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怀念横溪的那段日子。
他等了很久,才又等到皙仪开口,她说:
“我今天坐在这里,离横溪那么近,才忽然间觉得,我这条命,真的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但凡有一点差错,她都活不下来。
皙仪身上力气懈怠,腰身塌下去,人就坐不稳,她整个人手一抖,险些往栏杆前方倾去——
底下是空空荡荡,一条长街。
她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下去。
韩寂匆匆忙忙伸手,左臂一揽,就能整个环住她腰身。他手上用了力气,一下将她拉回来,远离那摇摇晃晃的栏杆,靠近他微凉的胸膛。
这么多年了,皙仪还是瘦得硌人。
等到皙仪坐稳以后,他立刻松开手臂,眼前还是女郎纤细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不是仍然沉在回忆里,来不及给他一分一毫的回应。
至少韩寂心尖已经颤得停不下来,一分一寸,都是他犯了大忌的证据。
伸手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什么规矩礼教,他只是不能看见皙仪受伤。
而片刻之后,韩寂指尖仍在微微颤抖时,皙仪静静地转了身,无声无息地,她就与韩寂并肩坐着。
今天是月末,她与他中间,甚至没有一片月光遮挡。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像今天一样,没有阻隔、没有审视的目光,那将是她这辈子都感激的愿望。
再靠近一分,她就能和他肩膀相贴。
但是皙仪停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又安静地说话,絮絮叨叨,念起他们过往的回忆。
她问韩寂,救她的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家里?
韩寂沉思片刻,却回答,他也不知道。
“我刚开始带你回去的时候,也和你说过,我未必能养你很久,但是后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放在我跟前,我又怎么能轻易丢下呢?”
皙仪笑了,她拨了拨飘到脸上的头发,又问:“但其实那个时候,你留下我,也就是因为不忍心。换了其他的小孩子都一样。”
韩寂没有听明白,他愣愣看向皙仪,而皙仪神色淡然到薄凉。
他五感都变得迟钝,看见她泛红的眼尾,才迟迟闻到一阵极其细微的酒气。
放在皙仪手边的杯盏里,装的并不是清茶,就是酒,只不过味道太淡,他是嗅不出来的。
她今日的异样,离奇的一句一句话语,还有不大符合寻常逻辑的举动,原来都是因为,在十六岁的第一天,她第一回 饮了酒。
韩寂微蹙眉,提醒似地唤了她一声:“皙仪?”
皙仪应声偏头看他,毫无心虚神色,反而理直气壮地逼问他:“我是说,玄英,是不是那天你捡到谁,都可以和你做一家人,不一定非要是皙仪。”
她又唤他玄英,也不知道是不是醉得不轻。
皙仪本来就很会伪装,她要是想演一演,他其实根本看不出来的。
韩寂无奈地想:哪里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他哪怕知道皙仪可能是醉了,口无遮拦,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却也不想就这么敷衍过去。
他迟疑,再迟疑,看着皙仪已经微微敞开的狐裘领口,凉风往里灌,她脖颈已经不自觉地泛起青紫。
最终韩寂还是伸了手,他亲自为她系上狐裘系带,皙仪愣愣地低头,盯着他的手指尖。
她垂着头,声音沙哑,“问你呢,玄英。”
韩寂只好回她,当然不是。
皙仪眼睛睁开一半,看上去是困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问他:“哪里不是?就是,只不过是我运道好,敢来缠着你,要是别人也这样,你心这么好,肯定也……”
“小皙。”韩寂头一回打断她,皙仪马上抬头,粲然朝他一笑,她不知哪根骨头发软,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脑袋一歪,正正好好倒在韩寂肩膀。
韩寂只能接住她。
他觉得今日太过分了。不管是他,还是皙仪,都太过分了。
可是无论皙仪是因为醉了才这样,还是她清醒地犯戒,韩寂其实都没有办法拒绝她哪怕一回。
他做不到的,一句训斥、一声不可,他都没有办法做到的。
皙仪靠他很近,耳朵就贴在他脖颈,他说什么,她都能清晰分明地感觉到。
韩寂于是徐徐开口,高楼不见日月,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日子已经过了子时,悄悄走到了第二天,迈进新的一年。
他说,“不会的。”
救下皙仪,包括留下皙仪,是因为不忍心没错。
但是现在他榜眼及第,成了国朝第一臣最青眼的学生,当年他救下的那个孩子,他如果不想要她留在身边,其实有千百种安置的办法。
而他都没有选,他只要皙仪留下。
这些他都没有和皙仪讲,但是他清楚,无论皙仪是醉了,还是清醒着,她都能从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知道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未必是他和皙仪的默契,是因为皙仪天生就聪慧灵巧得过分。
无人角落,谁都没有发现,过分苍老瘦小的身影来过,又离开。
晏缘之长叹一声,心想: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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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仪不用韩寂搀着她回去,但是韩寂不放心,他一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缓慢地下楼。
队伍里就她一个女郎,因而她的房间安排在最高层,一边是晏缘之,一边是韩寂。
他们只隔了一扇木门,然而那扇木门兴许永远都跨不过。
送她到门口,韩寂本该离开,但是皙仪推开门,周遭也没有人,她眼里含了一汪水,可怜兮兮,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可是一旦落下泪来,韩寂根本管不了她是真心还是伪装。
皙仪像幼时一样,抓住韩寂的袖口:
“玄英……这个生辰,你可不可以陪一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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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不辞冰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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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仪从来没有喝过酒,因而不知她有几分酒量。酒菜都是晏缘之送来的,她起初也只是好奇,提着酒壶爬上几重楼梯,倚靠栏杆,第一杯酒入喉,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彼时她尚不知何为“后劲”,天生骨子里有对危机的敏锐,但是敏锐过后,又只是一身逆骨,学不来预防与善后。
以至于她现在半躺在榻上,重重地按揉两边额间,脑袋里像裹进一团风云,搅动得她两眼都是一片昏黑。
皙仪头靠着软枕,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眼下都随着识海里的一片混沌烟消云散。她迷迷蒙蒙睡过去,忘了闭上眼之前,韩寂说过要帮她熬一壶醒酒茶。
她活十六年,其实也没有做过一场美梦,大多时候,都是幼年被老畜生毒打的场景复现而已。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半夜噩梦惊醒,拂落一地书籍,韩寂也会被她吵醒,但他天生没什么脾气,即使第二日还要早起,也会顶着困倦轻轻拍她脊背安慰。
后来老管家和阿菱进了府邸,她夜半惊梦的次数也慢慢减少,偶尔真的被吓醒了,四周也再没有人能安慰她,她也只好再次闭眼安眠。
所以这场清明梦袭来的时候,皙仪还有些恍惚。
她清醒地知道,不过又是一场噩梦罢了,然而手脚都被束缚,眼皮也像被粘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那张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的、丑恶的嘴脸,又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她面前。他手里甚至不用提什么棍棒,光一双乌漆嘛黑的手掌,就已经让她又一次害怕得浑身颤栗。
她三四岁的时候,一回又一回地半只脚踏进棺材,就是因为这双手,他只需要扑通一下扇过来,她便绝无还手之力。
皙仪在梦里挣扎,转身想逃、伸手想阻拦,但是偏偏她都做不到,身子沉沉的,如同奇闻志怪里说的“封印”。
那老畜生暴怒着来撕她套上的那件袄子,口中大声怒喝:“小棺材!瞎穿谁的衣服!”
有个人上来拦住他,但是皙仪两腿发软,她知道自己此刻该逃,却一步也逃不出去。
这梦里的场景真实到恐怖,她依稀觉得,当真出现过。
老畜生因为她穿了一件哥哥的衣服来打她,哥哥像模像样地想拦着他爹,最后没有拦住,她又在阎王殿里走一回,然后命硬地苟活下来。
碗盘碎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手掌拍过来的时候剧烈的力道仿佛不在梦中,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皙仪依然能感觉到后背隐隐的痛觉。
她闭上眼睛,手脚都放松了,心想:反正也就是梦,现在没有人能打她,总有醒来的时候,那她还折腾什么呢?
皙仪躺在榻上,静静地看着老畜生那张模糊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她身下分明是高床软枕,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那间狭小的房间,挡不住一寸风雨,夜里一旦风凉,骨头缝都要吹疼。
她只能紧紧地裹着身上的破棉袄,然后躺在草席上,满地潮湿痕迹,冷得她骨头都要碎掉了,只想着,多苟活一日是一日。
片刻之后,不知现实过了多久,在梦里仿佛只是恍然一瞬。她又感觉自己身处摇摇晃晃的车板,梦中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月黑风高,驴车孤寂地在泥泞地里慢行,载着她去另一个地狱。
“不许哭,再哭把你扔下去。”
赶车人大声喊着,威胁她、吓唬她。
皙仪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都是真实的回忆,这是回到了那一天,有人塞给老畜生五吊钱,然后把她买走。
她在驴车上哭,赶车人骂她,她还骂回去了。
她脑袋仍是清醒的,只是忽而觉得可笑,怎么都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了,梦里还是只有这些东西?难道她这条命还是天生的廉价,有些好东西连梦里都不敢要?
皙仪在梦里又看过一遍那天的景色,天那么黑,黑到像要压在她头顶上一样,她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开。
驴车走得很慢、很晃,飘摇的树枝在旁边,一寸又一寸地远离,然后又一寸又一寸地靠近,景色重复无聊,而且阴森恐怖。
皙仪想:原来那天夜里这么吓人。
她已经失去五感触觉,不知道枕头在无知无觉中,已经洇出一片湿痕。更深露重,她在梦里落下两滴久违的眼泪,为她这坎坷的幼年时分,而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察觉。
韩寂端着醒酒茶走上楼的时候,想要避开所有人,宴席已经早早结束,大家各回各的房间,这里楼层高,没有人会注意到。
只有晏缘之,他只需要避开晏缘之。
他脚步放轻,再放轻,路过晏缘之房间的时候,几乎连喘气都不敢了。
有些事情上他天生迟钝,但也知道,尽管他待皙仪和皙仪待他都是清清白白,他夜里出现在她的房间,也是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哪怕是最亲的长辈,哪怕他心里明白,晏缘之就算知道了也会回护着他们。
那样也不可以。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他正要走过晏缘之房间的时候,却忽而听闻“吱哑”一声,韩寂愕然回头看,果然是晏缘之打开了窗。
瘦小苍老的人影背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神色几乎看不分明。
韩寂心里一阵乱跳,嘴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却解释不出来一个字。
晏缘之头一偏,用下巴指着南边的方向,那是皙仪的房间,他问:“醉了?”
韩寂自知骗不过晏缘之,只能点点头,“有一点。”
晏缘之笑了一声,脸色却并不亲和,仍然半是沉稳、半是淡然。韩寂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如擂鼓。
老师不会看不出来的,他必然知道很多事情,也必然……能看透很多也许连他们两个人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的事。
“早知不给她送这壶酒了,还劳你大半夜地要起来照顾她。”
韩寂还没来得及回答,晏缘之的身影就从窗边消失,随即,他那侧的房门被推开,晏缘之匆匆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醒酒茶:
“走吧,我随你一道去,看看小朝晞到底醉成什么样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有什么人说长道短。
但是韩寂心里莫名不安,他知道,晏缘之在保护他和皙仪,然而这样的保护,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地阻隔?
先推开皙仪房门的是晏缘之,他个子小,挡不住韩寂视线,于是他一眼就看见榻上平躺安眠的纤弱身影。
帐子还没放下来,油灯也没熄,屋里勉强还算亮堂,她就这样睡着了。
晏缘之把茶碗搁在几案上,无奈笑道:“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而后意有所指地隐晦道:“好好地过个生辰,结果长寿面也没吃上,光让她一个人喝壶酒了。”
韩寂听出他言外之意,心里清楚,其实皙仪也不是一个人喝的。
那时他在她身边,只不过不知道壶中装的是酒,所以他没拦住,事态也只能发展成现在这样。
晏缘之蹲下来,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皙仪肩膀,沙哑苍老的一把嗓子,难得温和到过分:
“小皙,小朝晞,醒醒,起来喝了醒酒茶再睡!”
韩寂站在他身后,不靠皙仪的床榻太近,然而视线却难免,被她枕头上的一滩湿意吸引。
他整颗心顿时揪紧,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上来,手指都开始不停颤抖。
没人比他更清楚皙仪为什么会夜里哭泣,也只有他见过她夜半惊醒,窒闷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得喉咙连着额间一块剧痛的模样。
他匆匆上前,吓了晏缘之一跳。
皙仪果然紧皱着眉头,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心头猛地一跳,连声唤道:“皙仪,小皙?听得见吗?”
“小皙,小皙?”
“这是韩老爷的小儿子呀!他怎么站在棺材边上啦!”
一群人敲锣打鼓地走过去,出个殡,居然也能这么热闹,放在她们那个破烂偏僻的小村子里,一卷草席裹着扔进林子里,就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皙仪扒着车板,她知道,她该遇见韩寂了。
这是他和她的第一面,他扶棺送灵,而她要被送到另外两个畜生的手里。
第一回 擦肩而过,他应该都没有看见她。
但是皙仪心里很难受,即使她知道,之后他们还是会见面,他还是会收养她,一直养她到十六岁,她也依然无法接受他们有对面不识的一刻。
她在梦里清醒地知道,她已经太贪心,贪心到她与韩寂的过去都不准有一分一毫的瑕疵。
可是回忆只能是复现,曾经已经过去的事情,现在是注定没有办法弥补的。
就像她没有办法跳下驴车的车板,他也不可能离开父亲的棺椁,他们真正的相遇、真正的相识,这场梦是演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