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筷子过后,杨文雅终于切入主题。杨文雅一旧友的儿子最近从加拿大回国,听说多金俊俏且是单身,杨文雅就起了心思,意欲介绍明澈和他认识。明澈答应一声,说你把微信推给我吧。
杨文雅头一次撺掇明澈相亲,没想到明澈答应得如此痛快,忙不迭将微信推了过去。
其实明澈压根没打算结识人家的多金儿子,可只要加个微信就能换来清净,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买卖。饭毕,杨文雅给明澈装了一盒卤排骨,让她带回去。杨文雅的卤排骨不算难吃,毕竟料包是现成的。拎上卤排骨,外头雨已经停了,明澈溜溜达达进了地铁,忽地被微信群里铺天盖地刷屏的小道消息炸得脑子发懵。
廖伟晨被监察委带走了。
--------------------
第4章
明澈刚进一分院时,廖伟晨还不是副检察长。
彼时明澈尚未练出现在的铜皮铁骨,时常肆意在工作中彰显个人英雄主义,脾气急似荆棘刺,语速快如机关枪,不仅会因合作检察官跟不上她的工作节奏而与对方多有龃龉,同公安更是互看不顺,战火连天,连日给人发纠正违法通知书不说,还叫板着拉条警犬都比公安会取证。
当年分管明澈所在检察部的副检察长姓郭,四十来岁,眉目慈祥,无论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可就是这么个老好人,差点不声不响将明澈踢出检察官队伍,而之所以多留明澈一时半刻,是因为郭副检察长从没见过如此横行无忌的助理检察官,遂决定细致观察、多方打探,看看这丫头是不是背后有人。廖伟晨怜惜明澈赤子之心,在郭副检察长跟前保下了她,又将明澈调到身边,亲自带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明澈知道时也很惊讶,毕竟传言中郭副检察长抽屉里攒她的投诉信能攒出一沓。廖伟晨只是宽和地笑笑,说你还小,等你长大就好了。
廖伟晨被监察委留置。明澈想法设法好几天,终于见到廖伟晨一面。往日意气风发的副检察长眼下乌青,满脸憔悴,见到明澈就说他是被栽赃陷害的,他没受贿。
廖伟晨不过三十六七的年纪,青年才俊,头角峥嵘,一路青云直上,升至副检察长,即使全无过错也是众矢之的。明澈自然信得过廖伟晨的人品,可传言说赃物是在他家中被找到,无可抵赖,明澈便问有没有人去过他家。
廖伟晨说没有,仔细回忆一番,又道:“前两天楼下大妈说有人来找过我,问我住在哪里。大妈没说,他就走了。”
廖伟晨所住的是个破落老小区,遍地都是监控死角,就算拉了监控,也很难说能不能拍到人。明澈追问,“是什么人?你和监察委说了么?”
廖伟晨照着大妈的形容转述:一米八多,穿着衬衫,脸长得挺好看,左眼下面有颗挺漂亮的小红痣。只是这话告诉了监察委,也难保他们会不会取证。明澈又问廖伟晨对这人的身份有何猜测,廖伟晨给出一个公司:灵森生物制药公司。
灵森生物制药公司的老板名叫唐巍,五十余岁,早年涉黑,但近年已经洗白得差不多了。还有传言说唐巍涉毒,只是警方调查不出,传言便只是传言,做不得数。
明澈从监察委打探不到消息,心中毫无头绪,黔驴技穷地给相熟的公安发微信,问他唐巍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对方发来一个地址。是个会所。
明澈无所事事,周末去会所外面蹲点,连蹲两个晚上,竟然真的瞎猫撞上死耗子。其实对于如何帮助廖伟晨,明澈没有任何清晰思路,但主动出击总好过坐以待毙,万一能找到出现在廖伟晨家楼下的人也算不亏。
唐巍带着七八个人,其中有个身材出挑模样俊俏的帅小伙,夜色都挡不住那一双桃花眼的水光潋滟,既锋利又勾魂。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那小伙眼下有没有痣。
几人鱼贯进入会所,明澈连忙尾随,临进门前又刹住车,匆忙从包里翻出口红涂了两下。会所是会员制,明澈刚进门就被拦了下来。明澈笑靥如花,妩媚而做作地捋着长发,说我是跟唐老板一起来的,唐巍,他在哪一间,还不带我过去?
唐巍是熟客,服务员自然没有拦熟客朋友的道理。明澈套出包间名,打发走服务员,独自进了电梯。
电梯飞速向上,门内灯光辉煌,甫一门开,眼前突地昏暗滞涩,唯余高处零落光亮有如星辰。检察院只有可能侦查特定案件,且有专门部门负责,是以明澈指挥公安侦查取证全是纸上谈兵,这活她从未真正干过。进来之前明澈没想太多,这时堕入黑暗,方觉出怕来,冷汗直冒,想着要是装作走错门未免太蠢了些,总不能走到人家跟前看过眼睛再说自己走错门吧?
上酒的女服务员不时经过,个个蜂腰□□,笑容奔放。明澈躲在角落观察一阵,计上心头,蹑手蹑脚溜进更衣间,手脚麻利地换上女服务员的统一行头,又端上几瓶啤酒,摆出扭腰送胯的摇曳姿态穿过冗长走廊,大大方方推开包间的门。
包间里烟味呛鼻,茶几上酒瓶横七竖八,男男女女放浪形骸,几乎每个男人都左拥右抱。其中只有一位没将陪酒女抱个满怀,而陪酒女此刻正在他身边娇媚地举杯劝酒。
那个男人是徐翊白。
明澈当即傻眼。
陪酒女劝酒无果,娇嗔地哼了一声,可那撒娇却并未换来对方怜惜,陪酒女只好再次柔若无骨地攀附过去。明澈六神无主,手心一滑,差点摔了托盘,想不通徐翊白为何会乍然出现在此。坐在角落面色发黑的长脸男人吐出一口烟圈,对着明澈板脸斥责,“站着干什么!开酒啊!”
徐翊白领带松开了些,衬衫也解了两颗扣子,指间夹着半支烟,眼神朦胧,看似酒过三巡。女服务员的连衣裙露背,明澈能够清晰感觉出冷汗犹如刺针,细而尖锐,在背后刺得密密麻麻。
桃花眼帅小伙对着明澈笑了,嘴角高高扬着,眼梢弯出弧线,一双眼里带着矛盾的天真与□□。徐翊白的目光紧随其后,先是略微凝滞,然后便如化开的冰,抓不住,还让人遍体生凉。
明澈深吸一口气,笑着答应,端着托盘到桃花眼前半跪下来,摸出开瓶器开酒。
明澈心中七上八下地盘算:没准徐翊白眼浊,喝酒之后辨不出她,过后只要咬死不认,徐翊白也没辙。更何况以唐巍那不干不净的背景,在座除了徐翊白怕是职业都不怎么正当,若被当众踢爆招来个检察官,徐翊白作为律师才最说不清。
越过茶几上堆满烟头的烟灰缸,斜侧方忽然伸来一只干枯的手。
那手直奔明澈而来,手的主人嗓音如绳锯朽木,干涩难听,“小妹妹手真白呀,今年多大啦?”
明澈向桃花眼瞥去,假装羞涩地笑笑,手下利落开瓶,趁此躲开侵袭。
朽木锲而不舍,正要再摸,突然一只有力的手从另一方向探来,稳稳握住明澈的手腕。
徐翊白不由分说地命令,“过来陪我坐坐。”
徐翊白指骨修长,手背青筋明显,皮肤相触的刹那明澈觉出近乎轰鸣的脉搏跳动,却分辨不清这脉搏是谁的。徐翊白赶走陪酒女,手上使力,猛地一拽,将明澈拖至身边。
明澈被迫挨着徐翊白坐下,心跳如雷,脚底打抖,手臂上立刻爬了一层鸡皮疙瘩。朽木咧着泛紫的嘴唇大笑,问徐翊白说,怎么,徐律师喜欢这个小妹妹?
徐翊白手指冰冷,身体却是热的,两人靠得极近,室内温度又低,明澈贴着徐翊白的衬衫,几乎要被他身上的热量烫到。徐翊白身上烟味很重,烟草味道既辣且苦,与古龙水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呛得明澈嗓子发痒,一时没忍住咳出了声。
徐翊白随意揿灭手中的烟,敷衍地笑了笑,“还行。”
朽木贼心不死,仍然跃跃欲试,“要是一般喜欢,那就让给兄弟呗?这里这么多女人,你犯不着跟我抢。”
徐翊白没答,突然转头问明澈,“你冷么?”然后兀自脱下西装,盖住明澈裸露的后背,“手这么凉。”
行动胜于言表,朽木不吱声了。
明澈攥紧衣襟,悄悄在徐翊白的昂贵西装上蹭掉掌心的冷汗。场上女人多过男人,这一小插曲很快被抛诸脑后,朽木搂紧身边的女孩,再次扯着嗓门与人聊起了天。
桌上酒瓶又空了一批。陪酒女们作风豪放,玩得大方,时而腿夹西瓜,时而胸夹葡萄,气氛节节升温,没人再多注意明澈。徐翊白吩咐明澈出去拿酒,明澈僵硬地点头答应,正要脱下西装还给徐翊白,却被徐翊白隔着衣料按住肩膀,“穿着。”
明澈匆匆起身离场。
踏出包间大门,喧嚣隔在身后。总算全须全尾地脱身而出,明澈不禁心中后怕:里头没一个是正人君子,这么贸然闯门也太莽了。还好刚才闯那一遭并不是全无收获,明澈将桃花眼那张桃花脸打量得彻底,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眼下确实有颗漂亮的小红痣。
但那小红痣并不是在左眼眼下,而是在右眼眼下。
即使小区楼下大妈饱食终日,也不至于左右分不清楚。明澈思量半天,仍然掂量不准这“左眼眼下”究竟是指真正的左眼,还是对面视角的左眼。
说一千道一万,今晚这活应该监察委干,要是连那人的身份都没搞明白就把这事透给监察委,那才真的是太莽了。
身后突然传来沉重脚步,随即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明澈的手臂,力气惊人,铁箍一般,不由分说将明澈整个拎着,拖进电梯。
明澈正在想事,又是在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界,吓得差点失声惊叫。直到电梯门关,明澈才慌张地仰头质问,“你怎么在这?”
徐翊白面色铁青,冷笑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你还敢来问我?”
早年唐巍混□□,他的老大名叫宋明礼,而徐翊白正是与宋明礼搭上关系后才在刑辩圈一飞冲天。徐翊白初出道时跟的师父亦是一代名律,专做经济案件,桩桩案子标的额都不低,若徐翊白安心跟着他,早晚也能挣出一片天地。
但徐翊白太心急。
刑辩律师虽然同站辩护席,对待专精不同方向的同行态度亦有差别。接涉黑案的心黑手狠,接贪污案的油滑狡诈,徐翊白好大喜功,年纪轻轻就将最危险的两样占全了。传闻当年他师父对此极力反对,却没能将徐翊白劝回,两人话不投机,师徒反目成仇。这事在明澈看来,徐翊白年轻时候多少有点叛逆,可机遇与风险并存,也不是所有人走这条路都走得通。
徐翊白既与宋明礼相熟,认识唐巍当然不稀奇。下到一层,电梯门开,大厅灯光璀璨。明澈猛然在亮如白昼的光线中回神,“我衣服还在楼上!”
徐翊白攥紧明澈的胳膊,将她拎出电梯,大步流星走向门口,“明天找人带给你。”
“可是……”
服务员为徐翊白开门。徐翊白将明澈推搡出去,厉声喝道:“走!”
--------------------
第5章
次日上午,明澈在检察院收了个快递,里头装着昨晚穿的衣服和鞋,还有背的帆布包。
正是昼夜温差大的季节,昨晚明澈从会所出来,夜风一吹,冷得腿肚子直哆嗦。还好身上披着徐翊白的西装,宽大厚实,衣袖比明澈的手臂长出十公分不止,小检察官这才幸运避免于初春夜里冻死街头。
明澈一早就将徐翊白的西装送去了干洗店,现在还没拿回来。要将衣服送回再简单不过,像徐翊白这样叫个快递就行,可这快递明澈迟迟没叫,思来想去,明澈决定抽个时间亲自去徐翊白的律所跑一趟。
要说有哪位律师处理贪污贿赂案件经验丰富、有能力有手段将廖伟晨捞出来,且还是明澈够得着的,一时三刻除了徐翊白,明澈还真想不出第二个名字。
打定主意,明澈隔天下午取了西装,提着干洗店袋子,直奔徐翊白的律师事务所。陆家嘴最昂贵地段的顶级写字楼,久诚律师事务所嚣张而财大气粗地占据顶层,视野辽阔,如能一步登天。明澈刷身份证上楼,刚进律所就被前台小妹当头拦住。
律师求见检察官寻常,检察官上门拜访律师可就稀罕了。明澈不好借着职务狐假虎威,遂只说是来找徐律师的。
大概来找徐律师的女人太多,前台小妹颇有经验,笑容灿若桃花,话里话外却死不松口:徐律师不在。
明澈已经问过久诚所里认识的一小律师,知道徐翊白今天在办公室,可前台小妹不买账,明澈又不便透露来意,一时竟也无计可施,与前台小妹犄角僵持。一位高个年轻律师路过门口,刚按了开门键要出门,又突然回头,盯着明澈的背影试探着叫,“明检?”
明澈循声望去,“邓律师?”
邓航之前因为一个职务侵占案与明澈相识。那案子明澈秉公办理,作出不起诉决定,所以明澈与邓航的交情就只止于点头之交。或许是因为自己与师父交恶,徐翊白这些年来没收过徒弟,挑拣下来唯余邓航一人得过徐翊白提点,外人遂戏称邓航算是徐翊白半个徒弟。
半个徒弟也是徒弟,总比旁人亲近几分。明澈开门见山,“我想见徐律师。”
“您……”邓航略一迟疑,“预约过吗?”
这话是句废话。徐翊白有一男秘书,八面玲珑,心细如发,若徐翊白有访客,男秘书必会告知前台小妹,且提前十分钟就在前台亲自候着。既然明澈被拦,想来是不速之客,但明澈是检察院的人,面子总得留够三分。
明澈诚实地摇了摇头,将干洗店袋子在邓航眼前晃了两下,“我来给徐律师送他的衣服。”
邓航面露为难之色,向明澈伸出手,“要不您给我吧。”
明澈直视邓航,一字一顿道:“我想亲自交给他。”
西装落到女人手里,很难让人不想三想四。邓航知道无论于公于私,眼前的人都不好得罪,踟蹰片刻,对明澈做个“请”的手势,在前带路。
邓航站在徐翊白办公室外,替明澈敲开了门。
大门沉而厚重,办公室内色调寡淡,线条冷硬,风格与办公桌后那张英俊的脸如出一辙。明澈嗓子发干,心跳突然加快。面对顶尖的刑辩律师,明澈自知作为检方也讨不到便宜。
但明澈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讨便宜的。
徐翊白正看着显示屏,余光扫见明澈进门,视线没从屏幕移开,“你怎么来了?”
明澈把袋子放在沙发上,生硬地故作天真,“来给你送西装。已经拿到干洗店洗过了。”
再昂贵的定制西装也不过一件衣服,徐翊白显然没当回事,“快递就可以,何必亲自跑一趟。”
尽管这话只是客气,但既然徐翊白说“何必”,明澈便将他这话当作问句,一板一眼回了答案。“因为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徐翊白这才正眼看了明澈,推远键盘,往椅背靠去。
“说。”
面对徐翊白这样修炼成精的人,单刀直入是最好的谈话方式。明澈深深呼吸,目光与徐翊白刹那交错,“你能接廖伟晨的案子吗?”
律师圈里消息向来传得比飞还快,这群律师吃饭靠政策、靠人脉,嗅觉出奇地敏锐,政治觉悟比明澈高出好几个档次不止。所以哪怕只提廖伟晨的名字,徐翊白也必然知道始末,甚至以他的能耐,知道的始末大概率比明澈还透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