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葱指间被纳入温暖,指腹碰到一个柔软的地方,一刹那的触觉,沈珏却敏锐感受到。
她讷讷地收回手,捻起果子的食指半点糕屑也无。
两人几乎分食完一盒杏花酥,大都是谢澜看着,沈珏在吃。
对于家乡的味道她也不拒绝,待吃完了还觉得不过瘾,小腹都微微突出。
沈珏抚过小肚,想将凸起的部位抚平一般。
谢世子会不会觉得她太能吃了,其实她吃得不多,很好养活的……
谢澜却心中懊恼,早知道让停云多买几盒,她这么瘦合该多吃些。
金乌转动,被窗棂镌刻过的阳光斜移,倾洒在沈珏身上,云鬓晕出光,眼瞳变作琥珀色。
屋外霞光绮丽,似九天玄女归家时漾起的绚丽裙裾。
吃饱喝足安下心的沈珏渐渐生出是倦意。
谢澜抱她回玳瑁床,绣帐从金色帐钩水一般滑落。
他为她掖好被子,俯身在沈珏双眸瞠圆的表情下,额头相贴。
温度不烫。
患者受伤后,往往轻易会感到困倦,继而发起高热。
两人的唇瓣相距咫尺,气息彼此交换,沈珏几乎能根根数清他纤密的眼睫。
短短一刹却又那么长,沈珏胸口微窒,他已抽身离开,容颜清俊温和,“好好休息。”
“嗯。”沈珏听话地闭上眼。
冷梅香渐远,沈珏睁开一缝,偏首,玉长的玄色背影深深映入眸,印入心。
楠木门扉极轻极轻地关了又开,几乎听不见任何响动。
在屋外守候的停云以气声道:“禀世子,醉韵楼的老|鸨和四个嬷嬷在牢里都招了。”
谢澜往外走,走到庭院时才回应:“各打十大板,老|鸨二十大板。”
“是。”跟随世子回到清梧苑,停云好几次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
“奴是觉得愧对世子,本来世子将进出天狼营的手令交给奴,奴可以第一时间将府里的紧急情况告知,但奴去云州买杏花酥,一时疏忽,忘记与青棠交接。”
停云想起来更是后怕,要是青棠没有碰到邓唯将军,世子必然会更晚收到消息,不会恰恰好接住表小姐,而表小姐怕是九死一生……
他已然做好受到处罚的准备,惴惴不安地等待谢澜的宣判——
“自行去刑堂领五臀杖。”
停云长舒一口气,还好不是将他赶出清梧苑,“谢世子。”
“领罚后,去天狼营抽调两名擅长隐匿的士兵,暗中守住临水小筑,一有状况立刻传于我。以后,今日的事不能再犯。”
“是。”
停云离开后,谢澜取出药箱,箱子里常备治疗跌打创伤的药。
屋门未关,端来热水的青棠尚在门外就见到谢世子的动作,她踏入门,“让奴给世子上药吧。”
谢澜淡睨她一眼,双手被白布包裹,特殊的包扎方式吸引他的注意,启唇却是拒绝道:“不必。”
青棠只好将水盆放下,关门走出。
他的伤并不重,接住沈珏时手臂有轻微的骨裂,所幸他们的下落之势被街边小贩的篷布所缓,否则就不是骨裂那么简单。
熟练地上药包扎后,谢澜并没有管脸颊被碎木划破的伤口,只消将血迹抹去,伤口便难以见到,亦不会留疤。
戌时,金乌西坠,天地昏暗。
邓唯匆匆而来,他收到大将军急诏,从天狼营赶回清梧苑。
在门边见到绰约的青棠,他示以爽朗的笑,“你手伤如何了?还痛不痛?”
青棠将双手背过身后,连连摇首:“不疼了,多谢邓将军关心。”
邓唯:“是不是该换药了?要不待会我见过大将军再帮你换药?”
一惯从容大方的青棠局促起来,“不,不用。”
“那明日你需要换药记得找我。”邓唯还想与她搭话,就听屋内传来谢澜的声音——
“进来。”
邓唯撇撇嘴,推门而入。
半晌,青棠听见屋子里响起邓唯惊讶的话,“不是吧,还要去云州?”
本来,谢澜打算徐徐图之,但如今发生这种事,虽然他已经打得谢璨暂时下不了床,找不了珏儿的麻烦,但一劳永逸的方法还是要想办法退婚。
子夜,卫国公府侧门。
收拾好一切准备上马的邓唯不情不愿地对青棠道:“美人儿,等我回来给你换药。”
一句话逗弄得青棠红了脸。
打马经过的谢澜人狠话不多,一抽邓唯的骏马,马儿受惊,差点将还未坐稳的邓唯颠下去。
稳稳匍匐在马鞍上的邓唯,“将军,您不至于吧。”
他邓唯不过就是对青棠娘子颇有好感,献献殷勤罢了,至于针对他么?
邓唯憋屈,他为了大将军的未来幸福努力,就连自己的归宿都还没着落呢。
乌云遮住半轮月,若月宫美人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青棠站在侧门外,目送两人的背影,露在白布外面的手抚摸上掌心的绷带结。
**
听雪院。
谢璨是被疼醒的。
苏醒时,他趴在床上,府医扒拉下他的亵裤与衣裳,正在为他上药。
耻辱与剧痛交织,谢璨双目赤红,咬着锦被呜咽呻|吟。
他恨不得一脚踹开毛手毛脚的府医,怎奈别说动腿,就连动动脚趾头也是扯着腰臀发疼。
上药犹如上刑,一番折腾后,谢璨身下的雪绸床单濡湿得能拧出水。
将昏未昏时,听到长随的禀报。
“公子,表小姐来慰问,正在外面等候。”
是沈珏来看望他了!
谢璨疼得七荤八素,半边脸也被因沈珏被谢澜掴肿,虽然他对沈珏有怨,但不得不承认知晓他在她的心底还留有位置时,仍然喜不自胜。
“快叫她进来。”
长随立刻将她迎进来,女子衣裙上的环佩叮当,如闻泠泠清泉,她眉心点菡萏花钿,一看就是精心装扮过。
然而谢璨一见到她,骤然将手边的药碗掀翻,“谁让你进来的,滚!”
黑褐色的浓稠药汁洒落在周瑶的裙裾,周瑶神色微变,但一听见谢璨的话,她脸上的血色正迅速褪去。
“公子,她是周表小姐啊。”长随忙不迭安抚。
“府里只有沈珏一个表小姐,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插一脚了?滚!”
周瑶更是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
长随尴尬极了,这才知晓谢二公子将周瑶当做沈珏。
在长随劝将之前,周瑶率先把药瓶放在桌案边,莞尔道:“这是上好的药,对伤口愈合极好,望二少爷保重身体。”
不待谢璨有何反应,她矮身福礼,做足大家闺秀的做派,方转身离开。
离去的周瑶走在静谧的小径,孤月当空,前路迷惘,心底一个名字翻来覆去,沈珏……
她忽而笑了笑,似讽似蔑。
**
沈珏在临水小筑安心养伤,除了每日换药有些折磨人外,其余时间她都能忍耐。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弭。
垂柳、池塘、凫鸭、葡萄架。
美人榻被碧云差人搬在院中的玉兰树下,清晨阳光尚未刺眼,沈珏半倚在上边看着闲书杂记,透透气。
第二天她还分外忧心,叫碧云去外边探查是否有流言蜚语四起。
碧云也很快带回来消息,“姑娘别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的事情虽然传播出去,但大家都在声讨二少爷的不是,说他逼良为娼、倚势欺人。”
沈珏也不知谢世子是否有插手平息,竟无一人去探讨那日坠楼女子的身份,无论如何,沈珏终究放下心。
又一本杂记翻到末页,沈珏还沉溺在书卷中久久未能回神。
书卷里描写了北方的景色。
孤雁、羌笛、戈壁、风滚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沈珏对北方生出向往,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致能磨砺出谢世子那般渊渟岳峙的人。
正遐思着,临水小筑有客来访,是柳氏身边的嬷嬷。
“姑娘,与我们去一趟澧兰堂吧。”
澧兰堂。
袅袅沉水香萦绕着松鹤延年挂画,前后左右或坐或站卫国公府后院的所有家眷,只一把圆凳搁在中间,沈珏坐在上面。
这副场景她并不陌生,不久前才经历过。
她能想到,如果不是足底有伤,他们绝不会让她坐下。
门扉砰然关闭,一个风韵犹存的妇女前来,沈珏一见到她,鹿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惧。
柳氏转着小指的珐琅金驱,“你确定了,就是她?”
醉韵楼老|鸨捂着腰臀,扫一眼沈珏,回话道:“就是她,奴不会记错。”
柳氏一拍方桌,茶盅里的君山银针溢洒,“好你个沈珏,竟做出如此秽乱之事。”
沈珏几乎坐不住,她们果然知晓了。
她将脑袋垂得极低极低,不敢看上首的老太君。
老太君惋惜摇首,“到底是我没有教好你,珏儿,你说那夺了你清白的男子到底是谁?”
沈珏鼻尖酸涩,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强迫停止跳动,眼睫一霎,泪珠便簌簌落下,她抽噎道:“是……”
紧闭的朱漆镂空雕花门被踹开,紧跟着响起熟悉冷冽的嗓音,“是孙儿谢澜。”
第34章 退婚
他背光而立, 在光影的映衬下深邃的五官如割金碎玉一般,眸光泠泠地扫视主堂众人,众人皆是心头一颤。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中间圆凳上的白裙娘子时, 蓦地温和下来,如春风拂过冰消雪融。
“世子!”沈珏如蒙大赦,激动地奔向他,足底陡生剧痛, 像一尾初初上岸幻化出双腿行走的鲛人, 行走趔趄。
踉跄倒地之际, 沈珏被他拦腰抱起, 这才见到他身后还跟着人。
一人清癯, 穿着简朴长袍,他站位偏后, 与前一个人相隔三尺, 站在前面的是两鬓斑白的卫国公。
沈珏小小地叫了一声卫国公身后的人,“爹。”
沈从礼亦步亦趋地跟随卫国公与谢世子而来。
两天前他在云州忙着奔丧, 未料谢世子来访,两人密谈后, 他只身与谢世子返回上京。
披星戴月地赶来, 尚来不及喝一口茶水, 一只信鸽送来消息, 谢世子见后,徒手将装信笺的细竹筒捏成齑粉, 匆匆奔向后院。
与此同时, 卫国公收到柳氏差人送来的口信, 两批人不早不晚,正好在澧兰堂外撞到一起。
与威严凛然的卫国公同行, 沈从礼本就怵得慌,不想进入主堂后,发现阖府上下的人俱在,气氛凝肃,俨然一副六问三推的模样,而被审讯的人就是自己的女儿沈珏。
莫非沈珏犯下什么滔天大错了?会不会牵连到他沈家?
沈从礼膝盖发软,两股颤颤,听见女儿的呼唤,他下意识就要大发雷霆,但触及谢世子的衣袂,难以发作。
还未进屋,卫国公就听到老太君的问话与谢澜的回答,他走到上首,眉目凝肃,“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首有两只梨花木圈椅,左边坐着老太君,右边则是柳氏,她连忙起身,给卫国公让位。
谢澜回视卫国公,双目清明,毅然道:“就是父亲听到的那样。”
“胡闹!”老太君忍不住发作,沉香木鸠杖跺地,接触的白玉石砖面隐隐龟裂,“你和谢璨是兄弟,沈珏是你二弟的未婚妻,你怎能,怎能……”
“苟合”二字堵在老太君的喉咙,怎么也吐不出,仿佛一说出口,谢家的百年清誉就此扫空。
卫国公不在乎谢澜与谢璨小打小闹的相争,却对素来克己复礼的他有了第一次逾矩而心生疑惑,耐着性子问:“澜儿你说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人的威压下,谢澜首当其冲,连带怀里的沈珏也不免胸口一窒,白了脸色。
谢澜抚顺她的后背,“勿怕。”
沈珏紧咬的唇微微松开。
谢老太太好容易平复激动的情绪再次被激起,摇首失望道:“澜哥儿你与沈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样简直是妄作非为、不顾世俗纲常,让谢家的颜面往哪里搁!”
以往,即使是误会沈珏毁坏她心爱的花草,谢老太太也只是唤她“珏儿”,从未连名带姓叫过。
可方才那一瞬,沈珏敏锐察觉到谢老太太对她的疏离。
沈珏垂下眼睫,愧疚盈满胸腔。
而忆起那晚的事,谢澜唇角的弧度没有半丝温度,“那谢璨让未婚妻强颜欢笑去侍酒,不惜下药谋取清白,就符合世俗纲常了?”
谢老太太污浊的眼睛圆瞪,她原以为是沈珏贪图富贵、爱慕虚荣,攀上璨哥儿还不够,还要去勾引谢澜。而今从谢澜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她张着一口几乎无牙的瘪嘴,木木地说不出话。
因上次谢冰被罚之故,常姨娘对沈珏早就心怀不满,她跳出来拱火道:“那又怎样?她始终都是要嫁给二少爷,婚期都定了,自然是事事都要以二少爷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