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拿捏了我的把柄,让我给先国公爷的药里下毒,那剂量不多,但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就会让人毒发而亡,却查不出端倪。可数月前柳夫人遣嬷嬷给了我大量的毒药,让我加倍下毒,没过多久先国公爷就死了。
是我害死先国公爷,我认罪,荣儿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他一条活路吧!”
真相水落石出,柳氏梗着脖子,呼吸失了节律,脊背在不住地颤抖,倏忽爆发,“骗人,她说的都是假的!”
谢澜眉眼间尽是冰霜,“你去向京兆府府尹说吧。”
凌霄花纹阔袖下的手握了又松,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迹,谢澜哑声道:“把他们都带下去。”
李荣、柳氏、芸娘都被扭送下去,任柳氏如何痛斥、哭嚎。
“珏儿……”即将被带下去时,谢璨撑着昏昏欲倒的身子,循着她的声音,匍匐来到她的脚边。
他的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背后的伤口还在渗血,流淌入莲花纹空心地砖的缝隙,圈画成朵朵血莲。
谢璨颤抖着手抓住她浮花浪蕊的裙摆,藕荷色的裙袂印上血手印。
沈珏“啊”地惊呼,来不及后退,谢璨就被一脚踢开,在坚硬的砖面上滚了几圈。
“把他拖走。”谢澜沉声。
“我、我没事的。”沈珏尽量不去看染血的裙摆,她的所有目光都倾注在眼前之人。
黑沉沉的天忽然发出怒吼,狂风大作,吹得枝桠摇摆,继而铜钱大的雨点飘落。
地缝里的鲜血都被雨水冲洗,从殷红变作淡红再到无色。
谢澜不动,她也就跟着陪在他身边,青棠碧云去找伞了,空旷寂寥的院子只有他们两人。
谢澜忽然搂抱住她,埋首在她颈边。
沈珏能感受到他的难过与悲痛,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当年救他的伤而去世的……
第二日,晌午。
青石板润湿,缝隙里残存的水洼被晒干,尘埃土灰便会无影无踪。一场雨能冲刷掉许多东西。
京兆府大牢。
漂浮腐朽腥味的牢房,坚固的栏杆后,柳氏发丝尽散,素面朝天地缩在角落。
她在牢里待了一晚,这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随处钻出来的老鼠、蟑螂都能叫她抓狂。
“柳萍。”沈珏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有反应。
太久没人叫她的全名了,先卫国公在世时,她被称为柳夫人;卫国公逝世,她成为太夫人。
柳氏忽然冲过来,从栏杆的缝隙伸出手,“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沈珏站在她够不着的地方,“我来是想问你为什么要给卫国公下毒?他待你不好么?”
她在府里生活过,卫国公不太管府中事物,所有事情都是柳氏打点,也未曾听闻他们之间传出过不合。
“他?”柳氏垂下手,忆及过往,无不愤恨道,“他就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只是他娶进门打理府务的工具。他怕我生下的孩子与谢澜兄弟相争,便让我喝下绝子汤,终生无子,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外人和下人都说是我不行,不能给他开枝散叶。
我恨死他了,他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他越在乎卫国公府,我就越要动用权力将卫国公府蛀空,所有的银子、珍宝我都偷偷转回昌平伯府,他知道后一定气死了哈哈哈哈……
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就是他死前,我没能亲口给他说,谢璨不是他的儿子,他想不到吧,一直纵容的二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种!”
柳氏扑上前,却怎么都出不来,脸上的神情疯狂若癫,像是诅咒又像是自白,“你等着瞧吧,谢家男儿皆薄情绝义,我至死才明白,有朝一日你也会体会到。”
“柳萍。”谢澜不知何时到来,他穿着一袭玄衣,通体不饰,陈诉道:“父亲去世前告诉过我,他一直都知道你贴补昌平伯府之事,只是觉得愧对你,便没有戳破。”
大牢潮湿阴暗,沈珏指尖发冷,一只大掌就握住她的手,默默地传递温度。
沈珏道:“你错了,谢家男儿只是专情一人后,再不能分出半点感情予他人。”
柳氏面上的癫狂凝滞,复又扭曲地大笑,眼泪却无声流淌。
阴冷的大牢又剩她一人,不见天日,不知时辰。
她猛然咬下舌根,汩汩殷红流出,靠在墙根嗤嗤发笑。
另一边大牢,芸娘得知李荣因偷窃被送官,而自己真正的孩子活了下来,被送去城外的别院度过余生。
她彻底放下心,一头撞向墙壁,毅然决然赴死。
城郊,别院。
“夫人,主子让您去主屋一趟儿。夫人,您听见了吗?主子让您去主屋……”
丫鬟连说好几句,才唤回周瑶的注意。
窄小的庭院中她躺在躺椅上,手抚鼓起的孕肚,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留在这儿的只是一具泥塑木偶。
她不明白,怎么一觉醒来天都变了。
谢璨不再是卫国公府的嫡次子,成为庶人,她也不是原来的嫡次子侧室,而是一个平头百姓的小妾。
怎么会这样?她满心盘算得来的人生全毁了!
谢璨什么都没了,她要腹里孩子有何用?可月份大了,贸然小产,母体也会有性命之虞。
她的后半生都要与谢璨不清不白地纠缠。
周瑶笑了,她推开主屋的门,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胃部翻腾倒海,她忍不住干呕几声,好不容易平复后才跨进来。
她扫视一圈,谢澜没有赶尽杀绝,说留他性命果然让他活着,即使搬到没有听雪院大的城郊别院,也好吃好喝地供着。
那满地碎片的酒坛,润湿地面的美酒皆是一贯一坛,价值不菲。
谢璨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靠在桌脚。
“你叫我来做什么?”如今他落魄至此,周瑶也不会假意奉承。
谢璨却摇晃手里的酒坛,兀自说道:“我因鞭伤昏厥,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我、有你、有珏儿,没有谢澜,我和珏儿相爱成婚,我原以为那是个美梦。”
他灌了一大口酒,大半的酒水都洒在衣襟,“可是当我看见你用迷|药骗我,让我迷上你,对珏儿宠妾灭妻。后来你还在安胎药里下毒,让珏儿胎死腹中,在珏儿难产血崩时害死她。”
周瑶的气息有一瞬不稳。
听觉敏锐的谢璨说:“你也梦到了,对不对?”
周瑶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醉酒的男人,忽而笑道:“没错,搬来别院的第一晚我就梦到了,沈珏死在我手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畅快。”
明明同是卫国公府的表姑娘,为什么沈珏就能得到祖母的疼爱、世子的喜欢?她哪里做得不好了?
沈珏死了,那些就都是她周瑶的了,她岂不畅快?
谢璨却像没感受到她的畅意痛快,蹙眉讷讷:“那珏儿是不是也梦到了?”
所以她才会在落水后醒来,一见他就心生恐惧,避他如蛇蝎。
所以她才会投入谢澜的怀抱,决然退婚,与他形同陌路。
“原来是这样啊……”
周瑶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她忐忑地望向谢璨,“你要做什么?”
谢璨眼覆白绸,失了招子,但周瑶总觉得他在用一双空洞的眼窝盯视自己。
令周瑶更悚然的还是下一刻,谢璨掷出手中酒坛,砸在她的膝盖上,酒坛应声而碎,淋了她满身酒水。
周瑶惊魂未定,就见谢璨挥落屋内点燃的数盏油灯,烛火碰到倾洒的酒水,霎时火光大起。
她惊恐地要跑出去,谢璨却紧紧抱住她。
周瑶猛烈挣扎,扯他、掰他、咬他,双臂如镣铐般紧锁她,“你疯了!沈珏不要你,你就去死,还要拉着我一起死,你放开我!救命啊!”
谢璨喑哑的嗓音宛若恶鬼,“你害她一子一命,活该与我一起下地狱。”
“救命——啊——!”
声嘶力竭的呼救被熊熊火海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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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照,骄阳如火。
但临水小筑的葡萄架下,一层又一层的葡萄藤蔓密密织就,灼烫的阳光都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沈珏身上,如一层粼粼的波光。
突然,她睁眼惊醒,背后满是冷汗。
碧云轻手轻脚地奔来,却在见到沈珏的一刻,讶然出声:“夫人您醒了?正好,城郊别院传来消息,那里走水了,谢璨和周瑶都葬身火海。”
沈珏脑海里忆起大腹便便的周瑶,那个预知梦里她也曾被她迫害,失去一个孩子,而今……倒真是令人唏嘘。
“对了,别院的仆人说他们在收拾烧毁的屋子时,在没有被火势蔓延的地方发现一块木片,上面好像是谢璨的遗言,夫人您要看看么?”
沈珏摇首,“不必了。只可惜那处别院的后山是枫林,秋天一到煞是好看。”
别院烧毁,枫林遥远,怕是很难再去了。
碧云也就让下人把木片处理掉,火舌吞卷,映出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对不起,希望下辈子你别再遇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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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沈珏与谢澜再一次登上丹山,来到莲溪寺。
宋氏与上次相比,没什么变化,或许是心静的缘故。
他们的来意便是告知宋氏事情的真相。当年的卫国公双生子,谢澜的弟弟,早已去世;逝世的卫国公并非病逝,而是被人下毒,加速了死亡。
如今卫国公府物是人非,他们还想宋氏还俗,回到府邸,好好尽孝。
宋氏目空一切,“我已削发为尼,再不过问凡尘俗世,听你们说起那些经历,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谢澜知晓他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临走前,宋氏叫住沈珏,让谢澜在静室外等候。
宋氏平静地凝视沈珏,她和上次见到的样子不同了,上次也是初见,那时的她身姿娇小,性格羞赧,总是放不开,现在一改过往的怯态,心底的坚毅由内而外的散发,一双眼尤为晶亮。
谢澜的余生与她共度,作为母亲的她放心了。
宋氏双手合掌,敛眉道:“老衲会为你们祈福,愿佛祖保佑平安顺遂。”
沈珏同样合掌道谢,为过去、为现在、也为将来。
她赠予自己的平安符打动了卫国公,让她能在府上安身立命。
屋门推开,钟灵毓秀的山林清气涤荡心怀,沈珏放眼望去,如愿在屋外见到他。
他一袭鸦青澜衫,负手而立,站在郁郁苍苍的菩提树下,仰首望着树梢的新叶,听闻动静,偏首看来,伸出大掌,眼底疏冷漠离的清雪刹那融化。
沈珏搭上他的掌心,亦如来时,相伴下山,行过数千台阶,从清辉寺庙走入绮丽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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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又一年的上元节来临。
卫国公府的人数骤减,而信国公府人影伶仃,两家便凑在一起过个团圆热闹的新岁。
新岁,新岁,意味着辞旧迎新。
过往的灰烬都让它消散吧,长夜散尽,破晓降临。
一年一度的花灯会依旧在上京城人人熟悉的金明池畔举行。卫、信国公两家凑在一起过年,少不了叽叽喳喳的宋锦秋,她不顾谢澜冷冷的目光,挽着沈珏逛街。
邓唯在上京城的府宅也终于完全修葺好了,他将全家都接来上京城居住,今日本是休沐,他却来了。落后大家数步,与青棠并肩而行。
谢澜不愉的情绪正愁没地方发泄,“看来给你批的休沐还是太多了。”
邓唯快哭了,好在沈珏打圆场,“大过年的,邓将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锦秋也不怕气死人,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还是嫂嫂知情识趣……”
她的话尾蓦然被吞没在嗓子眼,只因前方出现在花面壳子摊位的蓝衣青年。
夏南川侧首,视线扫过宋锦秋的脸,最后落在谢澜身上。
“南川。”谢澜唤道,夏南川浅笑,付好铜板买下一个花面壳子抬步走去。
五人行变六人行,留在家守院的碧云知晓后庆幸,还好自己没去,单出一个多尴尬。
随着夏南川的加入,宋锦秋变得矜持许多,也不再给谢澜顶嘴,佯装看街边挂落的花灯。
但沈珏明白,她静得了一时,却静不了一世。
果不其然,才走过一条街,宋锦秋这个鬼灵精就提议道:“我从老一辈儿那里听说,一行人要看是不是真心朋友,就在十字口的街角背向而行,随意行走,看能不能碰到一块儿,若是碰面就说明他们有缘。”
青棠和沈珏两个娘子被勾起兴致,跃跃欲试。
邓唯表示青棠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夏南川只觉宋锦秋幼稚无比。
谢澜心有疑虑,担忧街上鱼龙混杂,沈珏会有闪失。
她及笄那年的上元灯会变故,还历历在目。
沈珏牵起他的袖子摇了摇,“身边有暗卫保护,夫君就试试吧?”
他最受不了她撒娇称他“夫君”的样子,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想办法摘下来。
六个人站在十字路口。宋锦秋粘着沈珏往南街走去,谢澜与夏南川往北街回走;青棠向东,邓唯向西。
半柱香后,宋锦秋遇到分叉路口与沈珏分别,谢澜也与夏南川各自往左往右。
青棠随意行走,在一处玉器摊前站住脚,她看中了玉器摊上的一支青玉簪,上刻流云,男女皆宜。
“这支簪子多少钱?”
摊主:“半贯。”
“我买了。”
“我买了。”
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就像一白一黑的手背相撞。
青棠收回要去拿青玉簪的手,怔怔望去,身边之人不是邓唯还能是谁?
摊主:“你、你们到底谁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