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四岁的小皙仪颓然倒在车板上,看着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远,锣鼓声音远去,世界又是一片寂静。
然而就是此刻,一声悠远,仿佛从天边传来,不属于她这场惨痛的梦境。
“小皙,小皙!”
他一直在喊她,一声又一声的“小皙”。
皙仪睁大眼睛,又急急忙忙从车板上坐起来,扒着木板子往外看,不知是几斤重的诚心作祟,她竟然真的看见穿孝衣的小少年朝她走过来,背着月色、顶着夜风。
那是十四岁的韩寂,没有功名在身,只剩一身慈悲。
皙仪在梦里喜极而泣,而被死死束缚住的手脚,似乎也终于活了过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韩寂就在眼前。
什么都顾不得了,梦里的情景太可怕,她只想像从前一样——
她抱着他,然后他不停地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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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不辞冰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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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仪迷蒙着扑进他怀里的时候,韩寂几乎一动都不敢动,他太久没有和这个孩子靠这么近,浑身上下都透着陌生的僵硬。
他腰身被两条纤细手臂紧紧搂住,皙仪埋头在他肩膀。而韩寂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悬在空中,下意识想拍一拍皙仪后背,然而又在顷刻间意识到——晏缘之还在一边。
他余光能瞟见晏缘之霎时怔住的神色,片刻之后,又听见清脆的“当啷”一声,是盛着醒酒茶的杯盏歪倒,彻底救不回这一场迷醉。
但皙仪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全心全意地依赖着眼前这个人,韩寂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的一起一伏,她因后怕而格外明显的呼气吸气声音,蛛丝一样缠缚上他耳畔。
他不敢轻易挪动一寸,皙仪鲜少有这样大的情绪起伏,如果他今天松了手、后退了哪怕半步,他都必然因此愧疚至死。
因而他也不敢去看晏缘之,只能借用微弱的灯火,明明暗暗、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一寸一寸沉下去的脸色。
肩上传来些微痛觉,韩寂迟缓地转头去看,才发现皙仪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攥紧,冰凉的指尖将浅蓝近白的衣料压出一丝丝皱褶,仿佛要隔着这层布料,在他身上刻下印痕一样。
韩寂撑在床沿的手也随之慢慢握紧,他微微偏头,垂眼不敢看晏缘之,只能似是而非地唤了一声:“老师……”
似是提醒皙仪,也在提醒自己。
而世事多巧合,偏偏皙仪也在此刻怯怯弱弱地唤他,玄英……
一声压着一声,她的可怜压倒他的恐慌,最终韩寂还是顶着晏缘之的目光低下了头,他从始至终都没敢松手,更不敢推开她一分半寸。
很快,屏风之外传来陈旧木门合上的“吱哑”声,就像那盏翻倒在地无疾而终的醒酒茶一样,晏缘之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也终究没有达到。
室内只剩下隐秘相拥的师徒一对。皙仪坐起来的时候卷起半边锦被,铺在韩寂长袍上,她进房间的时候已经把狐裘解下,眼下只穿单薄的青绿色长裙,样式素净又简单,只有宽落落的袖子垂到韩寂露在外面的手腕,惹起他一阵痒意。
韩寂认命一样闭上眼睛,指尖碰到她铺在后背的头发,罕见地没有躲开,反而留恋一样停留了须臾。
而后他温声问道:“做噩梦了?”
皙仪紧绷的身子一点一点放松下来,他能感受到她脊背不再像方才那样僵硬。韩寂又耐心等了一会儿,果然,皙仪原本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换了个方向——
更亲近地、用脸颊柔柔软软地贴上来。
“梦见自己又被卖了,差点死在那里。”
韩寂原本抬起来的手一下子顿住,悬在半空,转了个方向,轻轻安抚地顺了顺她凌乱的头发:“做梦而已,醒过来就好了。”
皙仪依恋地在他肩颈周围蹭一蹭,发丝撩拨过肌肤,韩寂手指尖一顿。
她像是自嘲一般笑了一声,“说不准当年我踏错一步,就是梦里的结局了。”
而后皙仪不动声色地远离他——三寸而已,她只是不再紧紧倚靠着他,却始终没有逃离出他身边的一小片天地。
韩寂终于能看见她的眼睛,水盈盈的,看上去惹人爱怜,但是眼底依然是冷的。
她其实很清醒,几乎在与她对视的第一刻,韩寂就一瞬间感觉到了,皙仪没有醉,或者说,至少现在没有醉。
所以她也知道方才晏缘之就在旁边,所以她也听见了醒酒茶翻落的微弱声响。然而她当时没有放手,或者她原本就不怕晏缘之知道。
韩寂看着她,朝夕相处十年多了,本来应该是最熟悉的面容、最熟悉的神色。
皙仪不是单纯的人,心机谋算甚至远胜于他,这点他难道不知道吗?他心里分明一清二楚。
可是又为什么,在她十六岁生辰的当晚,看见她一如既往的脆弱外壳,底色是他早就知道的冷静与从容,他竟然会觉得陌生呢?
是因为她算好了,即使在晏缘之面前暴露所有,暴露她内心的不清白,晏缘之也只会回护他们两个;还是因为她藉着这一回在老师面前的放肆荒唐,反要逼他印证内心真实想法呢?
微小一个举动,把两人算入局中,可今日这一出戏的起因是一段本不该沾染任何俗尘的情谊。
韩寂笑意很淡,看着皙仪的眼神,也依然温柔而纵容,他轻声问道:“明日去向老师道个歉,可不可以?”
只一句话,他知道,皙仪能懂,她什么都能明白。
眼前女郎眼神终于闪烁而慌乱,再不像方才那样,伪装出来的脆弱,实际是坚固到冷酷的稳重。
她不死心地抓着他衣袖,“我今天做错了,是吗?”
韩寂眼神往下瞟,他没有挣开,但是只这一眼,皙仪就能把所有情绪了然于心,然后自己松开。
他在心里一声长叹,却不能表露一分一毫的遗憾,只能平和与她道:“你没有错,小皙,是我逾矩太多,诱你犯错。”
皙仪脸色很难看,她几乎是颓然地垂下手臂,然后摇了摇头,“你若还算得上逾矩,世间就没有守规矩的人了。”
她偏头,眼神空旷而幽远,对着南墙,清清寂寂。
“明明是我偶生妄念,你听过算过,了结在今日吧。”
几乎一字不差,都是韩寂想对她说的,也是他希望他们两个人做到的,然而皙仪先开了口。她到底太懂他,连善后都仿照他的愿望。
韩寂将铺在他腿上的锦被挪了一寸,盖到皙仪腰腹,然后问她:“头还疼吗?”
皙仪又摇头,她说,没怎么醉。
从头到尾,都是她妄图越线演过的一场戏,只不过输过一局又一局,眼下退回到最初,已经是韩寂发了善心。
她知道韩寂到底不会和她闹得难看,甚至也不会训斥她一句。她就仗着他是个慈悲堆起来的人,满足那不堪搬上台面的私欲。
十六岁,桃李年华、大好青春,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枯萎在今日了。
她不是会敞开心扉剖白心迹的人,韩寂也一样寡言,他们两个人之间,更没有必要长篇大论地议一议对错,于是对话停止在这里。
韩寂起身,“那……先歇息吧,也不早了。”
他就要转身离去,才将将走出一步,就觉得心尖一颤,两眼发黑。
他迟来地反应过来,他刚才,是十年里第一回 拒绝了皙仪,毫不留情地、铁石心肠地,拒绝了一个十六岁小女孩才生出来的珍贵情思。
可是不能这样的,不止是规矩礼教这些身外之物,要紧的,是良心过不过得去。
皙仪再早慧、再通透,也就是十六岁的小孩子,这一生没有见过太多除他以外的人,也没有过什么自由的选择。如果擅自把她锁在身边,是待她不负责。
他还记得当年收养她的时候,他说自己不配给她取名字,因为他不配对她有什么期冀。她以后应该有她自己的日子,有独属于她的自由。
可是……
韩寂轻轻抚上心口,他恍然间觉得,再多的道理与责任心逼他说服自己——
到底意难平。
皙仪说是她偶生妄念,说世间最守规矩的人就是他,其实未必。往往坦坦荡荡,是清清白白,躲躲藏藏、刻意遮掩,才是已经走火入魔。
他离开的动作很迟缓,一直到再次抬步,眼前的昏黑都没有缓过来。
广袖终于离开榻沿,垂落到寒凉凝滞的空气里,韩寂就要走了,他今夜来过这里,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忘记。
可他忘记一件事——
谁都探不到皙仪真实的内心,也没有办法猜测到她下一刻会做出多荒唐的事情。
她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她不愿意让他走。
韩寂浑身一颤,愕然回身,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觉得,他那晚转身的动作实在太快、太着急,不像是惊讶,更像是期冀。
皙仪真的在恳求他,虽然一定有八分是伪装的,是赌他在良心与爱怜的两重纠葛里,会更看重她的心愿。
“玄英,今日是我生辰……”
她极尽可怜,哀求地低下头、弯下腰,软了一身骨头。
今日是她生辰啊,韩寂突然想,他把她带出来,颠簸一路到了异乡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她生辰的时候,如此重伤她呢?
一刹那的犹豫,是被她蛊惑,却也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
好安心地有一夜的隐秘缱绻,哪怕隔日青天白日之下,他们又要回到客气疏离的师徒关系,哪怕这一场夜间清梦永远不会有结局,最多停留在今夜。
天光一亮,偷来的这一段时光就要宣判结束。
他随意地躺在地上,只铺了一层薄被,皙仪枕头仍有湿迹,但她因他在身边,慢慢平复情绪,又慢慢安然睡去,现在已经呼吸绵长、神色安详。
屋里炭盆烧得滚烫,烫到他耳尖红透。
韩寂心想:他也已经不年轻了,怎么还会在今日如此鲁莽,犯下滔天大错。
方才,皙仪落下眼泪,不知是真情还是演戏,揪着他的衣袖不放,她说,陪一陪我,就半个晚上。
我绝不多求。
因为过了今夜,我就不能再唤你玄英,从此之后,外人面前,或是你我独对,我都只叫你“师父”,再不会多说一句、多走一步。
玄英,玄英。
她仰头看着他,脖颈如此纤细、如此锋利,眼神直白热烈,刺穿他最后一层心防。
“你为什么要叫‘玄英’呢?”皙仪问他,可是他们心里分明都有答案。
冬为玄英,但韩寂出生在七月流火。
韩寂抓紧了被沿,将皙仪极其轻微的呼吸声清出脑海,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咚”一声,熟睡的女郎滚落到他身边,屋里点了安神香,她身子虚弱,往往被香熏得困倦,摔到地上了也不知道醒。
韩寂怕她受凉,匆匆用身上的被子将皙仪裹住,然而皙仪像找到热源一样,手脚都往他身上攀。
他登时愣在原地,春藤缚身,一动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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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辞冰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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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皙仪起得不早,她睁开眼的时候,见外面天光大亮,心里还分外疑惑。
说好了今日要接着行路的,晏缘之不是想在十五之前把事情解决吗?她起这么晚,怎么没人来催她?
屋里熄了炭火,冷得过分,皙仪打开木柜子取狐裘,眼神不经意落到最高一层,却忽然结结实实怔在原地。
木柜最高层,她碰不到的地方,整整齐齐叠了一床被褥。它们原本不是放在此处的,没人比她更清楚。
皙仪额间莫名其妙一阵离奇痛楚,她伸手去按,错落的记忆才迟缓地回到识海。眼前一幕幕闪过失礼到荒唐的场景,从高楼栏杆并肩,到床榻逾矩相拥。
昨夜她迈出最惊险一步,甚至是在晏缘之面前。
或许晏缘之已经看出端倪,但她想要的,不止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她试着在他面前暴露所有,逼迫他在知晓事实真相之后,还愿意回护她和韩寂。
也不知道成了没有。
昨天晚上那几盏酒还是起了点用处的,起码她现在真是把那些片段记得模模糊糊,哪怕回忆,也再难还原全部。
……被褥?
皙仪心念忽而一动,微讶抬眉,僵硬地看向最高层整齐叠着的被褥。
谁动过?谁会动?还有谁能动?
皙仪拧了拧眉心,她回头看向稍有些凌乱的床榻——以及榻边平整的地面。
炭盆凉透,她还没来得及取出柜子里的狐裘,冷得她浑身一哆嗦。皙仪匆匆忙忙穿上厚裘,头发被狐裘卡在肩颈处,扎得她肌肤痛痒。
她正愣在原地回忆昨天她到底做得多过分,屏风之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声叩门。
皙仪一看那苍老瘦小的影子,就知道是晏缘之。尽管昨夜在他面前演了一出荒唐戏码,想来晏公现在可能还没缓过来。但她从来懒得把尴尬局促放在这些事身上,或者说是放在除了韩寂以外的人身上。
她毫不犹豫地开门,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神色,看见晏缘之那张沉重的老脸,倒也觉得合理。
皙仪直言问道:“启程了?”
晏缘之脸色微沉摇摇头,“不,回程。”
“回程?”皙仪一愣,“回哪儿?上京?可是我们都还没走到淮州……”
木门被风一吹,差点要砸到晏缘之身上,皙仪伸手替他挡了,手背立马起了一片乌青。而晏缘之恰在这个时候压低声音,隐晦对她道:
“福宁殿换人了。”
皙仪蓦然睁大眼睛。
她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颠簸摇晃,耳边不断回响着晏缘之的那一句“福宁殿换人了”。
官家崩逝,太子登基,急急召回老相公,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觉得不对。
但是晏公去淮州的事情,是先帝定下的,既然如此,新帝赵揽也没有理由不让他去收拾刘遵那个旧部。可是去的人不能是晏缘之,他要回上京支撑起新的时代。
所以……
皙仪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看。
韩寂遥遥立在客栈门口,有人为他牵一匹骏马,而他眼神隔着千万里,与远去的皙仪一刹那交汇。
她手指扒着车窗,几乎在肌肤皮肉上刻下深深印痕。
这一程没有晏缘之,想必阻碍重重,韩寂不想让她跟着,晏缘之也想带她回去,无论暂住晏府,还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比在千里异乡安全。
皙仪没有理由拒绝,她是没有功名在身的闺阁女郎,即便在晏缘之与韩寂身边待久了,快要忘记自己本不配沾手这些朝事,一旦到了外人面前,无论她本人,还是韩寂与晏缘之,都是要装一装的。