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起身从珠帘后走出,伸手将他扶起,侍女跟在后面急忙为淮南王搬过来一张靠椅。
“当初你被你父皇送出宫外,去骊山书院修习,这么些年来,也发生了许多事,特别是你父皇驾崩,你宣哥哥登基,种种大事都让哀家夜不能寐,安睡不得,我现在见到你,心里一下子又不是滋味起来,你在宫外才是最受苦的一个啊。”
谢有尘抬眸回道:“算不得苦,父皇当年让我出宫修习,是为了告诫天下学子,吾朝尊师重道,看重有才学之人,皇族和平民百姓没什么不同,正因如此,才有这么多才子愿意来到中都为谢氏效力……”
谢有尘正说着,慈安太后养着的一只西域白猫正巧在外面溜达完,跳进屋子里扑棱着珠子玩。
慈安太后忽然打断他,“凌儿,听你这般讲,哀家便放心不少。哀家听惯这么多的套话空话,就只有你说得最为恳切真挚。你在外面求学多年,想必增长不少见识学问,哀家也不和你掰扯这些了,这次召你回来哀家是想着让你帮衬一下你皇兄。”
一声凌儿加上后面的话,让谢有尘脊背僵直起来,小猫扑棱着珠子,珠帘哗啦啦地响动,拨动着人心。
谢有尘默然不语,随后推脱道,“儿臣在骊山书院修习数年,便只想着做一介读书人,儿臣不才,是个只懂读书写字的书呆子,对治理家国天下的事情实在不通,而皇兄的才干是父皇在世时就多加称赞的,儿臣以为……”
“瞧你,哀家只不过是多嘴问问,你就这般紧张,哀家虽然久居宫中,可也时常听闻你在书院里面的事,你啊就不要讲什么圣人道理了。既是我谢氏皇族的子孙,那便不要讲什么才不才的,谢氏的天下终究还是要你们这些皇子们操心。”
慈安太后抱起来她的爱猫,笑意盈盈地看着端坐着谢有尘丽嘉,沉然道:“你也不用紧张,皇帝眼下正缺人手,你来帮忙是最合适不过了。”
“说这么多,哀家倒忘了你连日赶回来,都还未曾洗一洗风尘,趁着宫门还没落锁,回去歇歇。这些事情留到后面再说,你许久没回来,今年可一定要好好留在中都皇城里过年。”
“哀家今年可算是团圆了一回。”慈安太后一脸慈爱地将淮南王送出慈安殿
身边的宫婢上前抱走猫,慈安太后收敛笑容,一颗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被丝线穿起,垂在耳后,满头珠翠间金翅凤凰轻微晃动。
慈安太后卧在榻上,贴身阿嬷上前轻轻锤着她的肩膀,“若不是燕王这些年越来越不安分,何苦哀家谋划这么多。”
二皇子燕王当初在争夺帝位中败下阵,一直心有不甘,现在他手里既有封地,又有宇文氏在后面撑腰,近年来早有反心。
若是他真敢动手,那韩氏必定是他要先除掉的心头大患。现在的皇帝对她这个母后时常提防,为了韩氏的荣光,她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
她这个养子确实个不错的人选,虽然当初她为了扶持自己的亲生儿子登上皇位,向先皇进言,派他出宫去骊山书院修习,今日却也正好成了她手里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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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归京还未来得及歇脚洗漱就被召唤进宫,一番折腾下来,天早已黑透,谢有尘这才得空回自己的府邸。
他离宫已久,这皇宫里的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全凭内侍官在前面带路。
沿着宫道往外走,头顶的天空渐渐地开阔起来,深宫的压抑感也慢慢散去。正好有一队小宫女拎着宫灯迎面而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串排列整齐的星辰。
待淮南王逐渐远去,那队小宫女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停住脚步扎堆在一起私语。
“原来那就是淮南王殿下。”
“从前只听过这位殿下的名号,今日总算是见着了,我进宫晚,可是听阿嬷说这位殿下生得一幅好容颜,在诸位皇子中才学最为突出,因这还特意准许他去骊山书院修习。”
“哎,你有没有看清殿下的容颜?”
“黑灯瞎火,靠我们手里的几盏灯,我们离得还这样远,怎么会看清楚。”
“哎,我还想见见这位殿下的相貌呢。”
“怕什么,殿下这次归来定是要在宫里住上些时日,到了除夕元宵之时,宫中设宴,我们还怕见不到他吗?现在赶快走吧,一会子耽误了事,要受罚的。”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在宫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宫里每日来往的王公贵胄,隔几步路就能撞见,可越是神秘玄乎的人,越是能勾起人的好奇心。
譬如宫中人人称赞其品行端正的四皇子却被先皇派出宫外修习,为何出宫数年无人召回,而今岁又忽然被太后皇上同时召见。
无奈岁月已逝,世事浮沉,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提及当年的事,浮华宫灯的辉映下,只能看见远去的背影朝着宫门走去。
“四皇兄!”
谢有尘寻声看去,仔细瞧着来人的面孔,等听见身边的内侍唤了一声“睿王殿下”,才缓过神来。
他的五皇弟睿王谢清,几年过去,他也变个模样,相较他幼时的羸弱,现在的睿王更健壮挺拔,一身张扬的少年气息。
睿王谢清是萧嫔所生,萧嫔只是萧氏的一个庶女,在宫里并不受宠,好在她聪慧又肯安分守己,在宫里虽过得艰难,可到底熬出好日子。
如今睿王也已长大成人,还在宫外建府,据说明年就要迎娶姜氏的嫡女,这门婚事是先皇在时就为他定下的,二人门当户对,待事情办完,睿王殿下也能安定下来,只要不生异心,当个闲散王爷,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睿王拍着他的肩膀,露出笑来,“四皇兄,多年未见,你还是和从前一个样子,就有一点,像个教书先生,我看是不是整日捧书苦读,都快钻进书里去了。”
谢有尘微笑着注视睿王的眼睛,“若是真的如你说的那样钻进书本里,此生便无憾了。”
睿王摇摇头,“那可不行,真钻进去了,我就要少一个好皇兄了,既然今日我们正巧遇见,不如趁热小酌几杯,我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没换,就跟着去你府上蹭蹭酒,四皇兄意下如何?”
谢有尘低头看了看靴子上的泥土,笑道,“那便请吧,五弟。”
第37章 施粥
临近新年, 天愈发冷肃,外面寒风刺骨,槿记糖铺里有暖炉烘烤, 还有热茶点心, 是个绝妙的去处。
这才开了几日, 已经有不少忠实顾客,隔几日就要进店坐一坐。钟予槿唯一遗憾的便是小店地方不够, 委屈了这些客人坐在狭小的隔间里, 只能期盼着多赚些钱,这样明年就能换一间更大的店铺。
今日都是为了槿记糖铺的新品,清茉莉。
这个小点心是钟予槿先前和一众好友外地旅游时在街边遇见的,那时看到几个用墨绿色荷叶托着的白胖团子, 只觉得外形清雅, 还带着些憨实可爱,便试着买了几个。
摊主阿嬷一看就是颇有经验的老手,麻利地掀开蒸笼,从白雾里拿出来一笼, 用自制的小纸盒三两下就包好递给她们。
沐着夕阳街景, 站在熙熙攘攘的繁闹人群里,钟予槿拆开了纸盒。外面糯米粒很有嚼劲, 内里馅料沙糯,糯米的清香和甜甜的红豆沙混合在一起, 就此便记挂着这道小点心。
当地人的方言里这个东西叫qingmoni, 谐音清茉莉,通俗小吃取了个清雅名。
做法用料都是极为简单的, 其实在钟予槿看来, 很多流传下来的民间小吃做法都不太难, 反倒是很多复杂繁琐的糕叫厨子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能在孤本典籍里留下个颇为神秘的名字。
大抵是因为普通百姓手里的材料好寻也好种,平日劳作时日久,也没时间去钻研什么稀奇古怪高难度的吃食,能裹腹解渴便是上乘。
用世间最平凡之物,做世间最甜的糕,平淡生活中多点诗意和甜味便足矣。
糯米粉和粘米粉按六比四的比例,倒入清水揉成团,这时揪下来两块,放进热汤里煮熟后再捞出来混进面团揉。
煮熟的黑豆和红豆沥干水分,再化开些麦芽糖浆混和,拿擀面杖敲成颗粒状,吃起来有嚼头才最好。从糯米团上揪下来一小块,在手掌上捏成碗状,挖一勺豆沙和蜜豆包进去,团成圆团。
包好后又要裹上一层泡好的糯米,这样才能放进蒸笼里蒸,钟予槿把这些白胖胖的团子在锅里摆了一圈又一圈,盖上锅盖。这个季节找不来绿荷叶和粽子叶,她便用了一整套袖珍小瓷盘盛放。
蒸熟后的糯米粒分外嚼劲,软黏的外皮和内里沙糯甜香的馅料,平平无奇的白糯米团也能勾住食客的味蕾。
除了甜豆沙馅,里面的馅料也可以做成咸香口味的,腊肉,火腿,肉末都是包进去,只是在甜食盛行的临州,这些受众太少。
在小间里坐着的都是闷在家里许久想着出门赏雪的姑娘们,只是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萧瑟,哪里能寻得见什么好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冻得直搓手,便在这间近日小有名气的糖食茶水铺里聚在一起取暖。
“用料都是平日里见过的,但是吃起来却别有滋味,甜而不腻,口感也不错。”
“和那种甜腻腻,油乎乎的糕比起来,这东西吃着还是蛮清爽的。”
钟予槿还特意送上一锅红糖姜茶,也有加了蜂蜜的茉莉花茶,一边给客人沏茶一边说道,“天寒,还是先喝些暖胃的姜茶暖和一下。”
一群小女娘刚闯过寒天,正需要些暖身子的茶饮,都道这店主细心。
钟予槿看着这些眉梢灵动的姑娘们围坐在一处吵闹,也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的青葱岁月。
后厨里,书画忙着手里的活计嘴里不住地和焦大娘她们俩个絮叨闲话,眉眼跟着蹦出来的话乱动,时不时还举起手比划。
她离开先前规矩繁多的钟家大宅院,性子也变得活泼了些,也不用低声下气地回主子的话,跟在钟予槿身后,颇有些“反正我有靠山”的气性。钟予槿全都随她去了,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是肆意盎然的时候,不能老用规矩束着。
不过聊来聊去,总少不了提一嘴最近时常捣乱子的三姑母。
“昨天去采买食材,她家的仆从跟了我一路,我要买什么,他们便跑过来也买什么,刚挑好一块腊肉,他们便在后面用两倍价钱买,人家摊主又不傻,看谁给的钱多就给谁,我才和一个奶奶讲好咸鸭蛋的价钱,他们就急哄哄地上前塞钱,我正想吃小姐做的蛋黄酥呢。”
“气得我把一条街的摊位都去了个遍,他们不是有钱买吗?那便把一条街都买下来,哈哈哈,等最后那几个人买的东西扛都扛不动,还是请了马车和壮丁才拉了回去。”
书画想到这些,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等钟予槿过来敲了敲她的脑瓜子,才收敛起来,低头从麻布袋里抓了把黑豆,放在手掌心里来回扒拉择选。
钟予槿从蒸笼里拿出来一盘清茉莉糕,分给她们,趁机安抚气鼓鼓的书画,劝解道,“她买那么多的货,只能挤压在库房里,三姑母家只开了两间糕点铺,哪里能消耗得完,我看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想办法低价转出去了。”
“何况我们槿记的糕点,要么是临州城里从未有人做过的新品,要么是做法繁琐,用料多。不是谁都能学来的,公道自在人心,这做出来的点心都是要进到客人的肚子里,谁家好吃谁家不好吃,可不会唬人。”
焦大娘和田婶都曾在张家开的点心铺里做过许多年的厨娘,早年都见识过城里各大点心铺,糖水铺混战的场景,留下来的铺子哪个不是有真本事的,不过现在都各家都心知肚明,再打起来怕是吃不消,便都掐住各自气焰,暗地里较较真,看谁家出个新吃法,这家也急忙研究出个东西来,争来争去都是商人的心机。
如今她们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品性却稳重许多,和钟家那伙子人不一样,再转念一想钟家大老爷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
忙活了许久,钟予槿才得空坐在柜台处拿起来一盘清茉莉品尝,又独自喝了一壶茉莉花茶,消解腹中饥渴。
正吃完最后一口,她抬头瞧了瞧店铺里的装潢,谢先生送来的那幅画卷很是宽大,只用抬起半个眼帘就能看见。
可惜啊,这位谢先生匆匆来,匆匆去,像极了话本小说里的古怪神秘人,不过?依照钟予槿阅本的经验,一般这种人物要么是发须鬓白的老人,要么是满嘴天道天机的仙人,他倒不同,像是年纪轻轻,容貌俱佳的师兄。
这么一想,钟予槿嘴角开始露出憨憨的笑来,希望这位谢先生能早日探亲归来,等他回来,定要请他吃些点心。
清茉莉蒸好,钟予槿在木板上写下宣传广告词。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总要告知人家这酒在哪买啊。
“踏雪寻梅不如享春日茉莉。”
有些俗气,但已快磨完钟予槿今日的脑神经细胞了。
焦大娘才将招牌挂在屋檐下,正好遇见几个在门口举着破碗的小乞丐,有个半大孩子还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着急地甩了袖子说道,“哎呀,你们都在这街上转了多少天了,每日来我都给你们分些吃的,这早上才给你们几块糕,现在没有啦。”
说完也是皱着眉头进了屋,“你看看,从端州跑过来的乞丐们都在这死皮赖脸地讨了多久的饭,还没消停。”
田婶心软道,“快别说了,讨饭的没断过,一波又一波,你今早给的是一波人,这是又来了一波。”
钟予槿听见动静,朝门口望了望,但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缩着手在街上张望,这几日逃难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开始临州城还能接纳些,让人干些杂工,供三餐住宿,哪知现在根本收不完这些难民。
田婶瞧见外面的光景,叹气道,“可怜见的,从昌州过来逃难,到了临州也没一口吃的。”
“昌州是燕王的封地,听人说今年收成不好,燕王还要多收赋税,到年底人自己都吃不饱饭,哪有东西缴上去。”
“收税的官兵可不管你,没东西交,就把你拉去做苦工,用血汗抵税,听说燕王又要盖行宫……”
钟予槿让书画端了些红豆饼和清茉莉,先塞给街角处吮着指头的小娃娃一块,“拿着吧,刚出锅的。”
见有人分发食物,其余的难民踉跄着围了上来。
“娘,给,你也吃,爹,你也吃。”总共就手掌心大的糕点,小孩还要和家人分成三份,钟予槿在铺子门口吹着冷风,打了个冷颤。
不多时,从槿记糖铺里传来一阵粥香,适才在槿记里讨要过饭的人,那股饿劲又开始涌上心间。数月奔波来到临州,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有丧命在路途中的,有被劫匪抢财害命的,到了这里,已经是筋疲力尽,能讨到一块饼就能熬下去。
粥香越来越浓烈,直到瞧见槿记糖铺的门前支起来一口大锅。
钟予槿喊道,“大家每人过来先盛一碗粥。”
“热粥?”
“有粥喝?”
这么些天里,这些难民哪里见过热乎乎的粥,对他们而言,有残渣剩饭就已经是美味佳肴了,便一窝蜂地跑到槿记铺子前,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热粥,“快,快喝粥。”
眼下这个境况,钟予槿不得不拿着扫帚挡在前面,施善事是好,可若是没了规矩,到时候分发不均,她这善事还不如不做,冲着众人喊道,“要想喝粥,先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