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原本姓王,后来改了名字姓余,是她母亲的姓。
她原名叫淑静,她不喜欢,那原本是对女儿美好的期盼,对她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她给自己改名叫余刀刀。
她希望自己人如其名,冰冷、锋利、强硬。
但小刀其实是个木讷寡言的姑娘。
她和祁免免吃了一顿气氛诡异的午餐。
因为没有人会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自己有人格障碍。
或许是出于某种好奇,祁免免询问了她的名字和身世,而或许是出于压抑许久的倾诉欲,小刀对着一个陌生人倾诉了关于自己的所有。
她的痛苦、绝望、迷茫,以及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对未来那一点点微末的希望。
她总觉得自己小小年纪似乎经历很多,可仔细说来,却又无甚可说的,原来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来气的事,三两句就能说完。
于是祁免免把她带去了公司,嘱咐秦可莉帮她安排一个工作。
她表现不错,虽然笨拙呆滞,但胜在勤勉严谨。
别人花三分心力可以做到的事,她花五分七分精力去重复,就这样在光谱待了两年。
两年的时间里,公司对她很体贴很照顾,甚至帮她安排了员工宿舍,她知道,别人是没有这个待遇的,她只是借了祁老板的光。
她在这洪流一般的大城市里,有了个短暂的落脚的地方,好像一只奔袭的鸟儿,找到了一截枯枝,尽管它不值一提,可足够她歇脚了。
小刀很感激她,尽管公司里上上下下都不太喜欢她。
他们会当着她的面带着几分恭维和讨好叫她祁老板,私下里却总是说她目中无人,性格恶劣,没有大牌身,却一身大牌病,怪不得这么多年都不红,甚至于毫无水花。
她觉得祁老板很好,虽然并不是大众意义上的好。大家好像制定了一套规则,然后把自己框死在里面了。他们不能接受标准以外的东西。
又或者,每个人都是一堵高墙,人本质都是“排外”的。
祁老板其实很好说话,你只要不要试图抱着教她做事的想法就好了。
比如有次宴会,有个投资方和她大聊资本运作,祁老板安静听着,时不时扯动一下唇角,虽然没怎么听进去,但好歹其乐融融。
投资方忽然摸了一下祁老板的手臂,惋惜道:“你多好的苗子啊,但资本市场,就是这么残酷,偶尔还是要放下身段,不要太端着,骨气和自尊,都是小孩子才在乎的玩意儿。”
祁老板没有吭声,只是垂眸看了那只手,若有所思。
男人看她不反抗,将凳子拖去她手边,手绕过后背试图揽她的肩膀:“你听哥哥给你分析一下……”
下一秒祁老板抬手掰断了他的手腕,清晰的一声骨头断裂的喀嚓声,伴随着男人的惨叫。
这时候总是需要一些警告和狠话的,但祁老板面无表情坐着,她总是毫无预兆,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发作。
她甚至低头抿了一口茶,然后缓慢起身,对其他人说了句:“慢用。”
然后起身走了,她路过服务生的时候递上自己的vip卡:“送那位先生去医院,记在我账上。”
小刀甚至有些羡慕祁老板。
她对她有感激、仰慕、爱、惋惜……从没有过讨厌。
人与人的契合,有时候就是这样玄妙,她坐在片场角落的凳子上,抱着祁老板的包包和外套,安静坐着等她的时候,满怀着对祁老板的爱护和尊敬,可很多人却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因为祁老板又任性了,带资进组的女二觉得祁老板的装造压过了自己,站在那里评头论足,命令妆造老师改妆和发型。
祁老板并不太在意形象,但是女二褚娜娜还是不太满意,甚至动手打算自己改造,她犯了祁老板的忌讳,她从身后拨弄她的刘海的时候,被祁老板转身掐了脖子:“别碰我。”
两个女人险些当场打起来,被服装老师拉住了,褚娜娜的助理把褚娜娜带走了,副导演被闹了一通火,碍于秦可莉和光谱的面子,没直接吼祁免免,转头冲着小刀骂了两句,骂她没眼力见。
小刀上前帮忙,又被妆造老师骂走了。
所以她找了个角落坐着,她知道那些人觉得她可怜,因为如果祁老板愿意护着她,那她就不会挨骂了。
但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祁老板对她的好,别人是不可能明白的。
人一旦生出贪心,就会变得狭隘和拧巴。
她觉得已经很足够了。
她原本什么都没有的。
或许就是这样,她才能在祁老板这里一直待着。
她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看到季先生的,他的迈巴赫停在片场外,他摇下车窗,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内场,祁老板不在视线范围,他便低头看平板了。
他的司机下了车在路边抽烟,她的助理站在一旁打电话。
小刀看了很久,去内场找到祁老板:“季先生来了。”
祁老板颓靡的神色终于泛起一丝光彩,她抬腕看表,歪着头问摄影老师:“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摄影愣了片刻,忙道:“再拍一组就够了。”
祁老板冲小刀招了招手,小刀凑过去,她说:“跟他说稍等,然后把这个给他打发时间。”祁老板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个本子。
那是个A5大小的硬壳本,小刀接过,小跑着出去了,季先生认出了她,歪着头问她:“她中午吃饭了吗?”
小刀点点头:“吃了,不多,她一忙就不太爱吃饭。”
“毛病。”季先生抿唇,低声评价了句。
小刀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把手里的本子递过去:“老板要我给你的。”
本子已经不太新了,墨绿色的外壳已经有了毛边,他拆开绑带,翻开第一张就愣住了。
素描,一盆花,荔枝玫瑰和山楂球,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她看的那瓶插花。旁边还画了一颗奶糖,那是他带去院子暖房里看植物,塞到她手心的,那时她只是攥着,并没有吃,他以为她不喜欢。
他就坐在那里一张一张翻着,偶尔会有小批注。
——哥哥的文具,不外借,但我可以用。
——他不喜欢吃虾,尽管他会吃虾。
——他的下巴有一颗很浅的痣,想把它咬掉。
——他捡东西用左手,递东西喜欢用右手。
——他牵我的手,我觉得很讨厌,但我并不想抽回手,所以那应该不是讨厌,是喜欢。
——我还是觉得讨厌,所以我抽了手,他看起来很伤心,于是我变得愤怒,那愤怒应该是假的,我不想他伤心,我爱他。
……
越往后,这种诡异的代换就更多,她会把喜欢和爱都划上重点符号,好像在强调什么。
他觉得啼笑皆非,继而觉得荒谬,可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她画的车钥匙,心脏蓦然一阵抽疼。
——我不希望他做无意义的事,可我在他车上不想下来,小刀说这是对面思念。是的,我的确很想他。
祁免免终于出来了,她拎着自己的外套,拉开车门钻进去,整个人软靠在他身上,许久才表情空茫地吐出一句:“好累。”
季淮初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他抚摸着她的脸:“我帮你捏捏。”
祁免免懒懒地“嗯”了声:“看到你真好,我希望你可以永远来接你。”
季淮初沉默片刻:“好,以后都来接你。”
第17章
“为什么画那些?”季淮初问她。
祁免免闭着眼, 让自己蜷缩在他怀里,车窗外的太阳还没落下去,她一路跑过来, 晒得皮肤灼热,可车里冷气开得很低,皮肤被吹得有些麻痒。
季淮初脱了外套,搭在她身上, 她个子很高,骨架却小, 为了上镜漂亮,体重维持在很低的水平, 这么蜷缩着, 显得很瘦小一只。
像个打架累了的小猫, 凶狠的爪子和牙齿都收起来, 只剩下柔软的皮毛。
她想了片刻:“医生让我想一些积极的、美好的东西。我想不出来, 想来想去,又绕到你身上,发现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竟然还清楚记得。”
那瓶荔枝玫瑰没什么特别的, 她也的确不喜欢吃奶糖, 之所以还记得,大概是因为他。
他问她是不是喜欢花, 其实不是,她只是在想,那花的颜色那么漂亮, 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大自然所有美得惊心动魄的东西,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的。
为了被人摘取插在瓶里观赏吗?
那时还小,不明白很多东西并不为他人的目光而存在。
它只是存在而已,是美是丑,都是别人界定的。
“哥哥……”
“嗯?”
“活着很无趣,我觉得很厌烦。”她并不是悲观,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如果换个人,季淮初大概会以为她在寻求安慰,但这个人是祁免免,他只是觉出一种难言的悲伤。
“我也让你很烦?”
“你有趣些。”祁免免娓娓而谈,“我以前也很烦你,但和烦别人不同,我希望他们都消失、毁灭,离我越远越好,但我烦你,又想见你,你离我太近不行,太远也不行,怎么都不好。”
“那我该感到荣幸吗?”季淮初问。
车窗紧闭,从外头丝毫看不到里面,季淮初没发话,司机没敢上车,沈助理也待在路边,等待吩咐。
小刀想和祁老板告别,自己回公司,但看司机和沈助理都一动不动,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祁老板和季先生看起来很恩爱,这很不可思议。
祁老板看起来就像是个没有感情,但却重欲,偶尔会包-养个听话的男孩子养在身边,并且不许他们黏着自己的人。
其实季淮初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偶尔觉得自己像是祁免免养在家里的合法鸭子,她的爱像是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泡沫,那么漂亮,他却不敢碰,怕一捧就碎掉了,只能小心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
感情的意义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从童年期就没有肖想过甜蜜的恋爱和婚姻,偶尔会无聊地想象一下,假如和祁免免一起生活会怎么样,这种无聊的问题。
后来他们确实应该是有一段恋爱关系的。
但不用想,结局一定不会太好,他的失忆就像是一种残忍的结论:他们两个在一起是没有好下场的。
昨天母亲又联系他,说约了美国的一位心理医生,希望他周末可以飞过去一趟,他思忖片刻,拒绝了,五年了,他并不是讳疾忌医,只是逐渐想明白,哪怕有些事情回到最开始的原点,让你重新去选择,到头来还是会重蹈覆辙。
失忆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么大的创伤,只是头疼而已,只是偶尔会因为空白的记忆而感觉难言的焦躁和空茫而已,只是变得比以前孤僻了些……
即便没有祁免免,他大概也很难顺利和人谈一段甜蜜温馨的感情。
“你不应该感觉到荣幸,你应该退避三舍,可惜你太笨了。”祁免免呢喃,像是困了,声音虚得发飘。
季淮初微微出神:“喜欢你确实不容易。”
“嗯。”
“但是我乐意。”
祁免免笑了下:“总有一天你会累的,感到疲倦,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对你嘘寒问暖,为什么我总是情绪反复无常,你看我会越来越不顺眼,越来越觉得我像个异类,你失意落寞想要寻求安慰的时候会发现我甚至都发现不了你难过,或许一两次没什么,但时间久了你就会受伤,或许有一天,你连家都不想回。我试图学着爱你了,但你也看到了,收效甚微,我最多能做到这程度了。”
“足够了。”他拇指按在她嘴巴上,试图手动给她闭麦,“收起你的的分析,你靠直觉就够了。”
“直觉?”祁免免不懂。
“人渴了就想喝水,饿了就要吃饭,开心了想唱歌跳舞,悲伤就想掉眼泪。你想要我接你就打电话给我,想抱我就抱我……不用考虑那么多。”
“你对我没什么要求。”祁免免评价。
季淮初“嗯”了声:“这样就很好。”
祁免免微微摇头:“我不懂得相爱是什么样子的,但我也知道,感情是一种极致的掠夺,可你却对我没什么要求,你是怕稍微进一步就是两败俱伤吧?像上次那样……嗯,你不记得了。”
季淮初不想跟她辩驳:“或许。”
*
祁免免沉默,呼吸匀长,像是睡着了,季淮初点开手机给沈助理发了个消息。
司机和沈助轻手拉开车门,季淮初说了句:“回家。”
祁免免困极了,回家被季淮初按着吃了点东西,然后倒头就睡,她做了个梦,梦到一座庞大的空旷的宫殿。
宫殿里只有她和季淮初两个人。
春去秋来,春去秋来。
只有他们两个。
终于有一天,季淮初说他要走,祁免免点头答应了,他沿着台阶一路往下,可怎么也走不出宫殿。
祁免免就跟在他身后,她只是想送送他。
他逐渐变得失望愤怒起来,质问她为什么不放过他。
她像个孤独的国王,守着没有子民的王国,把他也困死在里面了。
醒过来的时候她有片刻的迷惘,继而眯了眯眼,发出一声轻笑。
她起身下床,找不到拖鞋,赤着脚出去找他。
季淮初在书房和沈助理在处理工作,他这样的老板,对下属来说也是一种磨难,但沈助理看起来乐在其中,大概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契合。
“睡好了?”季淮初抬头看她。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他身边,顺便跟沈助说,“今天就这样吧!你回去落实一下。”
沈助理欠身:“好的季总,那我就先走了。”她转头,“祁小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