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惴惴不安放下车帘,韩寂身影已淡到看不见。
他与她昨夜似乎逾矩到过分,尽管皙仪只记得她最后揪着他袖子不放他走,然后她应该就睡着了。
安神香燃得太浓,浓到她一阵又一阵的迷蒙。
她想:过分到了何种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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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韩寂率人纵马疾行,再越过几道河,就要进淮州地界,而距离早上他们与晏公分离,也不过是一个白昼的事情。
他下令歇息休整,寻到一处晏缘之早早为他们备好的驿站,一个个将还跟在他身边的人安置好。
此处的屋子自然比不上除夕夜晏缘之定下的那间酒楼,但也算得上干净整洁。韩寂在狭小的屋子里放下包袱,请人给他送了笔墨纸砚,而后提笔,准备给淮州州府去信。
晏缘之让他挑这个大梁,固然是信任,想要提拔他做他之后的心腹。可到底要处理的人是刘遵旧部,更何况现在先帝已去,他们当真是没有人在身后支撑了。
此局或许有千万重风险,所以她不愿意让皙仪过来。
皙仪……
说起来,这应当是继他去省城赶秋闱那次之后,他和皙仪惟一一回长久的分离。
也不知要分开多久,她能不能安安心心地在上京等他回来。
“咚咚”,客气的叩门声传过来,韩寂刚好落下最后一笔。打开门,发现是一个穿青袍的年轻人,他记得的,应是新科进士,与之前的温容倚同年登科,眼下在齐胤手下做事,风评一向还不错。
似乎……是叫冯岩?
冯岩待他很恭敬,一进门先客气地唤了声:“韩大人,有关淮州州府事宜,我有些想请教的,不知是否冒昧?”
韩寂将人请进来,冯岩并不寒暄太久,开门见山道:
“大人,之前晏公在时,命我们待此事速战速决。然如今先帝崩逝,晏公回京主持大局,想来淮州此行必然不比有他在时顺利,那……”冯岩顿了顿,逐渐压低声音,“处理时,是否要手下留情?”
说罢,他又匆忙补道:“这也是其余同僚请我来问您的……”
冯岩看上去有些局促,低头无奈轻叹一声:“原本此事就因人际上有些棘手,本想着晏公若在,我们倒没有什么好怕的,想来官家也是站在晏公这一边。谁知变化如此之快,一下子……就成了另一家的天下了。我们也都不过是小吏,在朝中掀不起一点风浪,倘若一步行差踏错,恐怕就是给人当了垫脚石的命。”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韩寂其实都能明白,冯岩之所以顾虑这些,根本还是因为当下时局已变。
太子登基,素来与太子交好的刘遵,也在此时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从前官家就因为旧谊不舍得太下狠手对待刘遵,以至于他势力发展到如今,已经不算那么好修剪。倘若任他这样下去,恐怕晏缘之也会有应付不过来的那一天。
韩寂亦是在心中暗叹,他怎会不知这件事情危险?办好了未必有太多功劳,到底现在金殿玉阶上已经换了人,若是办砸了,第一个顶上去被诘问的,定然就是他。
晏缘之信他,他却未必那么信自己。
沉吟片刻后,他徐徐对冯岩道:“晏公临走前,向我提起过一个人。”
他在书案上描摹一个“宁”字,接着道:“先帝虽已崩逝,但她仍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的官家,羽翼未丰,未必能从她手里夺去太多决策之权。因此,只要她在垂拱殿仍有一席之地,你我这桩事,就不算太难做。”
而宁江湘,一定是与晏缘之站在同一边的。
冯岩恍然大悟,赶忙对韩寂一揖:“多谢大人指点……”
韩寂立刻将人扶起来,“这又算什么指点?不过是晏公留给你我的后路罢了。”
冯岩坐回原位,夜色未深,韩寂于是给他斟茶。
“晏公既敢放手,定然是想好了后路。你我若因此事被官家追问,或被谁记恨,他一定会出手回护。这一点,我想请冯大人转告诸位同僚,请他们相信晏公,也相信自己。”
冯岩连声道:“这是自然,晏公何等人物,自然没人怀疑的!”
韩寂微微颔首,月色透过轻薄的窗纱,照在他轻轻闪动的眉眼,温润而慈悲,如一池静水,洗净万物尘灰。
但他口中,却是另一番凛冽天地。
“所以,放手去做即可。总之刘守光眼里,晏公是敌人,那你我便都是。若对他的人怀仁慈之心,断送的,是你我的前程与后路。”
冯岩啜饮一口茶,意味深长地淡笑,韩寂知道,他以后应该也会有不错的前途。
凭这份担起其余人疑虑担忧的责任心,还有光明正大在他面前谈论帝王生死更迭的胆识。
长夜漫漫,韩寂都不敢饮茶,他昨夜在皙仪房里熏了太久的安神香,今日起来还混混沌沌的,头痛得很。
莫名其妙又想到皙仪身上,他按了按眉间,觉得自己真是荒唐到入魔了。
冯岩还没走,他不知为何又开始局促起来,嘴唇张合,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将将敢问出口:“韩大人……那我们此去,需要多久?”
韩寂垂眸,“若能顺利照晏公打算,半月可以回上京,到底是舞弊大案,牵连多少士子,不能不仔细查察。不顺利的话,大抵要两月有余。”
冯岩又长叹。
韩寂疑惑看向他,却听冯岩遗憾道:“哦,大人见笑了。我不过是因家中一点事,所以对归期好奇了些。”
韩寂问:“何事?”
冯岩便很快答:“内子产期在今年三月,她怀胎时我陪她的日子就不多,若生产时仍在异地,到底会可惜。”
韩寂微怔,“这……的确是大事。”
但是他又能怎么帮上他呢?冯岩被派遣到淮州,是朝廷的决定,他不能擅自让他回去,当然也不能成全一个小家的圆满。
就像他到底不能把皙仪一直带在身边……
韩寂眉心微蹙,唇角又逐渐浮起温热而旖旎的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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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辞冰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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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月至中天时,窗外的天色越是暗。不知是不是走到一个月的末尾,窗外连一段清光都匀不出来,整间屋子昏暗到不似人间。
但倘若真的不在人间,也许还更好一点。
韩寂躺在潮湿的木质地板,身下只有薄薄一条被褥。他想:他本可以不答应皙仪,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眼神,就打破二十余年坚守的所有底线,如此逾矩、如此荒唐?
分明只要还身在人世,只要还有一双眼睛放在他和她身上,他就不该在深夜的时候依然留在她卧房里。
皙仪睡得很安稳,安安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整个人面对着他侧躺,消瘦的脸颊贴上柔软的枕头,偶尔动一动的时候,能看见枕头上的刺绣花纹印到脸上,几道深深的痕迹,围成半朵模样潦草的芙蓉。
好像一切都和幼年时候没什么分别,她依然睡在他侧边,安静到没有一丝声响。若逢夜里做噩梦,皙仪惊醒,摆在中间的那一摊书倒下,他就能立刻醒过来,然后顶着困倦柔声地安慰她,直到她再次安眠。
床榻上,皙仪的被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扣在被沿的指尖倏地攥紧,微小却突兀的动作,一下唤醒了韩寂陷在昏蒙中的心神。他心头一震,立刻收回眼神,紧闭上眼睛,只怕自己再支撑不住,又要往皙仪那里看过去。
已近子夜,房间里几乎一寸光线都没有,韩寂习惯黑暗,也习惯在黑暗里准确地发现皙仪的任何异常举动。因而他完全在第一时间看见她不安挪动的指尖,也几乎是在当下就反应过来,她或许又陷入噩梦。
月色隐于浓云之后,不敢露出头。
韩寂纠结万般闭上眼。
他心头焦躁得像划过千万只蚂蚁,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也许是屋内炭盆燃得太过,干燥的热气顺着地缝传到紧贴地面的被褥上,而后又传到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置于燥热的油锅之上,四肢百骸都是难以轻易消散的热度。
从今夜决定留下来的这一刻,他就注定要受这个罪。
皙仪宁静的睡颜在一片昏黑的识海里隐隐浮现,她真的已经生得很漂亮,纤细又坚韧,不似娉婷春花,更像凌霜青竹。早有人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来问过韩寂,无非是想要皙仪嫁进他们家门楣。
他一直不急着给她定亲事,哪怕晏缘之已经隐隐有所想法,韩寂依然没有动摇过。
起初是想遵从她的意愿,让她再多看一看人间,毕竟好郎君涉及女郎的后半生,她这回没选好,即使有后悔的机会,难免也要受伤。
谁知一拖就拖到了今日,皙仪已经满十六岁。他记得比皙仪年纪小的长宁郡主已经与殿前司的魏虞侯成婚半年,而皙仪甚至还没有定下婚约。
原来旁人眼光,以及隐隐滋生的谣言,都是他咎由自取。
韩寂刻意地咬破舌尖,痛觉袭来,脑海里便没有空间再留给不时冒出来的,皙仪的容颜。
舌尖这样脆弱又单薄的地方,伤到了不是什么大事,但咬下去那一瞬间,人人都会痛到难以自抑。
“玄英……”
颤抖着的、细弱的呢喃声传过来,他们离得很近,因而犹如响在耳畔。
韩寂蓦然睁开眼睛,他习惯黑暗太久了,即使克制再克制,仍然第一时间不受控制地瞥向床榻的方向。
皙仪一只手臂放到被子外面,垂在榻沿,纤细易折。
她从小就生得很白,所以他当初肤浅地给她取了这个名字,长大以后,幼年时过分柔嫩的白皙渐渐成了一种病气萦绕的青白,太浓的冷调让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在暗夜里依旧清晰夺人眼光。
若有月光一段漏下,该为她蒙上一片轻纱,莹润如珍珠磨成粉。
韩寂原本舒展的手掌紧紧揪住身下单薄的被褥。
“玄英……”
细弱的、野猫一样的叫唤从喉头溢出来,皙仪声音原本就比寻常女郎偏哑,夜里睡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迷迷蒙蒙的梦里旖旎地唤他,便如一坛酿了二十余年的陈酒泼落满地,不够清纯,但是熟透到勾人。
韩寂指骨已经泛白,被褥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他甚至害怕会把这一层薄薄的布料揪断。
他正要起身凑近,去给她掖被角的时候,皙仪却莫名其妙身子一动,随即扑通一声,正巧滚落到他铺在地上的被褥边沿。
安神香太浓了,浓到皙仪居然在蹙眉感受到疼痛的时候,依然醒不过来。
韩寂不敢再挪动一步,她身上清苦又冷淡的香气与屋子里的安神香混到一起,萦绕在鼻尖,又顺着钻进他脑海与心口。
就要攀上高墙,穿过他刻意建造的、摇摇欲坠的围栏。
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转身离开。
可是夜色太安静了,安静到韩寂觉得,没有人会来打扰,没有人会来审判,所有监视的目光都随着夜风的沉寂逐渐消散。
此夜,是千载难求的世外桃源。
皙仪陷在梦里,一举一动都不由自己控制,因而她薄凉的、纤细的手臂贴上来的时候,韩寂几乎在心底唾弃了自己一万遍。
宽大的衣袍袖子卷到手肘,完□□/露在外的小臂洁净又坚韧,固执地不肯放开,宛如青藤缠缚高墙,丝丝缕缕不知不觉中,就已经铺满到让人挪不开眼。
她在梦里,她什么都不知道,韩寂心想,所以应当放开,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明日天光升起,他们依然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一对。
他动作极其小心,先轻轻将她宽落落的衣袖撩下来,好挡住那一片夜里也格外莹润的肌肤。
韩寂的眼睛不敢落到她身上,可偏偏隔得这样近,余光一瞟,就是一重又一重的折磨。
皙仪仅仅隔他三寸而已,太近的距离,她轻微而细弱的呼吸都扑在他耳畔,只要一抬头,也许就能触及她的发丝。
可是不行,他不能越过这条线的。
韩寂另一只手攥紧了,掌心留下深深的刻痕。指尖碰到薄凉丝绸的一瞬间,他整个人脊背顿时绷紧,丝绸划过指腹,而后又慢慢铺在皙仪纤细的手臂。
垂落下来那一刻,韩寂终于松了一口气。
皙仪同他手臂相贴,她迷蒙中一转脑袋,半边睡颜就彻彻底底暴露在韩寂眼前,纤长羽睫、柔润线条。他对她太熟悉了,夜色如此昏黑,也能想象到她睁开眼的模样。
微微上挑的眼尾,和永远沉静的眼底。
如果她在此刻惊醒,看见这副场景,究竟还能不能一如往常的从容沉静?
他们又该怎样面对彼此呢?
韩寂无声地叹气,默默坐起身,将身上单薄的被褥盖到她身上,来回琢磨着该怎么让皙仪回榻上睡,地上到底太凉。
若是抱她起来,多半要惊醒她。更何况……
他自觉越过这条线,未必能再踏回来。
韩寂疲倦地揉按眉心,正要先站起来,忽而腰间横来一双手,柔软又薄凉。皙仪体温似乎一直这样,一到冬天,手脚就冰冷得离不开毛毯与暖炉。
这样凉的温度,本该浇灭他心头所有荒唐的旖旎。
然而女郎突出的腕骨硌在他侧腰,触感实在太难忽视。皙仪一直清瘦过分,手腕永远掐不出一点肉,细得碰一碰就能折断。大概是从幼年开始没过过好日子,因而许多年了也养不回来。
韩寂想,这一夜,他大概要用尽一生的自制力,才能堪堪把这双纤细的手移开,再默默无声地离开她身边。
皙仪微微瑟缩了一下,应是觉得冷,所以下意识往他身边靠。她一直怕冷,冬夜点上炭盆的话,也总是睡得沉。
今夜饮了酒,又点了这样浓的安神香,难怪那么久了,也仍在梦中。
韩寂伸手,为她拢紧身上的薄被子——
然而皙仪也不知道梦见什么,手上忽然用力,紧紧箍住他腰身,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韩寂顿时一寸都挪动不了。
“玄英,玄英……”
她仍在呢喃,摇着头,发丝轻轻曳动。
而后,皙仪像是醒了一样,掌心移到他胸膛……
至少韩寂现在已经不敢再回忆,他是怎么在一片迷茫中被皙仪压到木地板上,又怎么手脚慌乱地想抗拒,却又不敢用力。
皙仪不知何时落下眼泪,满脸湿意,连不成句子的梦呓也带上浓重的哭腔。
她胡乱地唤着,从“二哥哥”再到“玄英”。
只有他,哪怕在梦里,她无知无觉中喊出口的,还是只有他的名字。
皙仪的眼泪砸到他脸上,顺着脸颊落进脖颈、肩窝,烫得他浑身一缩。
韩寂愣愣地伸手摸了摸——他抚上皙仪脸颊,碰到一手的水迹。
她为什么常在梦里哭呢?清醒的时候,永远像一潭翻不起风浪的水,安静到沉稳,沉稳到让人敬佩又心疼。
唇角像被凉风拂过,又像一片冬雪落下,极其轻微的触感,好像只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