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司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走近抱了抱他。他轻声说:“抱歉,我们和她,都别无选择。”
时辰到了,百官被宣进议政殿。说起来还是黎司非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来便是受封出兵之时。白菩提拿着群臣进言的折子,宛如照本宣科一般念着,都是一些可以算得上无关紧要的事。黎司非心中有些急切,可建宁帝半点不急。他甚至有心情先封黎司非和单永暮。等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以后,建宁帝才淡淡道:“听说云诏质子要谒见朕,替云诏向朕,向我朝请罪。她在何处?让她进来吧。”
“是。”白菩提一挥拂尘,“宣——云诏质子进殿——!”
议政殿前的宫门缓缓洞开,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那。群臣都回过头去。危月燕一身单薄的白色素衣,背着两根长长的、尖利的荆条似的刑杖,赤足站在那里。迎着诸多或惊或疑的目光,她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去。黎司非觉得,她肩上不只是刑杖,还压着一整个云诏。而后他突然回过味来,她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那么重的东西,就在他眼前,真切地压在那样单薄的肩膀上。
危月燕的表情很平静,一如往常。黎司非从那张脸上向来看不出什么。她神情泰然自若,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屈辱的事。危月燕轻轻掀开衣摆,跪了下来,虔诚地叩首谢罪。
黎司非方才上来的时候数得清清楚楚,议政殿的台阶一共八十一级,而危月燕要一步一叩首,一步步上到金殿来谢罪。光是想着那场面,黎司非都觉得胆战心惊和残忍。可她就是那么做了。危月燕一步一叩首,往金殿上来。没有人说话,都静静地望着那个单薄的少女,一步一步往天子脚边去。
危月燕的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坚毅。那八十一级台阶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很快她便到了殿前。离得近了,黎司非隐隐能看见她衣衫下透出的血迹。他记得玛图索说过,像她们一样身上带蛊的人,伤口愈合得很慢,一点小伤也要很久才能恢复。他难得感觉有些悲哀。危月燕来到殿前。路过的时候和黎司非对视了一眼,很快又挪开视线。尽管只是一瞬,黎司非还是能看见那双紫色的眼睛里藏着的悲哀和不甘。
但她依然往前,直到天子脚下,方才跪下。整个金殿,乃至殿下的广场都回荡着少女平静带着些许冰冷的声音:“云诏罪臣,负荆踏长阶谒天子。往陛下宽宏大量,恕云诏无能之过。我等必将全力以赴,将功补过!还请陛下,给云诏,给我等一个机会!”
“善。”主座上的建宁帝说,“云诏质子,善。云诏,善。朕乃仁君,也深知此事非云诏有意而为之,那便宽恕你们一时之过。朕依盟约,准汝等将功补过。大军不日即将赶赴云诏查明真相,你也一同随行吧。”
“是,多谢陛下宽厚仁慈。”危月燕向建宁帝行了一个大礼,“云诏必将全力以赴!”
消息传得很快,尤其是坏消息。在黎司非他们出发之前,云诏的圣女向瑞州人负荆请罪的消息就已经在南疆传开了。云诏这边自不必说,云诏大巫师得到这个消息以后难得发了火:“荒谬!真是荒谬!蛇神的使者要为了不属于我们的灾祸,在异乡卑躬屈膝!这是南诏被瑞州人一分为二后最大的屈辱!瑞州的皇帝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还是觉得,我们就应该任由他们欺辱?不过是自封的华陆之主,竟敢嚣张到如此地步!”
“大巫师息怒!”云诏国主的脸色一样难看得要命,“那孩子好不容易给我们争取来了一个机会,我们不能浪费!但是此情此景之下,南下的瑞州人要再和我们谈盟约。我们……”
“哼!盟约,成也此盟,败也此盟!”大巫师冷哼一声,“背信弃义的东西,有什么可盟的!我们一开始不就是在他们的逼迫下订立的盟约么?头人还是赶紧联系山诏为好。南疆本就不是什么太平地方,瑞州人还总是想来插一脚。至于那个叫长宁寨的不祥之地……该毁在值得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云诏国主点了点头,“我会派人准备的。至于瑞州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立刻命人往禹谷和山诏传递消息,虽然禹谷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但大势如此,也就不由得他们犹豫了。”
云诏的信使很快就到达了相邻不远的山诏,山诏的大巫师和国主亲自接见了使者。山诏的圣子则扒在墙边,想要听他们说什么。而山诏的巫卫首领跟在他身后,很是无奈地道:“圣子,下来吧。大巫师和头人又不是不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非要扒在这儿听吗?”
“我好奇不行吗?年纪轻轻的担心那么多,难怪头发全白了!”圣子回过头来和他比鬼脸,“云诏的信使来得那么急,我就不能好奇他说点什么嘛!你说,他们会怎么对付瑞州人呢?”
白发的巫卫首领相当无奈地看着他,还是老老实实作答:“圣子,我说了多少次,我的白发是因为用药,不是你说的瞎操心的缘故。头人和大巫师决定如何对付瑞州人,我不在乎。我是山诏的巫卫,只要服从大巫师和头人的命令就好。说到底,瑞州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对哦,毕竟你一直都很讨厌瑞州人。”圣子挠了挠头,倒是很老实地从墙上下来了,“说起来,你这几年也把山诏全境去过了,云诏也去了大部分地方。六十八部踏足近三分之一,还没有找到你的妹妹吗?”
巫卫首领摇了摇头,青灰色的眼眸中泛起仇恨的冷光:“多谢您的关心,只是现在还没有结果而已,我会继续找下去的。直到有一天她回到我的身边,或是我向瑞州人完成复仇为止。”
圣子看着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拍了拍巫卫首领的肩:“好啦好啦,不守规矩又提起让你不高兴的事,都是我的错。我请你喝酒怎么样?等老师和头人找我们之前。先去喝一杯吧!今天乌朵好像也要来呢,你到时候可以找她打听打听。我和你说,街上又开了一家新的店,它家的酒特别好喝……”
而在二诏交界处以南的山谷之中,禹谷大寨里,禹谷的大巫师收到了不止一封信。他摸了摸下巴,有些感慨道:“果然……我就知道,那个人一定会走到这一步。”
“大巫师,那我们要怎么办?”有人在他身后问道,“其余四部包括瑞州都递了信来,云诏和越川的信使都还在寨子里等着您的回复,我们该如何决定?”
“禹谷以商立足,但是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有刀。”禹谷大巫师轻轻敲着桌面,“我会着手准备回信,让两边的信使再等一天吧。”
他望着窗外,有风凛冽,有云如墨:“去帮我找药吧,要变天了。”
南疆最西侧的西岭王庭之中,在此为客的姜央韶和姜央月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姜央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真是个能忍的孩子,也是个可怕的对手。摩埜帝宇的计划在完成了该完成的使命后,倒是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如果我知道她回到瑞州后会是这种下场,当初在战场上就应该派人去杀了她。”姜央月望着远处的大湖,神情有几分惆怅,“她为了云诏,北上五年,眼看就要自由了,却又遇上这种事情。瑞州人这次不仅是折辱云诏,更是在侮辱整个南疆。她虽然是我们的敌人,但也不应该受这种折辱。”
“说得对,阿月。虽然我说这话已经晚了,但你真应该杀了她的。”姜央韶点了点头,“阿月,如果是你要面对这种事,姨母情愿你去死,整个越川都会支持你的选择。你是南疆人,是越川的大将军,哪怕是自称华陆之主的瑞州人都不能如此羞辱你。但那个女孩……竟然能忍下这等的屈辱,为云诏争得了喘息之机。想必连真正的疯子都会夸赞她吧。”
“嗯。”姜央月说,“她叫依诺凰么?我记住这个名字了,跟摩埜帝宇说,我会亲自去取她的项上人头。她和山诏的那家伙一样,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看来这局,会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呢。”
风吹过湖面,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她们静静地望着同样沉寂的湖面,没有说话。天边的云一点点汇聚,就像有巨大的鸟儿藏在云后,随风振翅,发出隆隆的声音。云就像巨大的影子弥漫开来,好似要将一切吞没。
“要变天了。”姜央韶淡淡道,“阿月,我们该回去了。也不知道那疯子完事没有。”
“是,姨母。”姜央月跟在她身后,进了王庭。片刻后大雨落下,将静谧的湖面砸了个粉碎。
而在身后的王庭之中,确实要更为热闹一些。在内庭的某间破败屋子里,摩埜姒琅正被铁链困束着,跪在地上,身上是新鲜的鞭痕。她低着头跪在地上,就像是在谢罪一般:“王兄,王姐,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西岭被损耗的,因此覆灭的一切就都能回来?”比她高一个头,服饰华贵,眉眼和她有些许相似的男人上前一步,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摩埜姒琅,你好好想想,你不过是把刀。一把刀而已,还想背叛主人?”
“王兄,别因此生气。”门外站着一个女孩,看起来比摩埜姒琅大不了多少,脸色却不比摩埜姒琅好多少,“她只不过是一个蛊,都是王兄大度才能活到现在。可是就算是一个蛊,也忒不聪明了。就这样被姜央韶和姜央月玩弄在股掌之中,也是该罚的。”
“是,王兄,王姐。”摩埜姒琅低下头了,“我知道错了。”摩埜帝宇冷冷地望着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过做就做吧,没有意义。真要罚的是你此次领兵的失误。我给了你一百头象,你只带回来十一头,还有二十头是因为求和死在阵前。真是个废物。不过你是我一手炼制的蛊,失败到也能算是我的错。罢了,你自己在这里反省吧。”
摩埜姒琅垂下眼帘,没有说话。摩埜帝宇站起身来,作势要走。很快又跑来一个侍卫,和门口的摩埜琳琅说了什么。摩埜琳琅便回头看向摩埜帝宇:“王兄,你还要待在这里么?越川地巫和越川大将军回来了,想要见你。你什么时候过去?”
摩埜帝宇立刻就对摩埜姒琅失去了兴趣:“琳琅,你怎么还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不是说了你可以不用来么?给你的药喝了么,有没有好一些?”
“我担心王兄,于是就跟过来看看。越川地巫的药很有用,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摩埜琳琅说,“王兄还是快去见她们吧。不要让重要的客人久等。至于摩埜姒琅这边由……我看着好了,王兄安心去吧。”
“她哪用什么认真看着。这里又臭又脏,她的血还有毒,对你不好。你与我一道去见越川人好了。”摩埜帝宇扫了地上跪着的摩埜姒琅一眼,“那个给母亲添堵的贱人,生得出这样的女儿,也算是一种福分。琳琅,之后记得去看看母亲,也看看那女人。她的女儿给西岭找了那么大的麻烦,她是不是该以死谢罪呢?”
“不,王兄!”摩埜姒琅紧紧抓住他的衣摆,“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要牵连母亲!她,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从那种地方回到王庭!您不能,不能因我的过失苛责她!”
“能不能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滚开。”摩埜帝宇冷漠地踢开她的手,又觉得不甘心,往上踩了一脚才过去,“琳琅,我们走。”他们离开了昏暗的囚室,摩埜姒琅则像一条死蛇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
到家了✧*。٩(ˊωˋ*)و✧*。可喜可贺。
第30章 云雾之谜
很快大军便开拔前往云诏。经过了前些日子的负荆请罪一事后,就算是瑞朝军队之中,也没有人再敢轻视危月燕。黎司非挂帅出征,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这次只得到了五万兵马。建宁帝的理由是先来调查真相,如有需要再另行增兵,在当地依靠云诏的力量即可。
建宁帝看来是暂时不想在南疆投入过多的兵力了,但理由着实有些许可笑。黎司非反而觉得有点讽刺。做了这一切失尽人心的是他,一心觉得云诏还能像以前一样顺从的也是他。黎司非在行军的夜里偷偷见危月燕,和她聊起这件事时,对方只是很平淡地应了一声,随后道:“历代瑞州的皇帝不都是这样么?自以为是华陆之主,不把别的家伙放在心上。”
“抱歉,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黎司非说。危月燕摇了摇头:“别太自责,你已经尽力了。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也别让雾里的妖怪抓走哦。”
她很聪明,明白了上次那个故事在说什么。黎司非点了点头:“也快走吧,不知道妖怪会不会抓云诏女孩。”
“怪物不是只抓瑞州女孩么,怎么会抓我?”危月燕和他比了个鬼脸,“还要行军呢,你早点睡吧,明天就要进入大寨的范围了。人会多了,你们要小心。”
“好。”黎司非点了点头,“好好休息。”
当他们抵达了云诏大寨以后,被人拦了下来。拦路的还是老熟人。乌朵带着云诏的巫卫和武士,站在通往云诏大寨的路口,拦住了黎司非等人的去路。她表情相当冷漠:“头人和大巫师有命令,瑞州人不得踏入大寨。我们是来引接圣女的,以及来告知你们。瑞州大军还请到大寨外的谷地驻扎。”
黎司非自知理亏,没有多说什么。他本想上前一步交涉,但乌朵身后的武士们一齐拔出刀来,乌朵冷冷道:“瑞州人,别过来!能过来的只有依诺凰和我们的人。图诺,你去把他们带到驻营地就好。”
有个南疆武士走上前来,危月燕则很自然的出列,走进了云诏的队伍里。她远远地递给黎司非一个放心的眼神。乌朵扫了她一眼:“没有护卫跟着你回来么?瑞州皇帝的所谓宽容,不过如此。”
“没有,大部分人还在瑞州的京华城,有一部分不是先回来了么。”危月燕理了理头发,“理解一下,他们见到了一切,不想和瑞州人同行也是很正常的。我们先回去吧,别让头人和老师等急了。”
“也好。”乌朵说,“刚好我也不是很想看见瑞州人。走了!”她回马转身,一行人也跟着她回头。那个单独出列的云诏武士看着黎司非:“这位瑞州的将军,和我走吧。我会带你们去该驻扎的地方。一句忠告,不要靠近云诏的寨子,除非你们想死。”
“我知道了。”黎司非点了点头。他看向单永暮:“衡明,我们走吧。”
衡明是单永暮回去后得到的字,他已经十五岁了,理应有家人取字。他们的生辰就在两个月后,单家怕来不及,提前把拟好的字给了单永暮。黎司非有几分羡慕,他还没有取字。当年他十五岁时,敬德长公主想为他取字,却被建宁帝拦下了,理由是“还不是时候”。黎司非还在靖远的时候,听老人们讲故事。小孩子在晚上不要随便出门,不然会被夜雾中影子所化的妖怪抓走。就算碰上了,也再也回不去从前。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他,和在夜雾中走路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呢?
云诏的武士很快把他们带到了驻地,周围没几座吊脚楼,看来是人很少。这座谷地的确适合驻军,也适合被埋伏,云诏方面看来是仔细考量过了。带路的武士又嘱咐了一遍不要靠近村寨,也不要靠近周围的吊脚楼,这才离开。用过晚饭以后,黎司非出来散心。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云诏的星星要比京华城里的好看,月亮也比京华要亮。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里的星星更自由吧。不远处有人喊他。黎司非回过头去,果然是单永暮。他在一头向着黎司非招手,然后跑过来。黎司非站在原地等他。单永暮过来便道:“司非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对了,我们就像云诏人说的那样,这么在寨子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