能够无师自通地收服鬼魂。
二来,飞蛾死了大半后,姜娥整个人的动作愈发快了,动作也愈发狠厉,梁弋身上难免挂了彩。
好在有那条火焰在,加上梁弋从前学过些格斗术,所以还算能和姜娥有来有回。
“姜南离!”见姜南离走近了,梁弋不由松了一口气。
而姜娥也猛地转过身去,她这才发觉,不光是自己的父亲,多数漂泊在十方界的鬼魂都不见了。
她双目通红,似要泣血,腾身朝姜南离而去。
看清姜娥脸的时候,姜南离愣了一瞬,原本要取其性命的动作也收了回来。
只见姜南离手掌一番,原本袭向姜娥眉心的铜钱被她收回,转而是手背撞上了姜娥的眉心。
姜娥被撞了个猝不及防,她后退数步,再一次扑杀上前。
姜南离双手合起而后分离,数枚铜钱在她面前分开,朝着姜娥飞去。
姜娥被那些铜钱团团围住。
她仍旧不死心地想要冲开铜钱阵,却是徒劳,铜钱不住收紧,知道姜娥的魂魄被吸入其中的一枚铜钱。
梁弋松了一口气,他手中的火焰也随之湮灭。
“结束了?”梁弋看向姜南离,仍旧有些不敢置信,他的视线落到姜南离被鲜血浸染的衣服,动作微顿,“你受伤了?!”
梁弋朝着姜南离拔腿跑了过去,他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姜南离身前大片的血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怎么……怎么会这么多血。”
姜南离摆了摆手,“没事。”
她并没有立刻打开离开十方界的大门,而是盘腿坐了下去,看上去,像是有些疲惫。
梁弋仍旧担忧地看向姜南离。
片刻后,姜南离才抬起头同他对视,“梁弋,我有事要和你说。”
梁弋在姜南离对面坐下。
“你觉得姜家,是什么样的?”姜南离开口问道。
梁弋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姜南离会开口问这样的问题,他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很神秘……”
“也有些可怕。”
姜南离表情没什么变化,“你为什么会觉得可怕?因为我?”
梁弋摇了摇头道,“不是,你能做的事情,是让我觉得惊讶,也让我恍觉这世上竟真有这样一个藏匿在黑暗中的世界,可你不曾害过人,反倒帮了我不少。”
“只是后来听你讲到鬼窟的事情,让我觉得……”梁弋顿了顿,像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措辞,“让我觉得姜家,像是从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儿的。”
姜南离收回了视线,她声音淡淡的,“梁弋,不是像。”
“什么?”
“姜家人的确从不把人命当命,不光是旁人的命,还是自己人的命。”
“先前我和你说起鬼窟时,我说过,我曾在被骨龙的肋骨刺穿胸膛,那时候,我见到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姜家人的能力,是靠祭祀来的。”
“用人命祭祀,多数是小孩儿。可是梁弋,这世上当真有神,需要自己的信徒,奉献上性命吗?”
梁弋没有讲话,他看着姜南离,隐约有些明白姜南离想做什么,“你……想要……”
“我不是很想当这样的信徒。”姜南离抬手揉了揉眉心,“而且我以前答应过阿照,不让更多无辜的人成为阿照。”
“所以……”
梁弋的心砰砰砰猛烈跳了起来,他看向姜南离,在姜南离的声音落进他的耳朵前,心里便有一个声音升起。
两股声音合二为一。
“你要停止姜家荒唐的祭祀。”
“我要让姜家所谓的神力,到我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