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这么厚的冰, 她就算逃过来, 还能去哪里?他会找到她的, 她休想抛下他!
“簌簌!”喊着追着,沿着雪橇拖出的痕迹, 风帽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雪打在脸上,卷进眼睛里,融化成浅浅的水,元贞一刻不停。他会找回她的,可为什么心里这样紧张惶恐,像上次追她时,像十几年前,他从宫里逃回燕北,看见母亲时。
攥紧了拳,像十几年前,那个惶恐无助的孩子。天知道他那时候曾经对自己发过誓,再不要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要把所有在乎的一切都牢牢攥在手里,一刻也不放开。
“簌簌!”元贞飞跑着,雪落在身上,又被奔跑带起的疾风吹开,遥遥的,看见山岳般巨大的阴影,矗立在茫茫天地之间,唯一存在的形状,邵家的船,“簌簌!”
明雪霁看见了元贞,风雪之中唯一清晰的影子,眨眼之间来到了近前,让她觉得陌生,觉得惊讶,从前总觉得他那样高大,山岳一般,每次都需要仰望,如今她站在山岳一般高的船上,她如今,竟可以低头来看他。
小小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异样孤单,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惜,心里酸涩起来。
“簌簌,”元贞也看见了她,其实看不清脸,太远了,她又站得那么高,在巨大海船的映衬下,只是小小一个点,需要他仰着头,才能勉强从风雪中分辨出她的轮廓,“快回来!”
不,她不要回去,不要再被他关着。明雪霁望着元贞,他越来越近了,看得清绷紧的脸和手中的剑,明雪霁死死抓着船舷,像抓着唯一安稳的保证,船在走,极缓慢的速度,他会追上来吗?像上次那样抓到她,带回去关起来吗?“舅舅,”急急地唤着,“他来了。”
“不怕,”邵宏昇稳稳站在她身边,眺望着不断破碎的冰面,估算着时间和距离,“他赶不上。”
元贞看见了她身边的人,记忆迅速比对,找到了圆山山道上那个微微佝偻着脊梁的背影,还有城寨中的赵江,原来是他,邵宏昇。是他大意了,在彀中这么久而不自知。咬牙高喊:“簌簌,跟我回家!”
近了,很近了,能看见雪白的船身,海一样蓝的船舷,船尾五彩辉煌,雕成龙尾的形状,她站在上面,像驭龙而去的天女,离她越来越远了:“簌簌!”
元贞提气一跃,身体在半空中,看见她脸上惊慌的神色,她在怕他,她竟然怕他?这一跃拉近了一大截距离,落下时脚底下咔嚓一声脆响,冰面碎了,元贞一脚踩在水里,听见明雪霁焦急的呼喊:“松寒小心!”
趔趄着险些跌倒,急急稳住身体,踏上旁边不曾裂开的冰,半条腿都已经湿透了,冰面沿着他踩碎的地方迅速开裂,元贞顿了顿,看见明雪霁趴在船舷探着身子看他,她是担心他的,既然担心他,为什么要抛下他?
热血沸腾着,提气又是一跃:“簌簌,跟我回家!”
“松寒,”她高声叫他,“别过来,危险!”
咔嚓咔嚓,冰面一块接着一块,迅速裂开,幽蓝的海水泛上来,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元贞在空中急急转身,勉强落在远处还不曾裂开的冰上,看见海船越来越远,无数长长的船桨摇着划着,载着她离开。绝望着恨怒着,高喊一声:“簌簌!”
“松寒,”风里传来她的回应,她在船尾向他挥手,“我先回家去,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再回来!”
为什么?天知道他每次有多少话要跟她说,他什么又何曾不肯听她说话!
提气再要跃起,咔嚓,脚下的冰面也裂开了,黄骏合身扑倒,用力抓住他:“主上快回来,危险!”
身上湿透了,风一吹,迅速凝出一层冰花,海船上鼓起风帆,尖刀一般,劈开海面,她走了,越来越远,像沉入白昼的星子,渐渐看不见了。
不。他绝不答应!元贞咬牙再往前冲,咔嚓咔嚓,最后一块冰面也碎开了,整个人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船,立刻调船,追!”
“主上,”廖延在喊,帮着黄骏拼命往外拽他,“冰天雪地,上哪儿去调船?就算有船,等破冰下水,夫人也早就走远了!”
是的,就算有船,下了水也未必追得上邵宏昇,在海上谁能比得过邵家人!元贞沉默上来,廖延还在说:“夫人即便走,也只是回浮洲岛,早晚都能找到,但京里的事情耽误不得,须得立刻进京,揭露陛下的所作所为,使陛下从此再不能掣肘您,主上,迟则生变啊!”
是该回京,王之已经招认,祁钰是想杀了他,再推到戎狄头上,让冯大年冒领战功,好个结义大哥!今天就该回京处置的,可现在怎么有心思。
“宫里有消息说陛下近来性情大变,十分暴躁易怒,皇后殿下怀着身孕都还受了几次斥责,”廖延还在劝,“主上,您得尽快回去主持大局,千万不能让殿下出事!”
“他们夫妻,关我屁事。”元贞冷冷道。
“主上,”廖延急了,“万一出事,一辈子追悔莫及!”
元贞看他一眼,蓦地想起上次钟吟秋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很想,有自己的孩子。她为什么这么说,她知道了什么?
引领眺望,船已经很远了,风雪中模糊的白点。她,走了。
转身:“回京!”
先回京城,尽快处理完朝中事务,赶去浮洲岛,找回她!
两天后。
啪!祁钰摔了茶杯:“太烫了,怎么伺候的茶水?”
奉茶宫女跪倒在地,吓得说不出话,又被太监拖走处罚,地上揩抹干净了,祁钰来回走动着,自己也能感觉近来心浮气躁,极易发怒,他自负涵养极好,这是怎么了,总是压不住火气?也许是最近睡得不好一直头疼的缘故吧,北境迟迟没有消息,着实让人忧心。
传来内卫:“元持还没有消息吗?”
“还不曾,已经派了探马去催促。”内卫也怕他,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整整三天了,怎么这么慢!按照计划元持和王之应该在元贞返程时杀了他,再伪装成戎狄下手的模样,之后冯大年率领手下收编元贞的人,领下元贞的战功。反正戎狄经此一败,两三年里都不可能动兵,这段时间足够他重新训练将帅,培养下一任继任者。而且明雪霁也该落网了,他吩咐过王之去办,拿到明雪霁,再用她引来邵七,到时候这两个人扣在手里,邵家的财富唾手可得,可为什么,北境那边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陛下,陛下,”心腹太监慌里慌张走来,“元将军回来了!”
祁钰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元贞,大吃一惊。他没死?
咚咚咚!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敲声,是紫宸殿前的金鼓,非有重大国事不能敲响,谁这么大胆子敢胡乱敲?
“是元将军,他押着冯大年、元持、王之,还有计延宗都在紫宸殿,还召集了文武百官!”太监抖着声音禀奏,“他说要见陛下!”
啪!祁钰又摔了一只茶杯,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委,这群废物!
紫宸殿前,金鼓敲得越来越急,官员们密密麻麻站满廊下,议论着,猜测着,不敢置信着,不远处船里静鞭声声,祁钰来了,砰!元贞扔掉鼓槌,拍了拍手。
仪仗霎时间来到近前,祁钰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俯视,冰冷的脸:“元贞,是你。”
不叫松寒了,怎么,这是不装了吗。元贞轻嗤一声:“皇帝。”
还是这样桀骜。祁钰一阵气血翻涌,努力压下去:“聚众喧哗,御前失仪,你该当何罪?”
“臣在前方为大雍拼命,你却命元持、王之和冯大年半道上截杀我,陛下又该当何罪?”元贞中气十足,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周遭议论的声响一下子达到了顶点,无数双眼睛盯着祁钰,祁钰极力克制着杀戮的暴戾:“朕不曾有过此事,必是误会。”
“误会?”元贞轻蔑地笑,怀里取出圣旨,打开了,举起来给众人看,“这一封是陛下给冯大年,命他暗中监视我,必要时擒拿我的密旨,这一封是我斩杀狼王后,陛下命令元持、王之半路上截杀我,再推到戎狄头上的密旨。”
白纸黑字,衬着龙纹黄绢底子,押着朱红的御宝,官员们一声接着一声,不满指责的声音越来越响,冯大年和王之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跪在地上,元持昏迷着,半边脸青紫肿胀,流着腥臭的血,废物,都是废物,这么多人,居然对付不了一个元贞!
祁钰慢慢看过,目光落在计延宗身上,带着伤,半死不活缩在墙角,他怎么会跟元贞在一处?一霎时想通了前因后果,他是去报信的,给明氏。这个自作多情的蠢货。慢慢说道:“朕不慎受奸佞蒙蔽,以至于误会了你,眼下朕已知道你的忠心,必严惩奸佞,还你一个公道。”
“冯大年嫉贤妒能,谋害忠良,褫夺威远大将军一职,押入天牢!”
“王之离间君臣,罪不容诛,斩立决!”
“元持不孝不悌,谋害亲兄,褫夺燕国公世子位,押入天牢!”
“计延宗褫夺翰林修撰,流放岭南,永不叙用!”
祁钰说完了,看向元贞:“松寒,朕已经重重处置了他们,朕立刻下诏恢复你镇北王之位,还你一个公道。”
“这就完了?”元贞冷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旨是陛下亲笔写的,玉玺是陛下亲自盖的,陛下的罪责要怎么处理?”
“罪己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陛下须得颁罪己诏,向镇北王,向天下百姓谢罪!”
“对,罪己诏!”
“罪己诏!”
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廊庑下震荡着回声,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在喊似的,祁钰满脑子嗡嗡直响,手脚开始发抖,心口闷得透不过气,他有什么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凭什么元贞可以在天子面前耀武扬威! “肃静,肃静!”
声嘶力竭喊着,可没人听他的,罪己诏,罪己诏,罪己诏,铺天盖地只有这三个字,像无数钢钉,一颗颗扎进头壳里,祁钰喘不上气,看见元贞漆黑的眸子,勾起的薄唇,他在笑他,他怎么敢!
“元贞,你!”话没说话,眼前突然一黑,一头从肩舆上扎了下来。
“陛下,陛下!”官员们太监们蜂拥着上前,太医院院正在最前面,掐了人中摸了脉息,惶急地叫一声:“不好了,陛下中风了!”
祁钰躺在地上,大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了,迟钝的目光看见元贞慢慢走近,低头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牢牢笼罩住他。
第112章
祁钰醒来时闻到浓重的药味, 他躺在寝殿的床上,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来,听见屏风外语声沉静, 钟吟秋在吩咐朝中重臣:“陛下已下令恢复元贞镇北王之位, 你们即刻去办。”
元贞,又是元贞!
“陛下龙体欠安, 需得静养, 在其期间由镇北王辅政。”
不,不要元贞!祁钰想喊, 口中发出的只是含糊的声响,外面钟吟秋似乎是听见了,语声稍稍一顿,跟着又继续说了下去:“陛下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安静养病,今后若没有本宫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觐见,更不得拿朝堂上的事情来烦扰陛下,若是因此耽搁了陛下的龙体, 本宫绝不会放过!都听明白了吗?”
不, 他能行的,他脑子是清楚的,他的朝廷他的天下,他当然要自己管!祁钰拼命叫着, 呜呜啊啊的声响, 听见外头官员们高声答应, 钟吟秋淡淡的语声:“都退下吧。”
外间安静下来,帘幕一动, 钟吟秋走进来,挨着床沿坐下,垂着乌沉沉一双眼睛,默默看他。
不要元贞,他只是小小病痛马上就能好,皇权绝不能旁落在他人手里!祁钰呜呜啊啊地喊着,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几根手指能动,拼命动着,示意着。
“陛下想说什么?”钟吟秋低头,“是说,不要二哥辅政吗?”
对,不要元贞!祁钰拼命眨眼,点头,用尽全身力气,只能将脑袋微微动上一动,寂静中忽地听见钟吟秋轻轻一声笑。
笑容那样美,像牡丹突然绽放在灰暗里,祁钰怔住了,呆呆望着她,她轻着声音:“可惜呀,晚了。”
她给他掖好了被角:“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二哥也答应了,陛下只管安心养病,朝堂上的事情,从今往后,再不劳你费心了。”
从今往后?什么意思?他的病马上就你那个好,他才是皇帝,元贞休想!祁钰呜呜叫着,努力摇头,不行,不行!
钟吟秋描成远山的黛眉微微一抬:“陛下是说不行?”
她听懂了?青梅竹马,夫妻数载,果然她才是最懂他的人,祁钰又拼命点头,看见钟吟秋又笑了一下:“可惜呀,陛下说了不算。”
祁钰彻底愣住了。
“陛下近来是不是觉得气短胸闷,睡不着,头疼,脾气燥得很,总想发火?”钟吟秋慢慢说着。
对,每一条都对,太医也看过几次,开了药,吃下去全没用处,但她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