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被这姑娘的喊声震住,还是饿得没有力气争抢,众人都先规矩地站好。
“小孩先过来盛饭。”
第38章 苏牧
“给, 拿去吃吧。”身着灰青色棉衣的小厮怀里抱了一袋刚买来的热烧饼,挨个分给在屋檐下瑟缩着的难民。
伸手讨要饼子的手大多被冻得不成样子,枯枝一般的手背裂口红肿, 更有严重的开始溃脓糜烂。
“谢谢夫人, 谢谢夫人, 您真是在世观音啊。”饿得浑身虚弱的乞丐一边往嘴里不住地塞饼,一边跪在地上向着远处衣妆华贵的妇人磕头。
这些从昌州来的难民聚在屋檐下, 一眼看过去全是面黄肌瘦的脸和缠在他们身上的各种破烂衣衫, 只有在看见食物时才露出希冀的眼神。
连日天寒地冻,又寻不到生路,为了能存活下去,这些难民便结伴生活, 挤在一处也好捱过寒冷的夜。他们栖居在这座无人看管的铺屋前, 无人驱赶他们,只是数日不洗风尘,远远地就能闻见异味。
郑氏捏起手帕轻捂住鼻,面色平静地接受着这些人的跪谢, 心里却一阵翻涌。眼前这一幕, 让她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她和家人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沿路讨饭讨到临州,可惜到最后她的亲人们死得死, 跑得跑,剩下她一人跪在街头卖身凑钱为自己的母亲安葬。
郑氏在婢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难民们向她答谢的呼声响在背后, 好在她现在已经是富商家的主母,能在冬日里穿着厚实暖和的衣服, 施舍这些苦命人粥饭, 早就忘记当日的饥饿寒冷是什么滋味了。
“没想到钟夫人的心肠还挺软, 自家事情一堆还没料理干净,有这闲工夫来这里显露慈悲心怀。”
马车里的主位坐着一个绿松色衣袍的男子,闲散地倚靠在靠垫上,一边拨弄着手中的一串玛瑙珠串,外面再怎么吵闹哀嚎,他始终未瞧过一眼,虽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可眼神里却闪过一丝讥讽和狠厉。
马车空间狭小,郑氏弯下腰,顺便将手揣在暖袖里,规矩地坐在侧位,嘴角扯笑,“什么慈悲心怀,傅帮主真是说笑了。我不过是看见这些难民,想起来了当年的种种,这心里头就开始难受起来,想来我和他们都是苦命人,当年因大人的接济,让我来到临州,才有今日的富贵。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忘不掉傅帮主的恩德,故而这几年看见些走投无路的人,就想起来您的善行,我也是能帮就帮。”
郑氏温声细语地说着恭敬话,却不敢抬头和这人对视。想起当年傅竞松不过是山寨里一个不知名的小喽啰,是她百般求饶,允诺日后定会为他做牛做马,他才放走了她。
如今他成为了如此人物,实在叫她不得不小心。越是这种见过她最低处的人,她越是谨小慎微,仿佛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心里安不下心。
西峰山有着世间最险要的地势,自本朝先祖时就是盗匪藏窝之地,朝廷连番剿灭了数十次,都未能铲除干净,每次都如草籽般,一阵春风吹过,便又生了起来。
不过这些年有传言,西峰山的新任帮主是个厉害人物,与寻常草莽不同,他能将西峰山上散落的帮派全都收拢在一起,且帮内规矩严苛,纪律严明,这群匪徒们也很少干些下山去村里偷鸡摸狗,大抢大杀的事来。
而眼前这人便是能在一群强盗匪徒里闯出片天的西峰山寨主,傅竞松。
因当年的允诺,这些年郑氏没少给西峰山传递临州商户们外出运货的消息,傅竞松也能让手下提前埋伏,抢了不少的财物,好在这人是个聪明人,知道收敛,不会干些杀人灭口的事,只偶尔抢些财物。郑氏也常常依靠这些人搞垮了不少对家。
郑氏费了这么多的口舌,傅竞松却没接过话,隔了这么久的事,被这妇人拿出来说着殷勤话,他可没兴趣扯这些东西,绕开话题,“谢宅最近还是没有动静?”
郑氏尬了脸色,回道:“没什么动静,里面就只有一个老妪在里面守着,听说是这家主人回中都和家人团聚去了。”
郑氏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为何对谢家如此在意?那个谢有尘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罢了,也就是靠着几分笔墨和一些世家老爷公子们写写诗,画个画,这才有了点名气。”
傅竞松掀开车帘,冷冷地看向街边,萧肃的天色,慢慢渗骨的寒冷一层层地冻坏这些难民,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
“你那个继女和谢有尘住得挺近。”傅竞松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
郑氏微愣道,有些摸不着这人是什么意思,一会子说教书先生,一会又问那个小丫头片子,沉思会便道:“不甚注意,经过这遭事,小丫头片子对我生疏不少,想来她已经察觉出来,是下决心要和我撇清关系,要自己拼一番。”
“这样也好,省得她在家里管来管去,我还要费劲心思去应付,他们钟家的亲戚里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郑氏头疼得很,一家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妯娌兄弟,一会这两个联手,一会又因什么事吵架,虽每次她都能将自己置身事外,可哪回闹事不在她跟前。
傅竞松没功夫听这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皱了皱眉,坐直身体,看样子是准备走。
“傅公子,还有一事。”郑氏不明所以,跟着出了马车,说了半天,这重要的事一件也没说,“上次那丫头跑了后,留下来的货能不能……”
傅竞松冷色道,“哪里来的货?我只瞧见钟家大小姐,还被你派过来的人给反将了一军,费我好半天力气,事也没办成。”
真真是无耻匪徒,胃口这么大,想起来那几辆马车的货,她就肉疼,早知道就少塞点东西了,可不这样,怎么能哄得那丫头心甘情愿地中招呢。
郑氏露出一幅可怜相,“大人,这货就当是孝敬山里的兄弟们了,可还有件事,大人能否一一”
傅竞松甩了甩衣袖,扔下一句话,“该有你的自然少不了,你只管多备粮食,自会让你大赚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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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宅是南街坊里面积最大的一处宅院,当初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小官,后来这个小官不知为何忽然被调到别处,数月后,谢先生便搬了进来。
提着用衣裳包着的食盒,钟予槿敲开了谢宅的大门,“曹阿嬷,曹阿嬷。”
“谁啊?”曹阿嬷披着棉衣开了宅门,看见来人惊讶道:“槿姑娘。”
钟予槿,看见她身上的衣服,不好意思地说道:“阿嬷这么早就睡下了,我这时敲门怕是扰了您,这是我煮的润梨糖水,想着您一个人守在这里,辛苦得很,喝点梨水润润嗓子,正热着,您若是不嫌弃喝点。”
“扰什么,冬天冷,我一个老婆子眼瞎腿脚不好使的,早早吃饭收拾好去暖被窝,倒是你这么冷,还来给我送这些,实在是破费姑娘了。”
曹阿嬷笑着,心道这女娃心善得很,“行,我正想找点水喝呢,屋里的炭火烤得我口干舌燥的,心里燥热,你这糖水来得正巧。”
里面院子里一声响动,似是木棍掉落在地上,听见动静,钟予槿往宅院里看了看。
曹阿嬷理了理身上的棉衣,接过食盒,安慰她道,“害,又是野猫抓耗子,这几日耗子在我家闹腾不停,好在这群猫崽子总能帮我抓几次,就是每次都要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你可要看好你家的如意啊,小心它被其他野猫子给勾去了。”
钟予槿点头笑着回了家,等人走后,曹阿嬷关上宅门,进到适才闹出动静的屋子前,小声斥责道:“你们这些人是做甚,非要让我这把年纪还和一个女娃娃扯谎,我这老婆子的心啊,都要吓死了。”
卫寅是领头,也就数他嘴顽皮,笑嘻嘻地回道:“曹嬷嬷,瞧您说的,谁敢吓您啊,您在宫里身经百战的,这些小场面还应付不过来?”
曹阿嬷气得半天不吭气,毫不客气地骂道 “要是真在宫里,老婆子我想办法也要收拾你。”
卫寅打着哈哈将人送走,“好了好了,曹嬷嬷赶紧趁热喝碗梨水就睡下吧,您年纪大了……”
等宅子里静下来,卫寅回到屋子里一把抓住苏牧的衣领,拎起地上的木棍指着他道,怒道:“小哑巴,你跑什么跑,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偷袭你爷爷,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就不该给你松绑,你这还拿这么粗的棍子敲我。”
“砰!”木棍摔在地上,卫寅斥道,“你个小哑巴,你逞什么强,身上伤还没养好呢,就你这没走两步就得被人弄死,就不能先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吗?尽给我们找麻烦。”
苏牧虽缩着着脖子,可脸上还是一幅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嘿,你硬气啊?再硬气一点,我就……”卫寅气得抬手就想打人。
“算了算了,卫大人心胸宽广。”
“是啊,别跟一个小哑巴置气,公子临走前特意安排我们要仔细照看这人,他可不能出了差错。”
“一切先等我们公子回来再说啊”
卫寅甩开其他暗卫的手,直愣愣地躺了回去,有些委屈地念道,“嗷,就你们记着,就我记性差,可怜公子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被中都那群豺狼虎豹为难呢,这小哑巴还不听话,老想跑。”
他起身道:“我警告你啊,我也不知道你上次尾随槿姑娘是不是心怀不轨,我也看不懂你和我们公子比划得什么,你给我记着,离槿姑娘远点,老实呆在这里哪也别去。”
苏牧低头不语,他知道这人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
他是个哑巴,当年从人贩子手里跑出来一路逃到临州,被郑氏捡回钟府作为心腹养着,因着他不会开口讲话的缘故,郑氏对他十分放心,一个不会说话的杀手自然是免除了许多后患。
自小他在钟府,除了每日跟随师傅习武,还要干杂活,搬货,别人看他是个好欺负的人,时不时捉弄他,只有大小姐,愿意善待他。
郑氏在府里培养了许多像他这样的心腹,这些年为了生存,只能听她的安排。有些事他虽然不知道底细,可在这府里呆久了也能慢慢琢磨出来。
从大小姐跟着去送货开始,他就觉着不对劲,幸好在最后一刻,他故意让大小姐的马受惊,才甩开了那些坏人,可惜大小姐一受惊,竟从山林里滚落下去,因祸得福,正好躲过了追杀,又有藤条护着,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后来他一路盯着,见她走出了山林,才放心地离开。
那日晚上,他好不容易从躲了数月的山林里跑到临州,听闻钟家的事情,知道大小姐没事,就想着先去见一见她,哪怕他开不了口,也要给小姐比划出来。
趁着夜色慢慢地跟在大小姐身后,将要追上时,那个书生郎君和这个胖侍从便在后面摁住了他。
好在这伙人明事理,没怎么为难他,将他绑过来也只是担忧深更半夜他尾随在两个姑娘身后会出什么事。
可惜啊,他不识字,也不能开口讲话,为了证明清白只好用木棍在地上画,配合着手比划,干张着嘴咿呀了半晌,也不知那位谢先生明白了多少,最后他放下了手里的剑,只是命人看住他。
可是自打那日过后,这谢宅的主人便消失了,奇怪的是让这么多人同他一起藏在这方庭院里,只留一个老嬷嬷里外照看。
苏牧动了动负伤的胳膊,一双眼睛敛着光芒悄悄地打量这些暗卫,全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武士。他不明白一个教书先生的家里藏这么多的侍卫做什么。
想起来刚才门口的声音,那便是大小姐吧,不管怎样,看这些人和小姐关系,应该是不错的,思量许多,他最终放心地睡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闹事
天才微微亮, 钟予槿刚在厨房里把柴火燃起,早饭打算煮些热粥暖暖身子。
书画在柴房里捡鸡蛋,大水缸用好几层干草围着, 里面养了几条肥美的大鱼, 书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冷的水面, 笨重的鱼身转悠了一圈,留下一串水纹。
“嘎-嘎-嘎。”后面的公鸭扯着嗓子叫唤着。
书画从鸡窝里拿出来三个鸡蛋, 听见鸭子的叫声, 转头拍了拍它的脑袋,脑袋里却不住地想起钟予槿说的过年要给她做的老鸭汤和香辣鸭脖。
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吊在房梁上的篮子里,又仔细地清点一遍,书画才放心地撤下凳子, 瞧见灶房里飘出来的炊烟, 肚子里咕噜噜叫唤起来。
屋檐大树被一层白霜覆盖,紧锁的大门被拍得哐哐响,吉祥听见动静跑到门后汪汪叫。
“槿姑娘,槿姑娘, 外面出事了。”赵大娘站在宅门外揣着暖袖, 冻得直跺脚。
听见声音,书画急忙开了门, 赵大娘一脸焦急地冲进院子里,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姑娘和院子里的鸡鸭猫狗都在, 才松口气说道, “可吓死了,幸好你们还没去东街的店里。”
钟予槿用围裙擦着手,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听见出事了这三个字, 双手紧紧攥着围裙边角, 缓缓问道,“出啥事了,大娘。”
赵大娘瞧见她慌神的模样,也放慢了语气,担心吓到这两个小女娃,“是那些从昌州跑过来的难民,昨夜里聚在一起抢了好几家店铺。”
钟予槿沏了一壶热茶,倒在杯中送到赵大娘手里。
“你说说他们要是过来的人少,我们临州这地方也能给他们提供些饭食,谁知道他们人越来越多,就是把家底都掏出来捐了这也不够啊,再者年底大家忙来忙,哪里能顾得上城中这么多的难民,就这,城外还驻扎了一拨人等着进城呢。”赵大娘对着杯口吹了吹,滚烫热茶下不去嘴,这心里更急躁,索性放了回去。
钟予槿皱紧眉头,昨日她在街上施粥,街上的难民已经开始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没想到过了一夜就出了事,想来是有人熬不住饥寒,便撺掇人心,合伙闹事。
“昨夜的那拨贼还没抓住,今早上又有一拨人趁巡逻的官吏抓了一夜的贼,脑袋晕乎着,抢了好几家米店,包子铺。抢米抢面我还能想得通,可进其他商铺店里又抢又砸的,就说不过去了。”
钟予槿脑瓜子嗡地一声,说道,“我看八成是趁乱投机取巧的贼,若是连温饱都顾不上的人怎么会有力气和精力去抢砸无关紧要的物件,要是真的走投无路的难民能抢到什么吃的就吃什么。”
赵大娘摊了摊手,颇为无奈:“现在街上乱成一团,根本分不清谁是难民,谁是贼。还有一件事更让人不知要说什么好。”
“那个李员外你晓得吧,也是住在金钟坊。这两天趁着有难民卖身换粮,他就忍不住色心买了个小妾,可是吧,那小妾也是有相公孩子的,为了让自己一家人能活下去便把自己给卖了。走的时候她担心相公不愿,就没敢吭声,留下卖身钱和一袋米面跟着李员外走了。”
“等她相公回来,没瞧见他娘子,家里只剩下两个娃娃,打听后就带着他村里的人一起冲进了李员外的家里,那阵仗李家好几个家丁都没能拦住他们,将人带回来后还连抢带砸把李家砸了一通。”
“李员外的老婆是个厉害的人物,她相公背着她纳妾就算了,还惹了这么些事,她咽不下这口气,直接报了官,现在一家四口全在牢里押着呢,剩下的那些同村人一看也忍不了,在街上闹了一通,嚷嚷着临州的父母官不通人情,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