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加过微信,送走二世祖,明澈按图索骥,照着大厅海报上的地址找到上课地点。能容纳百来人的阶梯会议室早已挤得满满当当。高雪晴借着要拍照的由头,跟人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此时正忙着架三脚架,一见明澈进门就招招手。早春,日光耀眼却不猛烈,窗缝里偷溜进来几丝和风。明澈穿过人群至那偏安一隅坐定,心安理得地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前排有人喊一嗓子,“徐律师来了!”
周围恼人的嘈杂霎时被静了音。
俊美无俦的高大男人出现在会议室门口,在注目中稳步走上讲台。或许是因为距离遥远,也或许是因为日光太亮,明澈眯起眼睛,觉得几乎看不清他。可明澈知道无论是宣传海报中还是庭审直播里,这个男人永远英气逼人,永远威风八面,雄辩时字字铿锵,诡辩时揣奸把猾。他参与的大案明澈难以触及,而作为检察官,明澈很难不渴望把如此扎手的辩方律师送进去。
律师和检察官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虽然身处不同阵营,且律师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公权力,但对于金字塔顶端的刑辩律师,检察官们大多怀揣四分恼怒三分仇恨,又再余下三分敬佩,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就连请徐大律师讲课,也美其名曰“师夷长技以制夷”。
徐翊白向台下略一扫视,拿起话筒,淡淡向众检察官打了声招呼。
不需要介绍来自某某律师事务所,甚至不需要介绍从业经历,或许这就是名律的底气,只说名字就已是最好的介绍。男人的声音略沉,烟嗓,带着令人战栗的磁性与颗粒感。声音未落,明澈忽地对上徐翊白的视线。那双眼睛太深,又太锐利,如同喀喇喇划破空气的刀,明澈没来由地心中悸动。
高雪晴咔嚓咔嚓拍照,参加讲座的重点完全走偏,口中不住赞叹,“太帅了。”
一小时的演讲明澈大概走神了一半时间。挨到另一半,明澈翻开尹铮刚才强塞给他的书。
从后往前一页页掠过,都是律所中执业律师接过的典型案例和工作感悟,通篇反复强调刑事案件中专业律师不可或缺的地位,再拿腔拿调掰扯两句良心与情怀。转瞬只有硬质封面按在指尖下方,而扉页竟赫然写着:赠周检察长。下书几行赠语,落款徐翊白。字迹遒劲洒脱,写至末尾甚至穿透纸张,在次页留下重重墨痕。
明澈在心里攒了一遍,大概猜出这事的前因后果:车里的书原是徐翊白准备给二分院周检察长的,可下车时忘了带,阴差阳错被尹铮拿来借花献佛,送到她手中。
君子不夺人所爱,明澈盘算等散场之后将这书还回去。转眼已到提问环节,周围热络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徐翊白的目光在台下游走半圈,“后排靠窗那位女检察官,最后一个问题交给你。”
整个会议室中的视线霎时集中在明澈身上,如同一支支杀人箭弩。明澈猝不及防,如坐针毡,被箭弩戳得四下漏风,硬着头皮接过自远处传来的话筒。
明澈压根就没举手。
徐翊白正似笑非笑将她望着,嘴角微挑,带着恰如其分的客气与冰冷。气氛到了,不和这稀泥不合适,明澈起身,随便拿个问题对付,“请问徐律如何看待工作之中法理与情理的平衡?”
偌大会议室中零碎响起不轻不重的笑声。一向不苟言笑的徐大律师竟也笑了出来,可能是觉得这问题太过幼稚。而周围那些发笑的人,也不知是笑检察官问这种问题有失专业,还是笑竟有人相信徐翊白这样的名律心中仍然残存“情理”。
问题虽然无甚价值,徐翊白亦答得漂亮,说法不外乎人情,说法理亦有悲悯,旁征博引夹叙案例,还借用了刑法学研究所所长日前讲座的讲话内容,一席话冠冕堂皇,顺利赢得近乎虚假的汹涌掌声。
讲座结束。会议室众人鱼贯离场,徐翊白仍在台上与簇拥上前的几位检察官闲聊。明澈磨蹭着让高雪晴先走,说车不用等她,只是拖延半天,台上应酬仍未结束。明澈失了耐心,抱着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溜出后门,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明检。”
二分院里来来去去的都是检察官,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但“明”这个姓氏不常见,能被称一声明检的更是数不出第二个。明澈回头,难掩诧异地扬起眉稍,“徐律认识我?”
徐翊白自会议室中追来,在明澈数步之外站定,“尹铮的事,多谢明检照顾。”
明澈同徐翊白客气两句,末了委婉建议,“家长还是应该多关注孩子。要是这次真起诉了,终归不好收场。”
男人的面部被光线切割,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阴影里,轮廓陡峭线条锋利,英俊得令人心惊。明明五官端正肃然,或许是因为眉骨太高,长眉压眼,笑时总是不经意带出几分邪佻,“不可能真起诉。晾那小混蛋几天就是为了给他个教训。”
敢情检察官苦口婆心口水费尽,落在徐翊白眼里纯属多余。明澈被这话噎了一噎,半晌才道:“你这是浪费司法资源。”
徐翊白将这指责照单全收,就连无声的笑容也更放肆了些,“讼棍能有什么思想觉悟,你说是吧,小师妹?”
明澈心里一抖,这才敢确定原来徐翊白真认识她。不仅认识,还一直记得。
明澈从前与徐翊白确实见过。
明澈大三那年,徐翊白应邀回母校参加活动。彼时徐翊白已在业内声名大噪,谢顶的刑法学老教授颇为得意自己培养出如此争气的弟子,遂在晚上攒了个饭局,让徐翊白给学弟学妹讲讲司法实践。
饭桌上热络喧嚣,推杯换盏,尚未踏出校门的男女学生几乎个个深谙酒桌之道,商业互吹,游刃有余,唯独明澈坐在角落格格不入。徐翊白被簇拥在主位,禁不住学弟学妹软磨硬泡,讲了个之前办过的案子。思路不过常规思路,可学生缺乏社会实践经验,都觉徐翊白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赌咒发誓要在毕业之后进徐翊白所在的律所,与他一同在刑辩道路上披荆斩棘。
一片和乐之中,唯独明澈惜字如金地犀利评价,“讼棍。”
声音不大,却让周围诡异地安静下来。徐翊白丝毫没被惹怒,反而从容大度地笑了,“诉讼律师都一个样,除非你以后做非诉业务。”
明澈一字一顿道:“如果律师的工作就是钻法律空子,那么做律师也没什么意思。
“我会成为检察官,捍卫司法尊严,维护司法权威,专治你这种讼棍。”
当年徐翊白又回什么话,明澈已经不记得了,但徐大律师应该风度颇佳,没有让她下不来台。只是明澈也没想到,区区两字评价能让徐翊白记了八年。
明澈由衷赞叹,“师兄还挺记仇的。”
周检察长从会议室里匆匆出来,到徐翊白身旁招呼一声,说有急事得先走,下次可别再忘记给我拿一本你们律所的书。
明澈在一旁听着,顿觉手里那书烫手。刚才只顾与徐翊白斡旋,一时忘了还书的事。徐翊白将周检察长的话答应下来,明澈正要插话,徐翊白忽地眉头微蹙,向明澈压了个眼神。
徐翊白这张脸保养得宜,看不出年纪,唯独蹙眉时眉心会生出一道深而细长的悬针纹,显凶。
周检察长走远。徐翊白略向明澈一扬下巴,“尹铮送你你就拿着,不想要就扔了。”
明澈不解为何徐翊白宁愿失信于人,较真地问,“这不是你给周检的么?”
徐翊白短促一笑,“一本书而已,我不能折我儿子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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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明澈出了二分院,发现廖伟晨的车还在门口等着。上了车,明澈跟车上两人说:“不是让你们别等我么。”
廖伟晨说没事。高雪晴正翻看着刚才拍的照片,突然抬头,凑近明澈审问道:“哎,你和徐大律师认识?”
明澈被麦芒似的目光刮得难受,别扭地扭扭脊背,“怎么可能。他接的案子和我接的案子,你觉得在同一水平线上么?”
这理由太充分,高雪晴立刻被说服了。
廖伟晨自后视镜里瞟了一眼,笑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圈子里这些人数来数去,大半都能搭上个前后辈关系。”
窗外树影倒退,明澈闷声回答,“差着十多岁呢,攀什么前后辈。”
十多岁的差距,差的不仅是年龄,更是资历、阅历,以及社会地位。当年明澈未出茅庐,还能对徐翊白刁钻尖刻地评价一句“讼棍”,而随着日复一日消磨在浩繁卷帙之中,明澈才渐渐明白,原来讼棍能做到那份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行。
高雪晴已经从花痴徐翊白的外貌转而纳闷这么帅的男人为何年过四十还不结婚。明澈无聊地接她话茬,说可能他喜欢男人吧。
“那不能够!”高雪晴美目圆睁,矢口否认,“徐律虽然艳声在外,但可从来没跟男人传出过什么。”
明澈突然好奇起来,“他有过很多女朋友?”
“倒也没有。真正有名分的不多。”
明澈将这话换了个理解角度,“那就是只玩感情,不给名分。渣男。”
高雪晴望天遐想,满目崇拜,“这也怪不得他。帅得跟模特一样,专业能力又强,得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粉丝显然对爱豆十分宽容,无论在哪个圈里都一样,“得漂亮,得腿长。找个女明星吧。”
明澈善良提醒道:“女明星大多脑子不好,可能和他聊不到一起去。”
高雪晴迅速将此论点驳回,“大佬的女人漂亮就行,最忌心思太多。要是你这样的跟他好,你俩能因为晚上吃什么去法院吵起来。”
明澈想反驳,思考一下又发现无法反驳,顿时有点胸闷。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徐翊白庭上风格确实十分相似。当年明澈初初入行,担心上庭露怯,专门看过不少庭审录像,着意模仿他人的节奏与神态。只是无数录像翻个来回,最让明澈惊叹其声势、赞叹其犀利的人却并非出自公诉人队伍,而是身处对面辩护人席位的徐翊白。
庭审并非像电视剧中呈现的那般全程高能,相反,这过程大多是冗长而无聊的。两方出现停顿和口误是常事,徐翊白却几乎不会出现任何口误,甚至连语调急缓都极富节奏,很容易让人听进他的论点、跟上他的思路。低沉性感的烟嗓配上新闻主播一般标准的咬字,说起话来如同下蛊。
明澈确实对照徐翊白模仿过,然而画虎画皮难画骨,明澈最多习得了七分声势,徐翊白循循善诱和指顾从容是至今也没参透。法庭上的明澈字字有力,语速极快,可惜收放未能自如,只懂放不懂收。有次高雪晴去旁听,结束之后气息奄奄扶着明澈的手,“你讲话怎么不喘气?我听着都要背过气了。快,本宫要吸氧。”
尹铮发来一串卖萌表情包,晚上想请明澈吃饭。
明澈回复,不了,我妈叫我回家吃饭。
明澈和她妈杨文雅不住一起。杨文雅今早确实叫了明澈,明澈不想过去,可又不愿对小朋友说谎,于是就此决定赴杨文雅的约。
杨文雅家在苏南,来上海念的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在当时那个年代算是洋气的人。明澈她爸明书砚是上海土著,木讷寡言,多年前在有机化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没什么富贵命,最多赚个读书人的好名声。然而读书人脑子不够活泛势必栽跟头,明书砚这辈子栽过最大的跟头就是和杨文雅结婚。这段婚姻只存续至明澈六周岁,以至于长大以后明澈三不五时就会琢磨,杨文雅到底为什么和明书砚结婚?思来想去最靠谱的答案,大概就是为了上海户口。
“鸡娃”这词近几年甚火,可实际上鸡娃的精神从古至今大抵不变。古有岳母刺字孟母三迁,今再往前倒腾个十几年,明澈也是一路被棍棒敲打,才勉强当得别人家孩子。杨文雅拥有所有鸡血母亲所共有的旺盛精力,以及变态的控制欲。直至明澈二十多岁,杨文雅依然孜孜不倦地试图说服明澈相信,明澈选的裙子既不端庄也不优雅,以及刚从锅里盛出来的鸡汤并不烫嘴,完全可以端起碗一口闷。
明澈上初中时,不知杨文雅打哪里学了个先进思想,说要与孩子成为朋友云云,信心十足地表示希望两人能如朋友一般相处。明澈对此报以冷笑,嗤之以鼻,杨文雅立即哀戚而尖刻地指责明澈狼心狗肺,转眼又因为明澈晚上写作业打瞌睡将她骂个狗血淋头。在外人眼里,杨文雅是独自抚养出争气女儿的坚强母亲,而这层外衣之下,杨文雅对明澈的指指戳戳却从未被人看到过。高中时嫌明澈考不了全校前十,大学时嫌明澈的专业不好找工作,等明澈进了检察院,又说检察官工资低,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杨文雅几个同龄朋友倒是对明澈的职业表达了羡慕与喜爱,说体面、威风,小姑娘真厉害。每到这时杨文雅就笑得眼尾挤出褶子,虚与委蛇地推拒两句,“哎呀厉害什么,就是个普通工作,凑合着干。”
明澈大学刚毕业时在杨文雅那住过一段时间。那几年上海房价猛涨,杨文雅的同事们都张罗给自家孩子买房,杨文雅也想给明澈买,酷暑蒸笼似的高温里拉着明澈看了不少楼盘。明澈自知房价高不可攀,对此并无兴致。杨文雅骂骂咧咧谴责明澈没有前瞻性、没有经济头脑,说父母给你出个首付,你自己还还贷款怎么啦?看房没出半月,杨文雅就在静安一新建尚未超过十年的小区里锁定了梦中情房,心花怒放,趴在明澈耳边算计,“你让你爸把他那套旧房子卖了,我再给你添二三十万,正好够首付。你给我打个欠条,我不收你利息。”
明澈当即扭头就走,留杨文雅在原地捶胸顿足。
不卖。不买。
为女儿买房的愿望落空,杨文雅怨气陡生,做饭时锅碗瓢盆丁零当啷,连带着响成一片。明澈懒得搭理,坐在门口拆快递。包装里是一条粉色A字裙,腰线上打着几颗铆钉。杨文雅见此,咣当将饭碗拍在桌上,两手叉腰,怒目而视,“告诉你多少遍别买这种破衣服,丑死了。以后你再买我就扔出去,我家放不下。”
“我家”两个字加了着重号。明澈收起裙子,隔天就租好房子搬了出去。
下班时窗外落雨,天色陡阴,雨丝细密,嘈嘈切切。杨文雅家距一分院有些距离,明澈不想过去,可若不去还得费口舌跟杨文雅解释为何不去,这事可比冒雨前往费劲多了。
那就去吧。
伞挂在门口,明澈推门进屋,饭桌上三菜一汤,母女俩吃绰绰有余。油麦菜里蒜片显眼,菜半盘水半盘,明澈尝了一口,咸得要命,还一股姜味。
杨文雅做饭难吃,但从不承认,且对厨艺自有一番理解和领悟,固执得不可理喻。杨文雅坚信中餐的灵魂与精髓在于爆锅,无论炒什么菜都必须葱姜蒜齐备。小时候明澈极度痛恨葱姜蒜,长大才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杨文雅爆锅爆的就是个形式,从不费心琢磨该热油还是冷油,该何时爆爆什么,以及如何爆香。
明澈在桌前坐下,问杨文雅叫她来有什么事。
杨文雅殷切地给明澈倒水,口中夸张地哦哟叫着,“怎么妈妈叫你过来吃饭还非得有原因啦?你看你平时也不好好吃饭,也不注意营养,哪像你表姐,人家平时都拿牛奶当水喝的……”
活到这把年纪,别人家孩子连能吃也可以被当作优点大肆表扬,明澈着实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