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开口,声线犹如雪沫落在刀锋,“不急于一时。”
当家的是谢澜,她只不过是个没有一儿半女的继母,掌家权也被剥夺。柳氏深呼吸,平复好心绪,周边没有给她准备椅子,只好悻悻地站在原地。
“人都到齐了便开始吧。”
谢澜令下,邓唯手执一尾长鞭甩开,鞭子打在地砖上发出“啪”的脆响。
芸娘不禁身心皆颤。
“说,半夜三更你要收拾细软是要做什么?”
谢澜单单坐在上首,血雨淋漓洗礼出的威压就让人喘不过气,芸娘几乎承受不住地趴在地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她不说,谢澜自有办法。
“啪”地一下,芸娘右侧的李荣挨了一鞭子,他痛得目眦欲裂,叫声被嘴里的抹布堵住叫都叫不出来。
“还不肯说是么?”
又是几鞭子落下,如若不是塞着布团,他定会痛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一会儿,后背的衣衫被抽成布条,露出稀烂的血肉。
“唔……唔唔唔!”李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芸娘,他的娘当真如此狠心。
“我、我说!我说就是了……”芸娘连自称都忘掉,颤巍巍道,“我鬼迷心窍,偷了夫人的首饰,想要逃走。”
摊开的包袱里俨然躺着几对缠枝宝相花翡翠手镯与金叶子、碎银等值钱物什。
芸娘心里的第一道防线破了,谢澜眉心蹙了蹙,“二十二年前你在松柏树下埋了什么?”
二十二年前!芸娘惊愕地抬首,对上那一双沉戾的眼,心跳都戛然而止。
“不说是么?那二十二年前先卫国公宋夫人产子时,你看见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芸娘的指甲狠狠抓着坚硬的地面,指甲断裂渗出血丝。
谢澜向邓唯看去。
“啪——”
“啊——!”
鞭子落下,随之一声凄厉的嚎叫发出,谢璨痛得半跪下来,身后绯红的衣衫变得暗红。
“我不知道主子在说什么,二十二年前我还没进府,什么都不知道啊!”谢澜既然有此问,定是查到了什么,她咬死牙关否认也只得拖延片刻。
邓唯没有得到命令,挥动鞭子没有懈怠,毫不留情。
谢璨剜眼祛毒本就去了半条命,比一般人虚弱,而今趴在地上,失去视觉,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疼痛似乎都被放大了数倍。
“你们别打了,会打死他的啊……”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芸娘想要挡在谢璨背后,却被仆人按着双臂动弹不得。
“谢澜!”谢璨痛得蜷曲成一团,嘶哑着喉咙怒道,“你要杀要剐直接就行?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谢澜抬手,邓唯登时收鞭。
粗喘在静谧的院子显得格外清晰,伴着的是芸娘的泣不成声。
长剑出鞘,谢澜手执利剑立在三尺台阶上,声冷如冰,“如若你不说,他们之中必然会死一个,你选吧。”
芸娘试图狡辩,“偷窃财物都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针对我一人就好,管我儿什么事?”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你的月钱、偷盗的钱财都贴补于他,他与你一样。”
芸娘呼吸急促,几乎要背过气去,她将脑袋偏向左侧,“我什么都不知道,硬要选一个的话,我选……”
李荣像一条濒死的鲶鱼,腮帮子鼓动。
“二少爷,我要二少爷活下去。”
李荣一僵,浑身挣扎,喉咙发出呜呜咽咽的古怪声音。在谢澜的示意下,他嘴里的布团被取出,李荣破口大骂:“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亲娘,哈哈哈哈哈哈哈!当初和你要钱的时候,你不给我就该打死你!”
天底下哪有母亲会眼睁睁地放任孩子去死?
芸娘像是在对自己解释,“二少爷是主子,我是奴婢,做奴婢的当然要想尽办法让主子活下去……”
好一个主仆情深,可对谢璨而言,对在场所有人而言,她一个后厨的婢子与矜贵的二少爷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形同陌路,又怎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饶是想留在谢澜身边,旁观全局的沈珏也察觉不对。
她看了看谢璨,视线又移到双手背缚跪地的芸娘脸上,芸娘年近四十,整日被油烟所熏,灰发鸡皮,但只要忽略她苍老的皮肤,就能发现她的五官骨相十分周正,年轻时亦是个清秀娘子。
更让人注意的是她左眼眼角下有一块儿拇指大的疤,竟与脑海中谢璨桃花眼下的泪痣渐渐重叠。
一个足以石破天惊的猜想呼之欲出。
沈珏来不及细思,三尺青锋如破弩横在谢璨的脖颈。
谢璨一身绯衣不复灿然,暗红如血,他脸色苍白如纸,面无表情亦或是痛到麻木,脖颈被剑锋划破,血线顺着皮肤滑落衣领。
芸娘双眼大睁,无比心痛,“你说好不让他死的!”
邓唯好心道:“大将军只答应你谢璨不会被活活抽死,但会不会死在剑下,就看你是否如实交代了。”
脑袋里的神经被来回拉扯,每一下扯动都牵出剧痛,芸娘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
寒芒划过,剑势如虹,目标是谢璨脆弱的脖子——
“不!!!”芸娘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扑在谢璨的身前,如被逼在绝境的母鹿,用血肉之躯护住自己的幼崽。
午夜梦回,多少次惊醒的夜晚,她都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揭露出她最大的秘密,卫国公府鲜为人知的秘辛。
一滴滴泪珠坠在砖面,晕开水渍,芸娘哽咽道:“求大将军放过二少爷,饶他一命,他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一段掩藏二十余年的往事渐渐展开。
芸娘原名张芸依,曾是上京城外白水村中十里八乡的一枝花,自幼丧父,随母亲长大,及笄的她凭着一副好容貌,嫁给做布帛生意的商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丈夫破产自尽,她只好挺着大肚子投奔母亲。
母亲孙氏以给人接产为生计。丈夫下葬、家道中落,双重打击下张芸依早产了,母亲孙氏亲自给女儿接生,但孩子先天不足,昂贵的药材跟流水一样灌进去,但也仅仅是吊命,难以根治,张芸依和孙氏很快就没了钱。
适逢卫国公夫人临产,请平安脉的大夫正巧是给张芸依孩子治病的大夫,那大夫为人心善,便将孙氏介绍过去做稳婆。
孙氏与张芸依正愁家里揭不开锅,得此活计,两人索性带着孩子住进卫国公府,等候接生。
宋氏怀有双生子,孕肚奇大又是头胎,生产当日难产了一昼一夜。
饶是接生过数百孩子的孙氏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对在房外品茗等候的卫国公说明情况,随后又恭敬问道:“国公爷还需尽快决断,否则时间一长对母子都不好啊。”
更严重的后果她没说,卫国公也自有领会。
彼时的卫国公一心以家门荣耀为己任,与宋氏的夫妻之情平淡如水。在他看来,产子是女子一生中必过的性命攸关的大关,能不能安然渡过全看天意,但他谢家子嗣却不能有丝毫闪失。
一句“孩子为重”孙氏心领神会。
“奴必定保二位公子平安。”
可叹那大户人家娘子的命不比寻常百姓好到哪里去,至少在分娩一事上,两者并无不同。
生死都把握在丈夫手里。
又经半日,宋氏在昏厥前产下两个儿子。孙氏长舒一口气,但她的气还没吐完,就卡在胸口不上不下。
宋氏的次子因为难产太久,生下来就浑身青紫,几经施救都没有气息。
完了,她之前还向国公爷保证两个孩子都会活下来,而今只活了一个,国公夫人也去了半条命,能不能醒还是未知数。
这件事放在普通人家上,她做稳婆的都吃不了兜着走,摊上富贵人家怕不是要命绝于此。
张芸依跟随母亲接产打下手,拿起洁净的帕子就要给次子擦拭干净,可一瞧那青紫的模样,瞬时发觉不对。
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和心跳,再一看母亲的神色,霎时明白过来。
“怎、怎么办啊?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孙氏压低声音,恐惧道。
张芸依也慌了,可她跟随丈夫做生意,也见过不少场面,长了见识,到底还能沉下心。
短短几息,她瞥到一旁翘头矮榻上铺展开的红金色云锦襁褓,那样精织细绣的绸缎,要十贯钱才能买一寸。
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无忧,注定一帆风顺。
再看她的孩子,裹着补丁襁褓,安安静静的,不知是昏是睡。
她的孩子就快因不足之症死了,先是丧夫后又丧子,她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了之。
张芸依心生一计,老天爷见她可怜,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她岂能不牢牢抓住?
她握住孙氏的手背,安稳她的惶恐,又强装镇定对宋氏的丫鬟说:“姐姐,我对府里不熟,劳烦你再去打一盆热水给夫人净身。”
丫鬟无所察觉,出去打热水。
人越多产妇越紧张,越喘不过气,多余的丫鬟都被赶出去,只留下稳婆与助手女儿和一个丫鬟,丫鬟一走,屋子里只剩下张芸依与孙氏。
张芸依趁机将计策与孙氏说清,孙氏被她的大胆所震惊。
“娘,不这样做我们都会死的!”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她们都不会死,还能得到卫国公的赏钱,足以过上富足日子,她的孩子荣儿也能活下去。
孙氏抵不住哀求,又事关自己的性命,终究是同意了。
张芸依手脚麻利地将两个孩子调换,褪去自己孩子的粗布襁褓,换上十贯一寸的云锦绸缎。
她的孩子早产瘦弱,竟与刚生下来的次子身量差不多大。
做完一切的同时,丫鬟推门进来。
孙氏和张芸依分别抱住一深蓝一暗红两个襁褓,笑脸盈盈地走出门,对卫国公道:“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夫人产下一对双生子,两子平平安安。”
卫国公接过长子,欣喜地大笑,“赏!”
另一个长随走上来接过张芸依怀里的孩子,无人注意她笑着,眼睛却泛出泪光。
从此以后,她的孩子会活下来,荣华富贵地过一生。
“我本来想把死去的婴儿带出府好好安葬,但他毕竟是卫国公的孩子,我于心不安,就趁着夜色偷偷把他埋在那棵松柏树下。住在府里等待接生的日子,府里的下人告诉我,那棵树是谢家的常青树,不会有人动土。
我一宿没睡,熬到天明,将枕头包在襁褓里伪装成孩子带出府,下人都知道我的孩子身弱不能吹风,也没有人发现他早就偷换了。我和娘拿着一袋子赏银回乡下,又怕村子里的人有所觉察,便在回家前去到青楼,不要钱给意外怀孕的女子接生,生下的孩子我便收养起来,当做荣儿养。
回到村子里,我骗人说荣儿的病治好了,邻居都说荣儿有福,没人起疑。两年后,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忍不住思念孩子之情,卖身为奴,编造丈夫欠债逃命的谎话博人同情,宋夫人可真是心善,老天保佑她活了过来,听我说家里的情况也就买我入府,多加关照。
荣儿的眼角有一颗痣遗传了我,我担忧被人发现,就用烧红的火钳烫掉那块儿皮肉。”
她还借用送饭的机会,偷偷窥探过小时候的谢璨,见他吃饱穿暖,自己也就放心了。十数年过去,隔着几重院落,她的孩子过上了金尊玉贵的生活,出落得愈发高挑出众。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叛逆、不羁一世,不肯解除婚约、被家法伺候、入卫所历练、参军归来双目失明……
芸娘抬手抚摸谢璨的脸颊,声泪俱下,“儿啊,我是你的娘,你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她知道,今日吐露真相就再也没有活命的可能。
她的死期到了,此生遗憾就是没能听到她的孩子喊她一声娘。
谢璨看不见眼前妇人的样貌,但她贴着自己侧脸的掌心粗糙如砂,指缝间是一股洗不掉的油腻味道,他厌恶地撇开脸,对着身前的虚无,有气无力道:“谢澜你想打杀便打杀,何须设局折辱我?”
把他说成一个贱婢的孩子,不就是狠狠地将他踩在脚底,消磨他的尊严?
“既如此,那就如你所说。”谢澜双眸冷肃如刀。
芸娘感受到他的杀意,抱紧了谢璨,却被谢璨推开跌在地上,“腌臜下人休要碰我!”
他就算死也不要与这个婢子沾上关系。
“呵……让人过来就是看这样一场闹剧,若没什么事就先回去了。”柳氏冷哼,尽量装作漫不经心踱步离开。
沈珏从乌木嵌黑柿木椅上起身,“柳夫人留步。”
柳氏止步,没有转过身,依然背对众人。
“芸娘包袱里的首饰都出自您的澧兰堂,您不解释解释吗?”
柳氏转过身忿忿道:“她自己都说是偷的了!”
“一个后厨的厨娘能躲过府里巡逻的侍卫,潜入澧兰堂偷东西,怎么都有些不可思议。”沈珏淡淡道,目光投向地上的芸娘,“你莫要有隐瞒,把你在府里的所作所为都一一说出来。”
芸娘被推摔在地上,额头磕出不致命但骇人的伤,鲜血顺着额角流淌。
她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血滑落进眼眶,红通通的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儿子,缓缓流出血泪。
“我什么都说,只要你们饶过荣儿。”
她口中的荣儿指的自然不再是李荣,而是谢璨。
沈珏:“我答应你。”
芸娘好歹也是在卫国公府生活二十年,知晓先卫国公走后,府里都是谢澜说了算,而谢澜又事事以这位娇美荏弱的妻子为首。
芸娘跪在地上向沈珏磕了一个头,“十五年前,我太想念荣儿,就趁机在听雪院偷了一件他的马褂,没想到被人发现,我不想被赶出府见不到荣儿,就向柳夫人袒露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