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掉的话，会安排你去其他店的。”我说。
“我不想去其他店。”
“为什么？”
“因为我就住在这里。”郑郑指了指仓库后面，露出一排小白牙，“一周去两次公共浴室，不用房租。”
“这里？”我有点惊讶，探头看了看，半掩着的门露着一张小小的简易单人床，似乎是想起我是从总部来的，郑郑忽然找补了两句说，“但是我付了电费！”
“电费是你自己付的？”
“对。”
郑郑还告诉我，这家店之所以成本很低，是因为没有铺面费用，这个地下商场居然属于丰海旗下，当初是配套身后的一大片住宅区粤海天地规划的，几年前开发商粤某地产暴雷，留下了这片刚刚起了地基的烂尾楼，丰海的配套商场计划也随之停止。
已经进驻的商家因为人流量过低纷纷撤柜，该项目的负责人也已经调走，连个征收铺面租金的人都没有了，彻底被遗忘掉了。
只有百乐留了下来，而百乐能够在这里留下来的原因，几乎只是因为郑郑。
他完美地应对了综合业务部的各项衡量标准，使之全部擦线达标，一个人将一个人迹罕至的店面维持下来，我得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百乐的便利店中心系统全国统一，是林州行的公司做的，我用起来熟门熟路，很快就用店长权限登入进销存版块查看起来，郑郑显得非常担心，焦躁不安地在我旁边走来走去，时不时悄悄看我一眼。
“别担心。”我也看了看他，笑着说，“首先，这个店不会撤，其次，我不会开除你。”
他眨了眨眼。
“你有非留在这里不可的理由吧？”我想了想，直接问道，“你上班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上班。”
看来他不敢说，我试着猜道：“画漫画？是吗？”
他手上有炭笔的痕迹，被我一说忽然意识到了，手背到后面去缩了缩，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保证不会举报我吗？”
“不会啊。”我说，“你把本职工作完成的很好，做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但现在既然我来了，那么我要做一件更了不起的事情，我说：“我要在一个月内，让这家店的业绩增长十倍。”
郑郑睁大了双眼。
要达成这个目标，当然需要一点点小小的作弊，我打电话给亮哥，给他一套基本数据，让他帮我编一套小的数据模型出来，亮哥答应了，但是背景音嘈杂，说是回去再给我做，他现在正在开车。
“现在上班时间，你跑哪里去？”我顺口开了个玩笑，“我要向林老板举报你了。”
“州行在旁边啊。”涂亮亮说，“我们马上到丰海总部了。”
“丰海总部？”我有点惊讶，“罗海韵？”
亮哥正要接话，电话却被人拿走了，然后响起的是林州行的声音，他说：“我想到了一个理由去拜访她。”
我想听的完全不是这个，我冷淡地说：“你并没有告诉我。”
“我晚上回来和你说。”
“你原本没打算和我说吧？”
“当然不是。”
“我看是。”
“邓清。”他忽然喊我全名，最近他很少喊我全名了，只听声音我都知道他现在一定是那副微微眯起眼睛，有点无奈又有点微妙的不耐烦的表情，我决定先下手为强，率先开口道，“那就这样，我先挂了。”
“等等。”
嗯，等等，我握着手机，但没说话，林州行在那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忽然又说：“算了。”
算了就算了，我干脆地挂掉，对话的末尾，亮哥在听筒那头遥远地幸灾乐祸着，悠悠地说：“州行，我早就跟你说了，行程不报备给老婆，肯定要出事。”
我让亮哥编的那套数据模型，是打算反过来用在系统里面，以获得特殊品类的额外配送量。百乐的便利店中心系统会采集优化每个店的销售和品类数据，以区域为单位进行每个店的个性化配送。
简单来说，就像训练 AI 一样，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因为文具的订单量的持续增加，会被区域系统注意到，从而划分更多种类和数量的文具品类，或者当某个店面附近新开了一家大型餐饮忽然大量增加某类饮料的消费，区域系统也会注意到。
因此，反过来，只要我们能做到某个特殊品类在接下来一周的订单增长量符合系统代码设定逻辑，那么，在下一周，我们就能获得区域系统划分过来的额外的配送量。
而这家店因为销售单量绝对值太小，增加一笔或者两笔订单都能对数据产生极大影响，再加上最熟悉代码设定逻辑的当然是亮哥本人，所以我只要拿到他编写的数据模型，付费买下对应数量的订单，就能暂时地引起区域系统的注意，获得配送量了。
而我想获得的这个特殊品类，就是李享之和丰海合作的计划之一，限定款联名系列。
李享之的确是有想法的，丰海自推的新美妆品牌“南海韵美”，价格及用户定位是开架产品。高端线需要的是造势、营销和品牌打造，这些不是丰海的优势所在，并不能发挥其资源效益。
零售起家的丰海若论起产品铺货，则有深耕几十年的广阔资源，百乐就是其中一位老朋友，但如果中规中矩的为其上架，那么百乐在其中也只是渠道的一条，并没有独特性，品牌也没有露出，完全是给罗家做了嫁衣，所以李享之想到的办法就是——做限定联名。
邀请知名设计师为南海韵美的产品设计限定款包装，再配合明星代言、网络造势，配合盲盒理念，赠送随机明星小卡，而这款限定款包装的销售场景则是——仅在百乐旗下百货、商超、便利店独家发售。
百乐由此进场，看起来很完美，但李享之还需要解决的是前期投入问题，整体的营销和设计费用当然不可能由百乐来出，但丰海对结果也持有观望态度，双方谈了几轮，最终在议定总销售额的基础上，按百分比支付对应成本。
145 团建吃澳龙
【 我从来没想过我一个月的工资能长得这么具象化 】
——
百乐和丰海最终达成的条款细节二姐费了一番功夫才帮我打听到，解释说，相当于一个简单的对赌，双方共同垫资，百乐若能完成双方约定的销售额，则由罗家主要承担成本，若未能完成，则由百乐主要承担成本。我听完之后问二姐，你怎么评价？
“太自信了。”二姐说，“产品的主体在对方，却签出这样的协议条款来，只能说小李总还没有被市场毒打过。”
我同意，这场合作对于百乐来说，声势大于实际盈利，林平舟想用这种方式将李享之推至台前，哪怕赔本也要赚吆喝，实在用心良苦。
“但是罗总倒是我喜欢的风格。”二姐话锋一转，突然说，“讲话蛮爽快的。”
“嗯？罗海韵吗？”我疑惑道，“我都没见过，你哪来的机会？”
“刚刚一起吃了饭啊。”二姐也疑惑，“你不是知道吗？林州行和亮亮今天去丰海了。”
所以呢？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叫你去？
但这句话我没有问出口，这问题里面的质问含义太重，我不想让二姐误会，因为我本来也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真正想问的，是那个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叫我去？
可是这个问题当然不应该问无辜的二姐，应该问林州行。
我已经毫无疑问的察觉到，自从那个电话挂断后，我就陷入一股难以言明的焦躁，但是我说服自己这是正常的——明明是合伙人的关系，我的所有信息所有动态林州行都知道，我都告诉了他，可是罗家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却不告诉我，我感觉到一种被隐瞒的愤怒，这是正常的。
对，这是正常的，我扯开话题问二姐说：“你们吃的什么啊？”
“澳龙。”二姐说，“罗总请的，好大方，人也长得大气。”
我看过照片，但是已经忘了详情，心不在焉道：“好像是挺美。”
“不是美。”二姐想了想说，“是很有味道。”
“郑郑，我们出去团建。”挂掉和二姐的电话之后我看了看表，差不多已经下班一会儿了，“关店，我请你吃饭。”
“啊？”郑郑打算给自己热一碗店里的速食米线，扫完码钱都付了，正准备塞进微波炉，此刻愣愣道，“吃什么？”
我微微一笑：“澳龙。”
郑郑惊呆了，下巴都快掉下来，一直到了店里坐下都没有合拢，非常忐忑地问道：“店长，公司给了多少经费啊？”
“没有经费。”我说，“私人请的。”
“不用这样的，店长。”郑郑大义凛然道，“你只要不开掉我，让我能够继续在店里画漫画，我一定为你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没事，适当奉献就行了。”我沉稳地说，“不用这么严重。”
毕竟花的是林州行的钱。
他很早就给了我这张副卡，单笔额度每天两百万，每一笔消费银行都会通知到主卡绑定的手机号上，但是我很少用，确实到目前为止，也没什么需要用的地方，今天这笔算是这张卡第一次进行大额消费。
郑郑对了下账单上的数额，抚摸着虾尾动容不已：“我从来没想过我一个月的工资能长得这么具象化。”
不愧是画漫画的，比喻的很形象，我笑了笑说你先吃，我出去接个电话。
应该是收到了银行的短信，林州行果然打电话来，语气不是很好：“怎么还不回来？”
“我在吃饭。”
“我没吃饭。”
“那你点外卖。”我奇怪道，“难道林少连点外卖都不会？”
“我说我没吃饭。”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没有和罗海韵吃饭，我把亮亮留在那里了，然后等你等到现在！”林州行忍无可忍，音量提高了一点，“邓清，你给我回来！”
我说“哦”，然后把电话挂了。
难怪二姐又被叫去了，亮哥秉承着从来不单独和女同事、女下属、女客户、女领导单独吃饭的铁律，确实很守男德。
“店长，你脸色不太好。”郑郑一边吃一边说，“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啊，没有。”我摸了摸脸，牵起一个微笑，“我心情很好。”
服务生走过来加菜，郑郑非常朴实地说：“我吃饱了，店长，不用这么客气的。”
我说：“不是我加的。”
服务生扶着耳麦听了一会儿，说：“这是有位先生在前台为这桌加的单。”
哦。
果然，下一秒林州行就出现在我身后拉开椅子，冷着脸拿起刀叉，郑郑先看看他，然后又看看我。
“店长，这是谁啊？”
我笑了笑说：“这是来付账的。”
林州行放下刀叉，这时候倒是出声了，打量了一下郑郑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制服，阴沉沉地问：“你不认识我？”
“啊？我……”郑郑看看他，又看看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应该认识你吗？”
“对啊。”我忽然心情好的离谱，跟着重复一遍，偏着头看林州行，“应该认识你吗？”
就因为你是百乐的少爷，就非得所有人都认识你不可吗？
林州行没理我，但是缓和了点语气，还是问的郑郑：“你也是百乐的员工？”
“对，你叫我郑郑就行。”郑郑主动指着我介绍自己说，“我是她的店员。”
“嗯。”林州行淡淡道，“我是她的老公。”
我刚含了一口茶进嘴，听到这句话差点没喷出来，虽然是这种关系，但也不能说是这种关系，而且居然是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境下被林州行一脸冷淡地说出来，不免得呛得咳嗽起来，喘了好几口气，清了清嗓子道：“他是林董的……”
“那不重要。”林州行打断我，这人忽然换了表情，很和善地一笑，还主动伸出手，郑郑非常迷茫地跟他握了握，“你好。”
郑郑一脸痛惜地对我感叹说：“店长你长得这么好看，居然英年早婚。”
“刚结。”我有点尴尬地掩饰道，“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郑郑道，“你知道吗？单身到三十岁就会变成魔法师哦。”
林州行不懂这些二次元梗，轻轻“啧”了一声：“什么？”
“听不懂算了。”郑郑耸耸肩，“那店长我先走啦？”
“拜拜。”
林州行满头雾水，问我：“这是个什么人？”
“这是个奇人。”我说，“他一个人撑起了整个粤海天地店，业绩额倒数第一但是营收完成率却全年合格，你猜他怎么做到的？”
林州行想了想说：“网购。”
我有点扫兴：“你怎么知道。”
“粤海天地店没有铺面成本，他需要解决的就是商品的进销存问题。”林州行直接说出了我研究了一下午的结论，“他很会利用优惠系统和临期产品处理系统，不能退回的品类，叠加上优惠券和百乐临期产品折价售卖的规则在网上批量集中降价出售，能够退回的品类则直接退回区域总部。”
“那强制任务型怎么办？”我提出了我的问题，林州行笑了笑说，“他自己买一份。”
“电费和空调费也是他自己付的，这样一来固定成本支出几乎是零，系统就没办法衡量铺面的空置率，不会把他抓出来。”林州行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他住在店里，他把电费当做房租。”
跟这种人聊天真没意思，我怎么忘了这人每天都捧着百乐的数据翻来覆去的看，只怕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反常现象。
而且林州行的账号是最高权限，能查看到的数据条目是最全的，我刚刚提起的一点炫耀心思也被浇灭，因此兴趣缺缺地说：“嗯，你猜得都对。”
“听说你被安排到粤海天地我才去查的。”林州行好像在解释什么，“临时查的。”
“哦。”
我起身要走，林州行抓住我的胳膊轻轻拉了一下，突然说：“不是我去找的罗海韵，是她找的我。”
“嗯。”我重新坐下，看他一眼，“为什么？”
“她听说我结婚了。”
周家既然已经知道，那罗家知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关注你的一定是你的对手，林家出了这么大的势力变动，罗海韵果然注意到了。
绝对不会这么开门见山，罗海韵用的理由，是系统开发，但丰海不仅有长期合作的技术方，而且自己内部都有一支技术团队，退一万步讲，技术对接总该有专人负责，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她罗总亲自来找林州行。
猜不到意图的情况下，她要谈技术，那就谈技术，拜访可以，饭是不吃的，于是专管技术的涂副总被留下了，林州行本人跑路了。
“明白了吗？事发突然，不是不告诉你。”林州行有点无奈地看着我说，“别故意气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