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摇晃,在恍惚,她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元贞觉得困,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还是紧紧搂着她:“簌簌……”
明雪霁也在昏沉中,加了药的水经过她的唇舌,渡进他口中,总也是沾染了点吧,哥哥说喝水就好,水,就是解药吧。耳边听见元贞越来越轻的呢喃,从前他都是不知疲倦的,一整夜都不肯停,此时的他动作越来越轻,那药,开始起效了。
“松寒。”轻声唤着,推着,他沉沉地闭了眼,劲健的身体滑在边上,睡着了。
明雪霁挣扎着起身,壶里水已经冷了,对着壶嘴胡乱灌了几口,昏沉的头脑霎时清醒过来。
她得走了。
穿衣挽发,小心给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他睡得那样沉,微微打着鼾,孩子一样干净的睡颜,真是舍不得啊,可她必须走。明雪霁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松寒,我走了。”
割断最后一丝不舍,闪身出门。
廊下的灯火不知道什么灭了,安静得很,只有一片片雪往下落,簌簌的声响,邵宏昇从阴影里闪出:“走。”
走了。明雪霁回头,望向卧房。松寒,我走了。
等你愿意听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回来。
第110章
风停了, 雪还在下,身后是漆黑的夜,眼前是无穷无尽,白茫茫的大地, 明雪霁努力奔跑着。
看不见方向, 也不需要方向,舅舅在身后带着, 哥哥在前面领着, 马蹄翻飞,掀起白色的雪沫, 空气冷冽而新鲜,灰白的天地间矗立着冬日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绵延伸向更远的远方。
“咱们还是去义县,那里离海最近,”邵宏昇说着话,没有刻意伪装,是和邵七一眼, 微带点卷翘的南边口音, 听在耳朵里无端就让人觉得安心,“船在那里等着。”
明雪霁回忆着地图上的义县,在沙昌东南两百多里地,她问过青霜, 快马加鞭不停歇地赶路, 一天下来能走三四百里, 她也许不如青霜那么强健,但她也能忍耐的, 近来一直都有打拳骑马,好好吃饭吃药,她身体好得很,有一天里不停歇,至少也能跑两百里吧。“舅舅,我身体比从前好多了,路上不用歇,咱们快点走吧。”
“好。”邵宏昇心疼着,这个从小没了娘的外甥女真是懂事得让人难过,很想让她歇歇的,白天里各种惊吓劳累,夜里又不能睡,但对手是元贞,那么个厉害人物,便是此时知道他中了药睡着,也觉得他好像随时都能追过来,让人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每隔三十里换一次马,你困的话只管睡,我和老七轮着带你。”
“我不困。”明雪霁望着前面,好大的雪啊,一天一夜了还在下着,北境的天地这么大呀,来的路上一直关在车里,什么都没看见, “我能熬住。”
奔驰,向前,一片又一片,旋转着落下的雪花,沾在脸上一下子化了,细细一点水,很快又结成霜花。明雪霁贪婪地呼吸着,多么干净自在,许久不曾嗅过的空气。天还是灰蒙蒙的,因为到处都是雪,也不见得很黑,他们到了第一个补给点,换了马喝了热水,现在,他们又开始跑了。
向前,向前。向着大海,向着,家乡。
***
元贞在混沌漫长的梦里。下着雪,白茫茫、空荡荡的天地,他在跑,在找,有很重要的人,绝不能失去的人,到处都是是雪,迷乱了视线,前所未有的恐慌感觉。雪,那个人,那个重要的人,跟雪有关。是谁。一片又一片,无穷无尽的雪花,落了满身,簌簌的轻响。
簌簌。簌簌!
元贞猛然醒来,叫出了声,急急向身边摸着捞着,扑了个空,头脑一下子清醒,睁开眼时,看见空荡荡的衾枕,只有他一个,明雪霁不在。
她去了哪里?
元贞跳下床,蜡烛没熄,桌上还放着昨夜的残酒,她去了哪里?
“簌簌!”找着唤着,猛一下拉开房门。
寒冷的空气驱散残余的混沌,元贞看见雪下得很大,和梦中一样,廊下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的,漆黑的长廊映着发白的雪地,无端不祥的感觉。
她去了哪里?元贞觉得恐慌,也和梦中一样:“来人,来人!”
房前屋后,值夜的侍卫纷纷涌过来,元贞嘶哑着嗓子:“人呢,夫人呢?”
侍卫们面面相觑,黄骏大着胆子:“夫人不在房里吗?”
“不在。”元贞一颗心凉透了,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也不是头一次这么对他了,“邵七呢?去找!”
惶急的脚步声,负责盯着邵七的侍卫飞也似地跑来:“主上,邵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很好。昨夜就不该放他进来。该死的邵七,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再一次带走了她。元贞咬着牙,空气冰冷刺骨,他的声音更冷:“搜索全院,立刻!”
侍卫们纷纷离开,元贞大步流星回到卧房,她给他做的衣服还放在边上,维持着昨夜他脱下时的模样,她走得那样急,连衣服,都没有帮他叠好。
拿过水杯,嗅到极淡的怪异气味,残存的记忆凌乱着涌上来。他是在跟她亲近时睡着的,怎么可能,床笫之间便是整整一夜他也不可能睡着,更何况沙场上搏命的人,旁边飞过一只蚊子都会惊动,又怎么可能连她离开都没发现。
昨夜的水,有问题。砰!元贞重重一摔,被子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怪不得昨夜她那样热情,怪不得她那样容易害羞的人,竟肯用嘴喂他喝水,都是算计,她只是为了离开他。
摘下墙上剑,一个箭步跨出门去:“牵马来!”
乌骓似一道黑色的箭,刺破茫茫白雪,向外疾驰而去。此时是四更天,昨夜临睡时不到三更,一个多更次而已,她娇娇弱弱的,能跑多远。何况她又能去哪里,无非是海州,最近的入海口在义县,上次她就逃到了那里。
哨骑从前面返回:“主上,往东南去的方向有马蹄的痕迹!”
东南,正是去义县的方向,元贞加上一鞭,乌骓飞奔着往东南去,心里突然一动。上次她之所以去义县,是因为天不很冷,水路还通着,如今天寒地冻,海边早已冻上无法行船,她去那里做什么?更何况这么大的风雪,一个多更次足够掩盖所有痕迹,为什么还能留下马蹄印?说不定是邵七的疑兵之计。
猛地勒马,叱道:“再往南找,看看有没有痕迹!”
除了义县,再就是走官道往南,从江左一带入海,那边冬天并不上冻,河道海道都能行船,她走的是哪条路?
驻马远眺,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不断头地往下落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去处,老天都在帮她,大雪之下,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掩盖,想要找到她的行踪难上加难,可雪这样大,天寒地冻,她路上会吃多少苦头,她身体那样弱,怎么吃得消。
“簌簌。”无声地唤着,恨怒着,不舍着。为什么抛下他?她明明那样爱他,昨天被叛军围攻时她命都不要地冲过来通知他,她是爱他的,既然爱他,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他?
肯定是邵七怂恿的,该死的邵七!满腔恨怒翻涌着,元贞一声长啸,前面哨骑飞奔而来:“往南也有马蹄印!”
南,还是东南?元贞死死拽着缰绳,往哪里去?
一片又一片,飘落的雪花,霎时两肩都已雪白,元贞猛地抖落:“往南!”
她上次逃去过义县,重走旧路的可能性比较小,更何况海水冰冻,要怎么走?往南道路众多,更利于隐藏行踪,邵七也许就是做的这个打算。
快点,再快点,追上她,带回她!
***
明雪霁还在跑,手脚都已经冻得麻木了,这样马不停蹄跑了三个多时辰,天已经大亮了,雪始终没停,冷得很,但心里是热的,庆幸这雪来得及时,掩藏了痕迹,至少元贞想找她,也没那么容易。
“冷不冷?”邵七在问。现在换了他带她,邵宏昇单人独骑往前去了,要安排沿途的接应。
“不冷。”明雪霁说道。头脸上包得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说话的声音也是沉闷,饶是如此,口鼻附近还是结了冰,要说不冷是假的,但心里滚烫,再冷再冻,也都不怕。“哥,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不累。”邵七催着马,“你累了就睡会儿。”
睡不着,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睡得着。天已经亮了,元贞醒了吧,发现她走了吧,这时候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发怒。心里酸涩着,舍不得他,可又不能不走,再这么关下去,她就要死了。“我不累。哥,” 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那个药对身体没有害处吧?”
“没坏处,”邵七摸摸她的头,包得厚厚的,像柔软的小动物,“你放心。”
明雪霁心里惭愧,她不该怀疑哥哥的,他们奔波辛苦,担着这么大的风险,都是为了她。“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自家人,不用这么讲究。”邵七眺望着远处,“再坚持一会儿,快了。”
***
元贞猛地勒住了马。
越往南去,心里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就越强烈,明明沿途一直都能找到痕迹,但直觉却告诉他,不对。
判断重要,但直觉,更是让他屡次化险为夷的关键。
元贞拨转马头:“去义县!”
***
明雪霁终于看见了海。
白茫茫的冰雪,没有风浪,没有书上说的无边无际的蓝色,眼前的海和天地连在一起,漫卷着风雪,原来海,也会结冰吗?那么她要如何回家?
“下来吧。”邵七先下了马,又抱她下来。
身体已经冻得僵硬,路也有点不会走了,膝盖上围着厚厚的皮毛,却还是冻得生疼,明雪霁怔怔地望着积满了冰雪的海面:“要怎么走?”
“沿岸虽然结了冰,往中间再走走就还是水,”邵七道,“船在里头等着。”
远处有啸声,明雪霁看见无数个人影穿过风雪从冰面上疾疾过来,最前面是邵宏昇,他们坐着一种像板凳又不是板凳的东西,手里拿两根杆子在冰面上一撑,划船一样,飞也似地向她滑过来。
这是什么?明雪霁瞪大了眼睛,邵七带着笑:“雪橇,冰面上行走用的,走吧。”
现在换邵宏昇带着她,冰面上堆着厚厚的雪,雪橇划过去式嗤嗤的响声,真冷,天地真大,真自在啊!像鸟在天上,鱼在水里,无休止地向前,向前。
明雪霁有点失去了时间,跟陆地上不停变换的山川树木不同,海上只是无边无际的,平平延伸出去的冰面,明雪霁想起邵七从前说过,在海上经常半个多月看见的都是一样的天和海,现在,她有点了解那种感觉了。
“雪姐姐!”前面有人在喊,杨桃的声音,明雪霁眺望着,看见极远处巨大模糊的黑影,是船吗?
“咱们的船。”邵宏昇沉声道,“前面冰层很薄了,等破冰船破开周围冰面,船就能走。”
雪橇停在附近,明雪霁被邵宏昇拉着,拣着冰层上结实的地方走着。近了,更近了,看见了船,那么高那么大,比明家的二层小楼还高很多,白漆蓝边,船头雕着龙头,金碧辉煌的鳞甲,活灵活现的眼睛,一切都让人新奇,眼花缭乱,大船,结了冰的海面,滑起来飞一样快的雪橇,还有围绕在大船旁边的几条小船,船头尖尖,锋利的棱角,杨桃带着人在小船上,欢笑着向她招手,他们手里都拿着工具,咔咔的响声中破开冰面,于是明雪霁看见了冰面底下幽蓝的海水,一点点漾开,水面越来越大,冰面开始发白,透出底下海水的颜色。
“上船!”邵宏昇高声道。
没有码头,便从船舷上搭下几架长梯,手冻得木了,有点抓不住,明雪霁努力抓紧,现在她上到了船上,好大的船!
“雪姐姐快看,”杨桃在前面喊,她带的小船越走越远,冰面上破开一道深蓝,水面荡漾着,“前面没多远就是海水啦!”
因为站得很高,所以明雪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也有冰,一块块浮在水面上,挤挤抗抗,更远处没有冰了,全都是水,无边无际,幽蓝的颜色,海的颜色。这就是大海了。她想了那么久,终于看见了。
眼睛热着,心里澎湃着,海,母亲的家,现在她终于,要回家了。
脚下突然一晃,明雪霁急急抓住船舷站稳,才发现船开始动了,龙头破开碎冰,向着远处行去,风开始鼓荡,卷着雪飘来,那么高的船,那么大的海,无边无际,驶向她的家。
“簌簌!”来路上,突然传来凄厉的唤声。
明雪霁心里一紧,元贞来了。
第111章
元贞疾疾向前冲着。
头发上结了冰, 两肩上也是,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开阔地域,跃马踏上,脚底下突然一滑, 险些摔倒, 元贞用力勒住马。
不是土地,是冰。他到了海上。
她在哪里?
极目远眺, 到处是无边无际的风雪, 看不见人,听不见声音, 冰面上残留着不曾被完全覆盖的马蹄印,更有许多长长的,拖行的印痕,他认得是雪橇,这里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天寒地冻,水路不通,除了她, 还有谁会来这里。
她为了逃开他, 竟然不怕辛苦跑到了这里。元贞跳下马,飞奔着,放声大喊:“簌簌,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