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月燕的蛇由于最近越吃越肥,被黎司非禁止进入帐子里,只能在外面放风。危月燕听了他的想法以后,笑他天真:“西岭既然敢立国,敢承认那一连串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为什么要逃避征战?他们巴不得斗这一回呢。”
黎司非听到这个反而疑惑了:“离珠,斗这一回是什么意思?西岭底子并没有我们厚,真要打起来的话肯定是吃亏的。他们何苦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怎么这个时候犯起傻来了,不一定是吃力不讨好哦。”危月燕撑着下巴看他,“南疆之中讨厌你们的大有人在,越川就是一个好盟友。如果给的利益够多,禹谷说不定也会倒戈。瑞州人的态度已经越来越让人不满了,…说不定有一天六十八部能够联起手来对付你们呢。”
“这样啊,希望不是我活着的时候。”黎司非答得很认真,“光是对付川岭联军就已经够令人头疼的了,再加上两诏还不得直接完蛋。话虽如此,六十八部真有统一的机会么?”
危月燕倒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据说在很久以前,北边的辰朝还在的时候,南疆是统一的。历代能够出头的部落都想着回到以前那个时候,不过现在也没有人能做到。说起来我小的时候还想过能看到云诏统一南疆呢,不过是现在看来也只是想想罢了。”
“什么事情不都是从想开始的?你敢想不就是件好事?”黎司非笑了笑,“这样看来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离珠,离珠,我记得这是一个星宿的名字。你自己选的还是随意起的?”
危月燕撩了撩额边的碎发:“一半一半吧。我只是先想到了这个名字,恰巧又看见你们的书上写了这颗星星,于是就用了。挺好的,我记得这颗星星在瑞州算是一个有福气的星星吧,希望我也能像它一样幸运。”
“嗯,按我们的算法,女宿的确是一颗吉星。”黎司非点了点头,“我们眼中的星辰和你们的并不一样。你的名字来自危宿,它在南疆是一颗吉星么?”
“是也不是吧。”危月燕还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说到底,这种传说只有对人有用的时候才有意义。用瑞州人的话说,奉如圭臬和贱如尘土都是一瞬的事。你的名字不是也来自星星么?司非司非,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名字。”
黎司非苦笑着点头:“是啊,它来自虚宿,是一个明辨是非的神的名字。不过我不喜欢就是了。”
危月燕歪头看他:“说起来,我记得你到现在还没有取字。单永暮比你小三岁,他已经有字了。这是为什么?”
黎司非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和她解释解释:“因为男子有了字,就意味着成年。我的父亲是军中大将,我一旦取字就意味着我有了子承父业的机会。父亲当年被称为‘毕月乌’,这个星宿在瑞州就意味着边境的军队。无论他是不是所谓的辰州八宿,只要他背后是靖远黎氏,只要他还手握重兵,他就要死。”
危月燕看着他蒙上了一层雾的眼睛,轻轻道:“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么?这是你的推测,还是事实的确如此?”
黎司非思忖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把话说出来。危月燕大概是看他为难,又道:“我只是随口问一问。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人总有一两件不好说出来的事。你就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我不问也是对的。”
“没什么,能说的。我只是在想怎么说比较好。”黎司非揉了揉太阳穴,“你以前的事……不太好吧。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但在郎青的时候多多少少能看出来一点问题。你似乎不是云诏人,对么?”
“不完全是,我的母亲是云诏人,父亲是山诏的贵族。我以前在山诏长大,因为一些事情才来到云诏的。”危月燕点了点头,“这个名字也是我来到云诏以后才取的。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它比以前的名字更重要。”
黎司非想了想,道:“但是你以前的名字也很重要,那算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所以过去多久都会记得它,也要记住它,对么?那……我有机会知道你原来的名字么?”
危月燕侧过脸看他,给了黎司非好大一个白眼:“不可以。你以为什么事都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咯?还有啊,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别人问十句你只答一句,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抱歉,我习惯了。”黎司非讪讪道,同时下定决心以后都叫她离珠,“既然你说了名字,我也先说名字吧。我方才说过,我的名字是我舅舅起的,原本不是这样。在我出世之前,本家和我父母都拟好了我的名字,打算我出世后再选择一个合适的。可是母亲回宫省亲,舅舅得知我还没有取名后,便主动提出要赐名。我便得到了现在这个名字。说是赐名,现在想起来,他大概是从那时候就决定了,我的命不会由我自己做主吧。”
危月燕没有说话,黎司非又继续道:“关于取字一事,我现在知道很难了。只要我一日无字,就一日是孩童,一日不能主领大军。再有本事,还是得老老实实呆在皇城之中。不过这次我能崭露头角,说明我有了机会,再过两年或许我就能够真正自由了。届时我就有机会调查当年的真相。父亲的死绝不是意外,现在看来,姨母的应当也不是。我得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才会有办法解决问题。”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父亲的死是意外?”危月燕皱了皱眉,“我记得瑞州人都说他是战死的,皇帝也很惋惜。你是知道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黎司非说,随后他简略地讲了一下他十岁时在战场的所见,“以及我本来不应该回到京华城中的,就算母亲病重回京修养,我只是个外人,于情于理都应该留在靖远。但我回京探病的时候,见了一次太后,不得已留下了。”
“见了一次太后就留下了?”危月燕眨了眨眼睛,“太后和你说了什么?所以你不得不留下。”
黎司非点了点头:“太后说,叫我以本家为重,毕竟我姓黎不姓苏。太后出身将门,地位因我父亲的崛起岌岌可危。她膝下没有子女,就有抚养舅舅的恩情,也要为自己家着想。我没有办法,只能老实呆在京中。想来舅舅也是放任这种结果的,无论是谁,都不能接受靖远黎氏再出一个将军。”
危月燕歪头思考了一会儿,道:“那现在为什么又把你放出来了呢?情势所迫么?”
“两方面的考虑吧。”黎司非说,“一是情势所迫,二是有单老将军为我做保,加上本家那边的压力,就算是太后全族一并施压都没有办法。我本家的势力本就比太后的要强,加上与她有姻亲的单家都出面了,她也没有办法。”
危月燕听罢连连点头:“原来如此。你们的姻亲、世家网络比我想得还要复杂一点。所以你们家被打压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你家没有姑娘嫁入皇室么,只是你的母亲下嫁么?”
黎司非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道:“我父母的联姻是一早就确定好的。至于我本家还有没有和皇室联姻的……据说在我出世之前,我父亲的嫡妹,就是我的小姑嫁给了我舅舅。听说她入府三个月便过世了,一尸两命,之后就没有合适的女子再嫁入皇室了。这应该是一个原因吧。”
“没有人愿意做没有回报的事情,尤其是这种只为了利益而做的事情。”危月燕点了点头,“有了你父母,其实也够了,是吧?”
“如果我父亲真是辰州八宿的话,恐怕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新的理由。”黎司非垂下眼帘,难得有机会说出心里话,他不想在危月燕面前表现得那么阴沉,于是强打精神,“没什么,涉及立国之本的事,会复杂些。我们因辰州八宿立国,必然会受到它的束缚。千百代地这样过去,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有人触及了这个传说,就是触及我们的底线,无法置之不理。作为辰州八宿活着的人,如果没有生在好时候,要么躲进山里藏一辈子,要么想点办法证明自己绝不会动摇陛下的地位,才能苟且活下来。”
他思考了一下,又道:“当年父亲被称为辰州八宿之一的毕月乌,我就有去查阅过史书。除非是真正的乱世,否则没有八宿会有好下场。说起来我一直有疑惑,我父亲已是辰州八宿之一,我怎么可能也是呢?虽说八宿没有什么规律,可这世上没有那么巧合的事吧?”
“原来如此。”危月燕说,“种种因素下来,你没办法不怀疑。我记得你父亲死的时候,你也才十岁吧,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聪明一点,更没有办法。”
“是啊,我没得选择。”黎司非苦笑道,“我们这种人,大多数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危月燕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问他:“你刚刚说的,不是真正的乱世,是什么意思?”
黎司非猜到她会问这个,便解释道:“是这样,我发现有些时候,八宿并没有和特别大的乱世绑在一起。古书上说有八宿则逢大乱,但史书中的记载很模糊,或者说并非如此。就好像是……有了八宿以后才出现的乱世。我觉得有点奇怪,于是这样说。你怎么看?”
“也不一定吧。有些问题可不是皇帝一登基就能看出来的。”危月燕大概是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疑惑,“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也有可能是你的经历导致的。别想那么多,辰州八宿不过是一个传说。它再怎么重要,你也不能把一辈子都耗在这上面吧?”
“它已经不只是一个传说了。”黎司非垂下眼帘,“我倒是希望它只是一个传说,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据说二三十年前,有一个南疆人来到我朝,花了五年游遍国境十二州,并向天下宣称他解开了辰州八宿的秘密,并且准确地推算出了这一纪的辰州八宿。当时已经有八宿现世,他的话被证实了。”
危月燕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呢?”黎司非苦笑道:“哪里还会有然后呢?非要说的话,就是那个南疆人再也没有回到南疆吧。你们可能不知道,对于我们,尤其是京华中的人而言,辰州八宿已经不只是个传说了。它是一个规则,只有顺应它才能活下来。”
危月燕望着他的眼睛:“你这样说,其实是想改变它吧?你想着有一天能够离开京华,离开朝堂,然后去解开它身上的迷雾。你以前说过,你进入军中只是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要知道他因何而死,还要破开辰州八宿上的迷雾。我说得没错吧?”
“一半一半吧。”黎司非说,“我有了一点猜测,只是需要去印证。这条路不通就换下一条路,总有一天我得搞明白。我的父亲因此而死,我也有可能因此而死,乃至我的孩子,我的亲族都会被同样的的理由杀死。靖远黎氏走到今天这步,已经不可能从朝中离开了。我只能谨慎一点,不要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那你还真是深谋远虑。”危月燕又恢复了平日里有些轻佻的状态,“这样值得么?”
“我不知道。”黎司非说,“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危月燕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样啊。那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我会一直留在南疆,如果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你没有地方可去,就来云诏吧。我会收留你,这是我给我的朋友的承诺。只要我们还是朋友,我还活着,这个承诺就有效。”
黎司非看着她,少女的神情平静而又庄重。他也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我也答应你一件事,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和我所能掌握的势力不会做对云诏不利的事,这也是我给我朋友的承诺。虽然我现在只有一个人,对本家那边也做不了什么主。”
他伸出手来:“我没想到什么好的方法,拉钩怎么样?”危月燕看着他,噗哧笑出了声。她也伸出手来,勾住了黎司非的手指。黎司非垂下眼帘,刚想说什么,帐子外就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看来是有人来找他。黎司非还没来得及应门,单永暮就直接掀开帘子进来了:“司非哥,门口为什么有那么大一条蛇!我有事和——”
他看了看黎司非,又看了看危月燕,再看到他们俩勾在一起的小指,满脸的震惊。黎司非倒抽一口凉气,尝试心平气和地道:“衡明,有什么事么?”
“没事,没事。”单永暮立刻后退了半步,“我,我找玛图索商量去,你忙完了再来叫我!”随即他一溜烟跑了。黎司非一个头两个大,他望向一脸似笑非笑的危月燕,轻轻叹了口气:“……还作数。要不,你先回去?”
“好好好,不打扰你们谈正事。”危月燕松开了他的手,也走了。黎司非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有点烫。
单永暮可能没有想错,他暗自想。
联军驻地一百五十里处 天险峡谷对面 西岭大营
西岭人的先头部队比黎司非他们先十天到达天险峡谷,开始扎营驻军。吴日前是西岭主力部队抵达的日子。领头的人赫然是姜央月,她身边跟着一个和她差不了太多,眉眼也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如果玛图索或者乌朵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是越川人巫依火柯诺。来迎接他们的西岭人道:“大将军,人巫大人,营地已经布置好了。您看如何安排人马?”
“先驻扎下来吧,瑞州人可没这么快打过来,不必心急。”姜央月淡淡道,“大军赶了好几天路,今天先修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之前交代你们的事都做了么?”
“是,是,往这边请。您的营帐和人巫大人的营帐在那边,之后有什么事情,您吩咐下来便可。”西岭的人便给他们领路,“您布置下来的任务我们提前派人开始了,现在差不多完工了,明天您就可以去看看。”都安排妥当后,依火柯诺很自然地进了姜央月的帐子:“表姐,天看起来快要黑了,先吃完饭么?”
“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吃吧,不用等我。”姜央月正在桌上布置着图纸,“走了一天也辛苦了。我记得你好像很少离开越川,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吧?”
“我等表姐一起。”依火柯诺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杯水,抱着水杯乖巧地窝在凳子里,就像一只猫。姜央月叹了一口气:“阿诺,别耍小脾气。我还有一些事要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忙完。你不用在这里等着的。”
依火柯诺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表姐也很辛苦。表姐还要忙什么,姜央韶交代下来的事么?”他对姜央月相当亲切恭敬,而对姜央韶反而显得有些冷漠。姜央月走进摸了摸他的头:“孩子脾气。并非是姨母交代的东西。我得先研究清楚地形,然后再思考如何设伏。阿诺,你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到天险峡谷来,和瑞州人一样对这里不熟悉。如果不好好研究研究,就算占尽地利也会被反害了。”
“虽说西岭人不可信,但是这种事,表姐应该对他们放点心。”依火柯诺微微眯眼,看起来很是满意,“还是说,表姐有什么别的法子?”
姜央月又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摩埜帝宇把我们的人扣在西岭王庭,又让你我带兵出来,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了么?我们不给他找点麻烦像话么?还好他没想办法1把你扣在王庭,不然会更麻烦一点。”
依火柯诺点了点头:“我当然不会听他的,我只听表姐的。对了,表姐,姜央韶给你的药有派上用场么?摩埜帝宇还没有发现吧?”
姜央月摇了摇头:“很难,毕竟西岭的蛊和越川的药完全是两个体系,两边都想粗通都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况且里面还没有真的毒药呢,就更复杂了。西岭既然想和瑞州斗,那就打起来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才是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