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最后总会发现, 被驯服的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她就不见了,他靠在露台栏杆上抽了一支烟,然后自嘲一笑,回身去把床单和被套换了,散落在地的衣服都捡起来放进洗衣机了。
他把卫生做了,去厨房开火熬了粥,她还没有回来。
他想,或许她后悔了,或许不满意,总之她应该是不太想见他,然后他就离开了。
再后来……
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回去上课了,到底谈没谈恋爱,他不记得。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比疼痛更折磨他的是心脏的钝痛,他想起祁免免的欺骗,那张脸总是挂着虚假的笑意,缠着他说爱说喜欢的时候,到底有几句是真话,几句是假话?
“今天就到这里吧!季先生,您看起来很累。”医生问他还好吗。
他点点头,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没有再说话,起身告辞离开了。
他没有去美国,这是江城一家私立医院的心理医生,据说有着丰富的经验。
他知道,自己和祁免免之间,横亘着的,是更复杂的东西。
所以想起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外面在下雨,今年的江城似乎格外的雨水多,空气中总是湿漉漉的,天色晦暗,所以心情也不是很明媚。
助理为他撑起伞:“季总,我们去哪儿?”
“去学校吧!”他望着前方,忽然说。
她的大学。
“安排我和校方见一面,最好是熟悉哲学系的。必要的话可以让公司的基金会做一些捐助工作。”
沈助理点头表示明白,费了一番功夫,约见了曾经在哲学系教西哲的副校长兼哲学系主任。
曲副校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很瘦,戴一副度数很高的眼睛,远看有些呆板,面对面的时候,才会发现她谈吐不俗,精气神很足,像是很热心肠的人。
“你说祁免免?”曲副校长扶了下眼镜,表情略有些严肃,“我认识她,非常有个性的学生,她是你的……?”
“她现在是我太太。”
曲副校长恍然大悟:“恭喜你们。”
“谢谢。”季淮初颔首,“是这样,我之前大脑受过一些损伤,所以忘记了很多事,也忘记了关于我太太的一些事,她上大学时候我们正在热恋,如今新婚嘛!怕她不高兴,所以还是想尽早恢复一下,我也很希望能找到属于我们珍贵的回忆。这里是她的母校,所以我就想来看看,顺便看看学校有什么我能尽一分绵薄之力的地方。”
他半真半假说着。
曲副校长十分动容,表示会尽全力帮他。
季淮初查过祁免免一些资料,但能查到的有限,都是一些浅表的东西。
曲副校长当时还是祁免免的西哲老师,对她倒是记忆深刻。
祁免免那时候没什么朋友,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A大的老师都偏严格,为了鼓励学生们往前坐,总是要抽查最后一排的学生。
以至于最后一排常常只剩下祁免免一个人。
但无论问她什么,她都答得上来。
她常常有一些很奇怪的观点,但在课堂上那怪异也算是一种个性了。
后来她倒是有个朋友,是个男生,好像是其他系的,经常来陪着她上课。
那男生长着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偏瘦,气质很干净,带一点忧郁气质,导致很多女生注意他,也有问他要联系方式的,但他都一概拒绝。
他每日就只是陪祁免免读书,跟着他一起去吃饭,偶尔歪着头和她说话,祁免免也会回答。
外人看来,就是一对儿很好的朋友,甚至是男女朋友。
“您对那个男生还有印象吗?”
曲副校长摇摇头:“不过他们有个同届的姑娘,现在在系里做助教,我可以把她叫来你问问。”
女生对祁免免印象也很深刻。
她的确是很引人注目的那一类。
“我还以为俩人是男女朋友,后来好像对方出事了,断了一条腿,来找祁免免的时候,她踩人断腿,那人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她还是面无表情的,好可怕……”女生本来说得激动,对着这么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曲副校长也没说是谁,她忍不住缓了语气,“反正伤得挺重的,听说腿彻底废了,我们还以为那人会报警,不过好像后来也没事……具体我就不知道了。”
男生是隔壁美院的学生,叫周谈。
周谈长着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眼尾锐利,带着一点媚。
他现在在一家私人美术馆做顾问。
他的右腿截肢了,安装了义肢。
沈助理找出了他的资料。
很简单的履历,大学毕业接一些私活,他很擅长临摹,于是被一个画商看中,请去了自己的私人美术馆做顾问,顺便做一些临摹和修复工作。
“周邵清。”季淮初忍不住蹙了下眉。
他竟然发现,美术馆他有印象。
沃格沙龙的牵头人,祁免免之前一直参加的一个美术沙龙活动。
周邵清的资料并不是很体面,因此沈助理整理出来问他是否要提醒祁免免,他起初觉得恶心,叫沈助理把资料销毁了,后来又叫她重新整理了一份交给祁免免。
她看过吗?
怎么处理的?
他不知道。
周邵清和周谈是否有更深的关系,他也不知道。
他隐约觉得当初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要我帮您约见周谈吗?”沈助理询问。
季淮初挥了挥手,失神片刻:“再说吧!”
他去公司楼上接祁免免下班,穿过芜杂的片场,工作人员来回穿梭,快要收工了,大家累了一天,都无精打采的。
小刀看到季淮初,忙迎上来:“季先生,老板还要等一会儿。”
季淮初心不在焉:“嗯。”
祁免免的戏份还没拍完,反复拍一场对视的戏,导演说她眼神太冷了,不够有层次感,希望能看到一个变态内心那丁点的柔软和脆弱。
“揣测一个变态良心未泯,觉得它会被感情羁绊是一种天真的妄想。”第无数次被喊卡之后,祁免免有了一些不耐烦。
导演更不耐烦,他讨厌有人指导他怎么拍戏。
出于对戏的严格要求,他用了一些非常手段。
他把胶皮装订的剧本卷起来一下一下敲她的脸,羞辱道:“你以为自己是谁,NG这么多次,全剧组都要陪着你在这儿耗,能拍就拍,不能拍滚蛋!”
祁免免身上有一种唯我独大的气质,好像周围人全不在她眼里,过于目中无人了些,而角色此时需要一点脆弱感,所以导演批评是真的,但羞辱也不过是想要激发她几点羞耻心和委屈。
可惜他不太了解祁免免。
秦可莉交代过制片,但制片觉得不重要没和导演沟通过。
对祁免免可以批评,甚至可以辱骂,但永远不要近她的身,三十公分以内都是她的非安全距离,她的攻击欲会很强。
导演的剧本在摔第三下的时候,祁免免抓起一个陶瓷瓷器就朝着他头摔过去了,导演助理眼疾手快挡了一下。
片场有一瞬间的安静,然后是几声震惊的惊呼。
有那么一瞬间,祁免免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扭曲变形成诡异的曲面,她听不到也看不到,只觉得脸上的碰触像是点燃了她的戾气,做了什么她甚至都没知觉。
惊呼声把她的理智扯回来,她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茫然,然后一想到季淮初可能会质问他或者不能接受,她就有一种把眼前所有人都杀掉,甚至把季淮初也杀掉的想法。
好吵。
好烦。
祁免免拨开人群,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可周围都是人。
她的眼神太可怕了,周围人都下意识看着她,避开她。
她终于喘了口气。
季淮初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不对,几乎是冲过来拉住她:“祁免免……”
“祁免免,看着我,是我。”
“看着我。”
祁免免眼眶很红,她抓着季淮初的手,攥得很紧,紧到像是要把他的腕骨捏断了。
“我先带你离开。”季淮初半抱着她,将她护在怀里,“抱歉,麻烦让一下……”
小刀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她慌忙鞠躬道歉:“对不起导演,对不起,我们老板一直有入戏太深走不出来的毛病,我马上报告可莉姐约心理医生给老板……”
进了电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祁免免半阖着眼,靠在轿厢壁上。
那么荒唐蹩脚的理由,真是可笑。
“怕不怕?”她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刚刚那样凶险的状况她毫不在意,笑了下,“或许有一天,我也这样对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类似的话了。
她好像很喜欢“恐吓”他,尽管他无数次表示还没有到会怕的地步。
她好像是在给他打预防针,又像是在探究他底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所谓的渣男渣女没什么区别,不停告诉他: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我变成这样都是有苦衷的,要么你离开我,要么你体谅我。
电梯缓缓下行,很快,到了负二层。
电梯门开了,季淮初拉着她的手出去。
他没有回答,像是不知道说什么。
祁免免也没再问,懒散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暴躁,想掐着他的脖子逼问他,问他到底怕不怕她。
如果怕……
会怎么样呢?
会放他走?
祁免免想,她不会,她会杀了他。
呵。
他真该害怕的。
季淮初把她塞进车里,看她紧绷到浑身僵硬冷戾的样子,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两个瓷瓶,你本来拿的是另一个,错手拿了这个道具瓶,我看到了。”
道具瓶子制造材料偏轻,即便是助理没有挡住,也不会砸得太严重。
尽管还是一场事故,可至少不会是一场惨剧。
她对人情有一种极端的漠视,完全理解法律和道德,但她不在乎,在她眼里无非杀人偿命,她杀了人,然后把命赔出去,她不会觉得愧疚,她只会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应该付出的,那么就扯平了。
郑医生说,目前只能试图鼓励她建立亲密关系,对生活有所期待,才会有所顾忌,然后才可以试着建立心理防线,遇到极端的情况下才能约束自己的行为。
“祁免免,其实是你在害怕吧!”季淮初在她耳边说,“你怕你控制不住自己,然后再次伤害我。”
祁免免身子彻底僵住。
“所以上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推我下去了?”
“嗯……是我。”她呢喃。
“好,我原谅你了。”
“有一天你被杀人抛尸了怕是还要帮着人挖坑。”祁免免冷嗤一声,像是觉得荒唐。
“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样我知道。我相信我的直觉,我知道你不是天生的坏种。”季淮初松开她,抚摸了下她的脸,“如果我赌错了,那就当我倒霉吧!”
祁免免看着他,她的眼神似乎真的有了一点脆弱。
季淮初笑了笑:“谁让我喜欢你。”
第21章
大约制片和导演说了什么。
又或者秦可莉出面交涉了。
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了。
只偶尔有人提起, 说演女反派那个演员,精神不大正常似的。
祁免免照旧拍戏,只是最近变得更加冷戾沉默, 那种骨子里的冷漠和喜怒无常,都懒得遮掩了。
她不太喜欢在片场待着了,因为周围人经常偷偷观察她,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观察的猴子, 会勾起一些她并不好的回忆。
她没事了就去楼下待着,去季淮初办公室, 有时安静坐着,有时骚扰他。
季淮初那天的真情吐露, 她没能消化。
其实她不太理解他的爱。
爱是什么?
她有时觉得自己懂了, 可其实始终不明白。
或者说, 她不明白季淮初。
无论如何研读, 看了无数个人下的定义, 就好像一个小学知识储备的人去读高数,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仿佛天书。
爷爷说爱她, 会照顾她的起居, 把她从很小拉扯到大, 据说她夜里发高烧,爷爷背着他去医院, 急诊那天意外很忙,他跑得太快,鞋子都挤丢了。
可他也会电击她, 把她当做动物一样观察、干预、研究,他觉得她是他的作品。
他给她打造了一个专属的信息茧房, 却并没有完全阻止她从外界获取信息,只是他逐渐发现,很快,她就可以扭曲认知了,固有的信息茧房越牢固,她就会失去思辨能力,把其他东西都视作异类,然后扭曲化理解。
医生说,她至今仍困在那个牢笼里,她甚至到现在都无法将一切完全怪罪于某个人某件事,她已经相信,她天性如此。
父亲也说爱她,他把她带回家。她入学晚,启蒙教育很差,为了她能进去最好的小学,父亲给学校捐了一栋楼外加全校的运动器材。
因而老师们对她和颜悦色,即便她是个“坏小孩”,也并不劝阻她,只是礼貌批评,然后敬而远之,他们会暗示其他小孩也远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